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春情缭绕
作品名称:《红山儿女》 作者:扰之 发布时间:2015-05-30 20:28:10 字数:4591
天大亮了,风止了。满地的清霜,带着威严和肃杀,把杨柳叶、槐树上挂着的豆荚、榆树叶都染上一层白光。太阳直射在上面,乍一看,有万千的小太阳是那样的晃眼。山林中,杏树上有老死的叶子还在枝丫上静静地趴伏着,那么一嘟噜一嘟噜的。拨梨烘子(方言,橡树)上的肥大的绿叶被秋天的风没吹掉几片,余下了太多太多,黄黄的,像李昌顺的叹息一样多。他正赶往家中。他听说家里挨砸,不知怎么样。五十多岁的老人,还有妹妹。他很长时间没有回家了,不是家里有急事他还不回去。谁知到了家,第一眼先看到了二珍。二珍满腹委屈,还有乞求的眼神令昌顺不敢正眼相看。
昌顺心里有数,安慰一下二珍,就进了屋。
老父埋怨儿子道:“看你还不留看家护院的吧,来砸明火了。”
“爹——我们现在还有啥砸的呀?把东西都分给穷人吧,我们啥也不怕。”
二大王叹了一声,“咳!”把长玉石嘴的旱烟袋杆儿拎着,像拎着一只黑枪,把铜烟锅往炕沿边磕磕。昌顺在地下站着,忙用脚往一边踢踢父亲的棉靴子,说:“爹,你磕打烟灰看着点,烧了鞋子。”
秋菊和妈妈也过来了,补充说:“你爹越老越邋遢了,天天说他把地弄脏了,他就是不听。”
老汉又把烟袋锅子插入大花布兜兜里,眯着眼,一只手摁着花布兜兜,另一只手慢慢地拧着,往烟袋锅里装烟。
“老唠,不中用唠。”
秋菊溜须带着讽刺的口吻娇滴滴地说:“爹爹一点不老,就是让一些人气的啊!”
李昌顺听出了秋菊话里的话外音,不愿和她逗哏,继续说:“家里没事情就好,我有事,我回小站了。”
这时二珍早在外屋听得他们真切的对话,听说表哥要走,再也憋不住了,一挑门帘,一猫腰钻了进来。
“姑父,姑姑,我要跟表哥走。”这句话藏在心中很久了,都捂得发了霉,从她心里要长出绿茸茸的嫩芽来。这是带着勇敢的泪发自内心深处的声音,所以人们听到都是非常的庄严、庄重。她的选择,不单单是一个人的命运,她将牵扯到昌顺个人,还牵扯到另一个人,将来何去何从,是任何人也无法猜测和断定的。
李昌顺听说表妹要跟他走,跟他去小站,“这……太突然了,这怎么可以?”
二珍哇一下哭了,“怎么不行?”继而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屋地上,“姑姑,姑父……姑姑,……姑父,”瞅瞅昌顺,看看秋菊,泪眼婆娑……“成全我吧……”
姑姑、昌顺、秋菊忙不迭地拉二珍,“快起来,你这是干啥呀?”
姑父在炕上看看昌顺,又看看二珍,一时没了主张,便用大烟袋指着昌顺说:“你看二珍的事咋整啊?”
昌顺也听说柳祥休二珍的事,那时是相当气愤,真想跑到野鸽村去揍一顿柳祥。他认识柳祥,二珍结婚时,作为弟弟他去送过亲。不过现在,柳祥早把他忘了,就知道他是日本人的走狗。昌顺这么想。昌顺张口结舌,脸红红的,看着泪流满面的二珍,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不辞而别的日本女孩,是那么的青春靓丽,和眼前的二珍相比之下,要高二珍一筹,二珍虽然逊色了些,但她是实实在在的乡下妹子,是实实在在的淳朴憨厚的可亲可敬的人。而那个女孩,却是摸不见抓不到那种捕风捉影的人。二珍这一哭一闹,不免勾起那段伤心的往事来。
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夜。一个日本女孩子和他在法梧桐树下的长条椅上谈情说爱到半夜后,又随他一齐去了他的独身宿舍,那女孩就没有回去。这段故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难道今生不能再见到她了?
昌顺正分神地想那个日本女孩,二大王往外探身,朝炕沿一磕烟袋锅,青烟缭绕。厉声道:“昌顺,你倒是咋办呀?”
妹妹叽叽喳喳地推搡哥哥,抡着他的胳膊,歪着头做着鬼脸:“你就快应了吧!”
昌顺被老爹爹的烟袋锅一敲,一下子醒过神来,思绪从遥远的地方拉了回来。支吾着:“我……我……这……”
“我什么我?别吞吞吐吐了!”
秋菊把哥哥的手放到二珍的手背上。看哥哥有点不情愿地握住手,就把他的手掰开,攥着哥哥的四个手指头,让其握住二珍的手,并假装不在意地把哥哥的四个手指肚往二珍的手心扣扣。
二珍的脸蛋上蓦然间飘起一抹羞红,像粉红的窗帘被轻轻的风撩起,在雪白的墙壁上忽闪着油彩。
秋菊不知道李美吗?知道。但她不知道哥哥和李美发展到了哪种程度。她希望哥哥和表姐二珍成亲,是希望二珍加把劲劝劝哥哥,让他悬崖勒马,不要再给日本人做事。
李昌顺受家人的百般求告不得不应了此事。最主要是二珍对自己一往情深,这一点,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打动的。昌顺的心里是矛盾的,想李美又能如何?今生是不能见面了!干脆!婚事草草地办了,自己肩头还有重要的任务呢,怎么能顾得这儿女情长?
昌顺撒开握着二珍的手,看着老爹爹说:“好吧,这一世姻缘也许就是等来的,我这么久没有成亲,也许就是缘分吧,我们怎么好违背呢?”
老爹爹语重心长地说:“儿呀,二珍是个好孩子,你想好了,不要嫌弃她。”
昌顺说:“爹,二珍愿意跟我,也没有什么奢望,我还有事,不如我们明天就简单成亲算了。等我妹妹成亲那时,再办隆重点。”
秋菊的脸腾——地红了,一推哥哥的手,“说你们的事呢,扯我干啥?”一挑门帘,跑到堂屋去了。
秋菊独坐堂屋,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她想柳祥,想得坐卧不宁,如今哥哥要和二珍成亲了,屋内将剩她一人,这种自怜劲就上来了。
二大王把烟袋用烟口袋一卷,往炕边一顺,慈善的抬头纹也舒展了,去了一桩心事般乐呵呵地说:“昌顺啊,那我们马上就动手操办吧。”说完后,两只手就拄着炕,拖着青灰色的肥肥的大棉裤,往炕沿蹭。
昌顺和二珍在地下,倾着身子过来扶老爷子,同时说:“我们自己办,用不着你。”
二大王下了地,说:“不能干点啥,还能指挥指挥。”就披着黑色的带着大黄圈的大棉袄,大裤裆耷拉地下约摸二尺长,甩哒甩哒地往外走。
昌顺问:“秋菊干啥去了?让她绞窗花,贴喜字啊?”
“今天天真好,暖融融的。”昌顺自言自语,来到妹妹的屋。
秋菊不撅嘴了,哼一声,”人得喜事精神爽嘛?天还能不好?”
“哈哈,哥哥结婚妹妹吃醋了!”
“呸,我吃啥醋?”
“快帮哥哥绞喜字,贴窗花呀。就是简单了,也得对得起二珍啊?”
秋菊站起身,小嘴一嘟:“好,好——”
昌顺笑了:“怎么?不情愿啊?”
“怎么敢呀?会对日本皇军不利呀?”
昌顺不听她的,转身出了屋,去叫人,明天来喝喜酒。
第二天,昌顺和二珍都换了一身新衣服,迎接村里的人。
二珍说:“昌顺,我们结了婚,你就在家吧,别去日本人那里。”
昌顺说:“我有很重要的事,必须去的。不过,你不能去那里,以后我会带你到别处的。”昌顺说这话时,好像很神秘,二珍只是默默地点头。不管那些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扁担挑着走。但二珍有一样最坚定:我绝不会去日本人那里!二珍依然深情地求昌顺:“还是别去了。”
昌顺说:“好好,以后一定不去。”
二珍是死心塌地地信着昌顺了,嗯嗯地点头。
迎接了半个上午,穷人们有几个来的呀?都知道昌顺给日本人做事,嘴上应着,腿上没动。有来的,是怕得罪了他。饭桌上,昌顺对大伙说,春季把土地分给大伙,可是谁信啊!有人窃窃私语:给也不敢要啊……
整个赖歹沟的人都不知道李昌顺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李昌顺是何许人啊?他早看透了当前的形势,他想把爹爹的家底败光,由富人变成穷人,免得几年后,土地改革时,爹爹挨斗啊!李昌顺挨桌的满酒,夜里双双入了洞房。
翌日,李昌顺辞别二珍和家人,又去了小站。
秋菊虽然为哥哥高兴,想到自身,不免喜中生悲。独坐闺房,泪水像线串成的串,滴滴答答地落入尘埃。五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二珍曾说妹妹相思成灾,就是不知道她思念的哪个人,来回走在妹妹近前,还不敢深说。
这天,秋菊对嫂嫂说:“我去山里转转,听说有八路,怎么就找不到呢?”
二珍劝道:“妹妹,还是别去了,太危险了,碰上坏人咋办?”
秋菊说我就去鸽子洞的山上看看?她决心已定,是十头老牛也拉不回来的。
二珍说:“你要是碰上宝金那个王八犊子咋整?”
秋菊说:“不会那么巧的,你别跟爹爹说,我就是想找八路,说了,爹爹会急的。”
二珍说:“要不我和你一齐去。”
“你可别去,我没事,这大白天的怕啥?”
正是春意盎然万象更新的大好时光,杨柳枝头绽放着小小的幼芽,山绿了,草绿了,鸟儿追逐着欢乐,嬉戏在丛林,草间。杨花黑嘟嘟的像一个个毛毛虫,在幼芽间悬挂,杏花开得最早,在这谷雨到来之前,早已争芳斗艳,在那里粉嘟嘟,娇艳艳,有些树木比较晚,还在那里伸着懒腰,倦意连连。偶尔一朵杨花扑打在秋菊的脸上,感觉痒痒的。她用手伸到脸上,连同飘在眼前的秀发一齐捋捋,这真是春情缭绕。望着大自然的青睐,秋菊的心里更加骚动,几乎是六神无主。
哼!柳祥,你个死人,你在干什么?难道把我忘了?秋菊气愤地骂柳祥。
她一大早就溜出院,已经走过自家长长的院墙,要爬山路了。这个时候,在山边的一棵大榆树的密密麻麻的突兀起来的根须的缝隙间,秋菊冷不丁看见一样如同纸样皱皱巴巴的东西,她再次揉揉眼睛,往后捋一下秀发来看,上面有几个大绵羊,看清了,是一张赶羊票!顿时,秋菊的心就抽紧了!
她是屏住呼吸上前的,她不转眼珠地盯住这张赶羊票,生怕它跑了似的。当她俯下身的一瞬,看清了:那不是一张赶羊票,而是半张赶羊票。她心里砰砰跳,迅速敏捷地把赶羊票抓在了粉嫩的小手上,反过来掉过去看,这不正是自己给柳祥的赶羊票吗?想到这,她摸摸自己的丰乳处,一下子碰到了自己的乳头。内衣兜里那半张崭新的赶羊票挑逗般地扎了她那里一下,她也没经意这些,伸手就掏了出来。自言自语地娇嗔道:“柳祥,柳祥,你不是个东西,不珍惜我,竟然把我的礼物扔了。”一边抱怨,一边把两个半张赶羊票往一起对,她十个指头撵着票子,对着蓝蓝的天,终于把那些个大绵羊对到一起,一丝一缕的羊毛都对得不差。
“哼!哼!哼!还愿的柳祥!长大疔的柳祥!”惹得秋菊一顿骂。骂完了,她的心咯噔一下,想起一个事来!
那天砸明火是不是他干的?要不,这赶羊票怎么能跑到这里来?
不行,我这就去找他,问问他到底咋回事?一定弄个水落石出……秋菊是个敢作敢为的姑娘,做事麻利,从不拖泥带水。她想到了要问,正好也去看看柳祥,就带着这股子激劲把两张赶羊票叠巴在一起,揣进怀里,疾步跑上了山路。一边走,一边扒拉着羊肠道上的野蒿、荆条,飞也似地往野鸽村而来。
因为天气干旱,早春没有下透雨,种不上地,把扛活的柳祥也闲了起来。柳祥坐在屋檐下正拿着手雷仔细端详,左右看着,心里说,这个东西是怎么制的呢?要不,自己也弄点硝土、硫磺、木炭炒点炮药制造一个看看?他为这个手雷几乎想得脑袋疼。就这时,突然,小偏儿慌慌张张气喘吁吁地“咣当”一踢柳祥的大门,跨入院中,大喊:“大哥,不好了,宝金正在后面杏树那祸害一个姑娘!你听……”
柳祥一愣神,站起来,仰脖子直愣耳朵听,果然听到有女人的尖叫和骂声。
其实,宝金也在家闲着,宝金爹说宝金:“你闲着不是赌钱,就是扎大烟,弄点柴禾吧,都没啥烧了,眼看就要烧大腿了。”
宝金生着气:“天天磨叽,磨叽个啥,没啥烧先烧你大腿。”
就郎当着带着黑疤瘌的脸,拿着镰刀绳子奔山间而来。他刚刚走过自己家的破土墙的拐角,突然发现前方有个女孩子,大睁开他混浊的蛇眼,喜出望外,就紧走如飞,追赶姑娘。
“哈哈!”宝金高叫一声,“冤家路窄!这回看你往哪跑?”
他手里拎着镰刀,张开绳子,像老鹞子扑小鸡一样,把姑娘追到逼仄的长满了杏树的胡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