第七十三章 1988年（4）

　　
　　
　　这样就去了村委会，咬牙向李书记开了口，只是转个手。没想到李常有打哈哈说，我哪有钱，钱在老婆手上，你去找她，你的面子，开口一句话。石头屁也不放一个就回头了，心里想，你妈的小子狗眼看人低，过去我当队长，你见面点头乐，现在光虎有钱了，你跟他屁股后面吃屁都香。找你这点小事都铁打的公鸡，一毛不拔。嘿，叫我找你那母老虎的老婆，村里老鬼都晓得，她能骂死公公缠死婆，敢拉丈夫跳大河，你们夫妻一唱一和，你是钱耙子，她是钱夹子，她一个钱都放在屁眼沟里夹得紧紧的，我能拿得到？你指兔子叫我追，向她开口，那不是土公蛇咬石磙子——搭掉一口毒气吗！唉，算了，富不跟官斗，穷不跟富斗。呸！他临走向村食堂吐了一口唾沫。妈的，你小子把大队部屋子都装进荷包里去，哪个有办法？我们那时当官，学大寨往死里累，山上砍了那么多树，邵光龙当书记没捡一片树叶子回家，现在当官有几个菩萨心，能让百姓吃肉他喝汤？一个个的只管自己缸满，不顾人家屋漏了，还口口声声喊为人民服务，妈的，讲得好听，听了难过，这年月，人死得穷不得啊。
　　石头像瘟鸡样的耷拉着脑瓜子，晃晃悠悠的低头眯着眼瞎走，走到肖光虎的楼房门口，因为楼房就在肖光妹家隔壁，也就遇到了蹲在门口吃早饭的肖光妹，她见到他就开玩笑地说：“哟，老队长，记错日子了吧？吃喜酒是明天。”石头抬头对光妹笑笑说：“明天？长江里撒泡尿，有我不多没我不少，明天我看来喜酒吃不成了。”光妹说：“干什么？你又要到公社开会呀？”这是笑话他。石头哭丧着脸说：“这年月，红白喜事像大军过江一样，一个接一个，抽份子，是冬瓜葫芦一藤牵，牵来牵去，鸡窝里拖死鸭哟。”凑到她身边低声说：“我荷包里翻不出一个分角来，你讲我哪有这个口福？”光妹说：“你不晓得光虎兄弟收礼是柳树开花，不结果子，到时全部分文不动还的。”石头说：“我晓得，可我抓不到反手痒嘛！”光妹爽快地说：“那不要紧，明天你来，回头我给你垫上，要多少？你好面子，就大一点，二百怎么样？”石头呆望着她：“你这话是真是假？”光妹火了：“你要讲是假的就滚你妈的蛋！”说着起身要回屋里。石头拦住她，眼眶子红了，说：“我的姑奶奶，你是好人啊，为了这点钱，我愁啊，愁得夜里只睡个狗眨眼的小觉，浑身酸软，心里憋闷。想过去，人家教育孩子：儿子儿子快快长，长大当队长，荷包呱呱响，那是什么？钱哪。现在呢……”说着双手拍屁股说：“两手拍屁股，光打光。腰里无钱，逼倒英雄好汉，看，光虎有钱三十几岁是老子，我呢？无钱五十多岁是孙子。”光妹眼瞪着他说：“你真是关公老爷卖豆腐，货软了人还硬呢。”转过身去，说：“我有事了，没功夫听你屁话一大堆，明天一早我送给你。”说完进了屋里。石头追到门口一鞠躬说：“难为你了，我的姑奶奶！”
　　石头没想到埋在心头几天的病块，像六月天的冰，转眼就化了。他望望屋里的光妹，无意间抬手摸摸前额，那里有一块小疤痕。当年学大寨，是她不顾自己的奶子都露出来了，给我包扎的啊。回头想想，刚才找李常有碰了一鼻子灰，人比人，气死人呢。光妹啊，刀子嘴豆腐心，卧龙山的活菩萨，而李常有这小子是豆腐嘴，刀子心，口善心恶的小人呢。
　　有钱人还得看什么样的有钱人，有的万贯家财，出手却小气巴拉的。肖光虎办大事真是大气，办酒席特地请来了厨子，那就是李常有的大舅子张大嘴，有偿服务，每桌给十块钱劳务费，计划十五桌，就这么天把时间，一百五十块钱就轻轻上了腰包。李常有也是瞎子见钱眼睛开，放下书记的架子为人民服务，给他家记账。在黄树根家杀了一头猪，杀倒也有一百九十多斤肉，还扒了十二斤板油，四斤花油。张大嘴问到底有多少人，李常有帮光虎扳手指头算来算去，也只有十五桌，包括村里小孩子。张大嘴经常给人办酒席，经验丰富，说：“你算的是眼面上的。农村请客，那是观音菩萨请罗汉菩萨，都是大肚汉。加上村里妇女，那可是来了妇女客，十个来一百呢。习惯是妇女带小孩子，自家没小孩子的，说不定把八大姑九大姨家的小孩子找得来，小孩子比大人还能吃。”光虎感到有道理，就最后拍板，按十六桌的菜准备，每桌让大家吃个够。
　　这样，张大嘴安排菜了，他说一句，李常有就记一笔，除肉外加上十六只母鸡，十只公鸡，十六斤（三十二条）鲫鱼，二十斤大鲤鱼，十只鸭，十斤虾，六斤木耳，十斤生腐，五斤黄豆，两厢豆腐以及蔬菜等等，五十斤水果，每桌上两斤糖果盘子、花生和瓜子，香烟二十条，瓶装古井贡酒六箱，七十二瓶。李常有派村里两辆小四轮进城拉货，到头天吃晚饭的时候，货物全部备齐。
　　这天上午十点钟，村里人就陆陆续续的贺喜来了。来的第一批大都是三十几岁的青年人，他们是石头的大儿子石蛋，黄树根的儿子二扁头，还有的就是黑狗、黑皮、二瓜条子、大呆子、小辫子、大锁，还有一位吴大栓，是白玉兰娘家村民组的，说来也算副村长，他是自己不当官来做，别人也不把他当官待。这些人是大钱挣不来，小钱看不上，想挣钱怕吃苦，看人家挣钱又红眼的人。他们进门就跟光虎打招呼，有的喊虎子哥，有的喊肖二叔（从光龙那里排的）嘴上抹蜜地喊。恭喜恭喜！发财发财！光虎不摆有钱人的架子，站在门口迎接，散烟、点头微笑：“稀客稀客，请上楼。”
　　吴大栓进门拍着光虎的肩说：“光虎啊，你在外是不声不响的就挣了大钱，盖了楼房了。”光虎说：“哪里，我只赚了几个露水小钱，盖楼房也是打肿脸充胖子，你是村干部，我给村里带个头，抛砖引玉。”大栓子很老道地说：“这你就别谦虚了。人呢，讲自己大款的，说不定只有几个打眼钱，讲自己没钱的，说不定手头有成打的票子。”光虎看出大栓子不愧是村干部，也就掏了一句心窝子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无奈呀。怎么讲呢，三年能考个状元郎，可三年考不出个生意人呢。想挣大钱，得要闯过三关六码头哟。”大栓子顺水推舟说：“是啊，肥肉只有胖子才能吃，打工的有人爬金山，有人捡废铁呢。”几个青年人听出了点门道来，二瓜条子凑过来说：“肖二叔，你也打工，我也打工，我怎么就摸不到趟子、抓不到钱呢？”光虎问他：“你在什么地方？”黑蛋插了一句，说：“他呀，裤裆里的虱子，无处不到。”光虎很老练地回答说：“你那叫浮萍工。干一行要精一行，可不能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南一扑北一碰的，这些我们改天再谈。”有个叫黑皮的插嘴说：“嗨，我晓得，现在发财有四大门路：一腌猪，二打铁，三抓黄鳝四抓鳖！”那个叫大锁的大叫起来：“你那是老皇历了，现在是想当官的靠后台，想发财的靠胡来。”黑蛋打了他一拳说：“住嘴，你这是什么屁话？难道虎哥是靠胡来才发财的？真是吃屎的嘴巴。”大锁红了脸低下头。光虎拍拍大锁的肩说：“外头遍地是黄金，一分本事一分钱呢。要想富得走险路，那是门门有路，路路有门，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嘛。”其他几个连连点头，夸光虎讲得对。
　　李常有从楼上下来见一帮人围着光虎吵吵嚷嚷的，就上前大声说：“干什么，你们几个？像倒了尿壶，一开口就嘟嘟的没完。”大栓子说：“他们是讨教光虎在外发财的经验呢。”李常有脸黑了，说：“嗨，你们以为每只猴子都能上花果山称大王？光虎是孙大圣，上天有路，入地有门，你们能比得了？人家在外七七四十九方城跑遍了，九九八十一道菜都吃腻了，你们今天来吃顿鸡巴喜酒就哇哇的叫上天，麻雀也跟大雁飞？”几个青年一个个干瞪眼，想到当书记的反过来拍村民的马屁，真是没劲。光虎打圆场说：“好啦好啦，大书记就少讲几句。发财的门路千万条，摸对了路好走得很，我们大哥别夸二哥，二哥别笑麻子哥，生意买卖差不多，改日再谈。大家上三楼，有扑克、象棋、香烟、瓜籽。”这班人全往三楼走去。
　　接着就来了一帮子妇女，她们的名字大都是带花的，什么菊花、桃花、桂花、梅花、英花、小梅子等等。三个鲢子一塘，三个女人一房，她们走向哪里，就把欢笑打闹声带到哪里。这不，到了大门口就像一堆麻雀叽叽喳喳的没个完，什么张家长、李家短、三只老鼠四只眼，东扯葫芦西扯瓢。白玉兰在院子里洗菜，听到她们来了，自然要到门口迎接。
　　俗话说，冬瓜长毛，黄瓜长刺，丈夫有钱，妻子有势。白玉兰今天满脸笑唧唧的，穿得妖艳，白底上现出小花的褂子，领口露出一大节，这衣服在八年前她看一枝花穿过是那么刺眼、恶心、要吐，今天自己穿得是那么的自然舒服。一条金链子绕着颈子一个小圈，接头处还挂着一个大坠子，是一只虎头。一条辫子盘在头顶，腰里系着蓝布围腰，把胸脯扎得高高的，显得十分的精神。妇女们见了她，像鸭子见池塘样的扑上来，“大妈、大姐、二婶”地叫得亲亲热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