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品名称:太阳里的冬天 作者:三口 发布时间:2015-05-23 07:10:26 字数:19210
(一)
七七年春天,渭河县长途汽车客运站.
这里等车的乘客并不多,正是春耕大忙季节,农民们很少有外出的,只有三三两两的外地人在车站的小广场上徘徊着.
林若飞来到售票口,摸着兜里仅有的两元八角伍分,抬头看着墙上贴着的票价表,思索了一会,然后数出一元七角钱递了进去,买了一张去开平市的车票.
他拣了个靠车窗的位置坐下来.车开动了,他掏出那盒“大生产”用手指在盒底上弹了一下,然后用嘴噙出了一支,又摸出火柴点上,深吸了一口,然后,便闭上眼睛开始想象回到“家”中的情形……
在太阳向西边滑去的时候,汽车终于在他千奇百怪的“想象”中,停进了开平市长途汽车客运站。
下车后,他沿着熟悉的、至今仍没有任何变化的街道,回到了他儿时感到最有意思的那个小胡同。“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脑海中忽然闪现出这么一句不太贴切的诗句。也是,走得时候,自己还是个小毛孩子,可如今……如今自己又该算什么呢?胡同的树没变,墙园也没变,可是自己却变了,变得已不再是那个让邻居们羡慕的林家小飞了,而是一个正在走向地狱的魔鬼。
物是人非,没想到我林若飞也能成为地痞流氓的神明,成为与父辈和自己曾经的理想背道而驰的混世魔王?哈哈,真乃人有情而天无义,树欲静而风不止是也。
在自己和自己的对话中,他走到了自己曾经的“家”的胡同口,他知道自己的家中已经不会再有人了,便径直向马叔家走去。可是,马叔家的那扇斑驳的黑漆铁门上也挂着一把大锁,锁头已经浮起锈色。他感到有些疑惑:莫非他们也出了什么事?那妹妹呢?或者……他不敢再想下去,因为他知道在这个时候,无论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都是不足为奇的。
他忙去使劲敲打邻居那个副处长家的门。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将门拉开一条缝。林若飞一下子没认出来,仔细辨认了一下,才看出是那个副处长,只是比他走时苍老了许多。
“谁呀?怎么这样敲门?”老人不满地嘟囔着,打开了门。
望着站在门前的林若飞,老人猛地一惊,向后退了一步,双手紧紧扶着门把手,仿佛随时要关上似的惊问道:“你,你是……林……?”
“是我呀大伯,不认识我了?我是林家的小飞啊?”说着,他努力地笑了一下。
“你,你不是已经……怎么,怎么又……”老人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他似乎已经不再象开始时那么惊诧了,只是还有些狐疑。
“大伯,你真的认不得我了?我就是小飞,是刚从乡下回来的。大伯,我马叔他们……”他指了指马万志家的空屋子问道。
老人这时好象认出了他,便松开了门,“你,你真是林工家的小飞啊?哎呀,吓死我了,快,快进屋说话。唉,苦命啊。”老人自言自语着,把他让进了屋。
这是一间布置十分简单的居室,在林若飞的记忆中,他好象只有小时候每年过年的时候才到这间屋子里给他们拜个年,平时从没有进来过,而这老俩口也很少到他家里去串门,他们都平平淡淡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进屋坐下后,老人给他倒了一杯水,他这才看见对面炕角里还坐着一个围着被的老太太,正瞪着眼睛在瞧他。
老人走过去指着林若飞大声对她说:“喏,这是隔壁林家的小飞,才从乡下回来。”说着又给她掖了掖已经抖开的被,又转身对林若飞说道:“哎,你大娘瘫了几年了,耳朵还背,这不,只好我退休在家伺候她,唉……”说着,叹了口气。
林若飞此刻无心过问这些,他又急匆匆地问道:“大伯,马叔他们……?”
“噢,他们没事。前些年他们全家都搬到省城去了,是马处长的工作调动到了那边,哦,对了,你那个妹妹也跟着他们一块走了,唉,刚才你还真把我给吓着了,他们说你,你早就死了,没想到……唉,这里的房子要拆迁,也不配户了,现在就我们老俩口住这儿。”老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什么?我死了?”林若飞一下子站了起来,好象要干点什么,然而,他却又慢慢地坐下了,低声地自语道:“对,对,我是早就死了,我死了。”
看着他这奇怪的举动,老人又猛地一惊,好象他真的刚从阴间回来的一般。等他又平静下来。老人才慢慢说道:“唉,小飞啊,马处长他们那些年也打听过你,可听人说你蹲了大狱,又有人来告诉说你被送到了新疆,在那里病死了,他们这才死了心。现在他们的情况,我还真就不太知道……”老人起身又给他倒了一杯水。
林若飞双手接了过来,喝了一口,说道:“大伯,我是蹲了监狱,可我没死,也没去新疆,就在渭河,现在我被平反了,我不是坏人了,更不是死人,谢谢大伯,我,我得走了。”说着,他站起身来。
“孩子……”老人突然深情地叫了一声,在林若飞的记忆中,他好象从未听到过这个老人这样叫过他,他惊异地站住了。
“孩子,大伯知道你不是坏人,你们林家是不会出坏人的。”说着,老人哆哆嗦嗦地从衣兜里摸出两张叠得版版正正的“大团结”,递到他的面前,缓缓地说道:“孩子,大伯也不宽裕,你大娘她还有病,这点钱你先拿着用吧。大伯也不想问你现在去哪,大伯知道你是一个好人,大伯也放心,你自己可要多保重啊,大伯就不送你了。唉,可怜的孩子。”老人说着向他扬了扬手,眼睛里已蒙上了一层泪水。
看着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老人,林若飞的心中充满了人世间所有的感激之情。他仿佛一下子感觉到,在这个平平凡凡过日子的老人内心中,才真正蕴藏着那些中华民族善良宽厚的情感,而正是有他们这些微小的、默默的情感存在并延续着,才支撑着这个社会没有完全丧失良知,才让这个社会有了重新美好的可能。就像那春天里漫山遍野的小草,默默地用自己微薄的绿色去装点美化着生意盎然的春天。
林若飞向老人跪下了,他用中国最古老也最虔诚的方式给老人磕了一个头,然后伸手接过那两张半新不旧却折的很整齐的票子,转身走出了这个他孩童时代的乐园,他记忆中永远不能泯灭的、最幸福、最美满、最甜蜜的----“家”。
夜幕渐渐地降临了,他顺着大路不知不觉地来到了火车站。在一家小饭馆里,他吃了一碗面条,随着食物下肚后产生的热量,他脑海中慢慢地也产生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他不想也不能再回柳树屯了,回到那里他真得就要死了。他不想死,他想活下去,而且还要活得比他们更好。从跨出监狱大门的那一刻起,这个念头就始终盘踞在他的心中,而且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他要从此走出一条自己开创的路,他要将那些陷害人、残杀人的人都统统地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们真正的永世不得翻身。虽然,眼下他还是一个如同乞丐的穷光蛋,但他还是被自己的理想所鼓舞着,他坚信自己的目标可以实现,他也同样坚信自己已经具备了这种能力,他在监狱的这所“大学”里更加深刻地认识到那句名言的真理性,那就是--人的命运不属于上帝,也不属于别人,只能属于他自己!
此刻,他想起了监狱里的老犯们常说的,北大荒那里“黑户”多,粮食又好弄,重要的是政府查得不严,像他们这些人到那里很好活,况且,他现在又有政府的正式释放证在身,去那里闯一下,也许还真能有些收获。
走出饭店,他打定了主意,于是,摸着兜里那叠得整整齐齐的二十元钱,便毅然决然地向火车站走去……
(二)
在黑龙江省境内那座苍苍茫茫的张广才岭脚下,有一个叫安阳的小镇,这里人烟稀少,民风淳朴。不远处那连绵不断的崇山峻岭,充满着神秘的气氛,也蕴藏着无数的宝藏。当年,李兆麟将军率领的抗日联军就在这一带活动,现在山里也有不少的采药人和猎人出没。
安阳镇不大,居民大多是林场的伐木工,还有一些就是投亲靠友来的“盲流”。
在小镇东头,有一个用圆木围起的小院落,院里种着许多一般人都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野草,那些姿色各异的花草,在蓝天的映照下,显得郁郁葱葱,充满一派生机。一条大黄狗正拴在院门口的一根木桩旁睡觉,一条和妈妈颜色一样的小黄狗依偎在它的身旁,眨着两只明亮又好奇的小眼睛正在东张西望,充满了悠闲的神情。
院主人是一个四十开外的精干汉子,穿着一件当地人很少见的白的确良衬衣,外面套着一件毛背心,正在那些花草中莳弄着。
他就是小镇上的名中医邢新阳,站在他身旁当帮手的那个皮肤白净,长辫过腰,长着一张瓜子脸的高挑女孩,是他的养女楚天骄。
邢大夫家已在这里干了三代中医。他爷爷老邢大夫当年曾多次给李兆麟将军带领的抗联战士治过伤,还带着他奶奶和他爹在山里随同部队躲避过日本鬼子的大围剿。
解放后,邢大夫继承祖志,继续在这里行医,为当地的百姓治病抓药。由于他医术精湛,为人又忠诚热情,而且又都是自己采药、制药,患者有钱就给,没钱也照看不误,在当地方圆百里都传有美名,加上这里的民风淳朴,人们对各种政治斗争不感兴趣,所以在历次运动中,他都没受到过什么冲击,就连一些当地的领导,也时常来他这看病,对他都有着几分尊敬。
邢大夫的妻子也是名医世家出身,是他父亲老相知的女儿,尤其擅长针灸,在这方面,手法要比他技高一筹。所以,他们的小日子始终过得红红火火。
但是“天遂人愿”的事并不多,让他们俩口子最难过的事,甚至说是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和悲痛,就是他们夫妻这对祖传名医却偏偏没能救活自己的宝贝女儿。
她十七岁那年夏天跟父亲进山采药,不幸坠下山崖,昏迷了两天两夜,夫妻俩用尽了自己毕生的手段,配制了最拿手的药方,仍旧不见起色,还没等送到市里的大医院,便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如花似玉的宝贝女儿在她妈妈的怀抱里合上双眼……从此以后,夫妻俩便整日如失魂落魄一般,常常是拿东忘西,魂不守舍,只是把九岁的儿子小宝看护得更加精心,惟恐再有万一。
也许是老天爷不忍心眼看这对夫妻受此磨难,三年前的一天,十里外的一个知青林场送来了一个上海女知青,她也是从山上摔下来了,情况似乎比当年自己的女儿还严重。夫妻俩接受上次自己女儿的教训,开始就想送市里的大医院去,怕再给耽误了,可偏偏赶上队里没有现成的车,没办法,就只好再次施展手段。
可不知应验了什么,这次却出现了奇迹,这个女知青在昏迷了一天一夜后,自己苏醒了过来,过了几天体能也渐渐地恢复了,脸色白中泛红,尤其是那对又细又弯的眼睛,越发地明亮起来……更使夫妻惊诧不已的是,仔细看这个姑娘竟长得跟他们死去的宝贝女儿特别相象,以致使他们觉得这也许是老天对他们的怜悯,让他们又有机会每天都能重新见到自己的女儿,于是,夫妻俩对这个女知青越发地喜欢起来。
姑娘在这里住了半个月,见她渐渐恢复得差不多了,邢大夫俩口子怕她好了以后,一走便再不容易见到她,便商量着要认这个女知青为干女儿,可又怕人家大城市的姑娘不愿认,妻子就说:“咱们试试吧,不认也不碍事。”丈夫说:“那你就去试试吧,你们女人家好说话。”于是,妻子就到病房里,和这个姑娘闲唠了起来,最后说到要认她为干女儿,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个姑娘竟爽快地马上就答应了,当时就下炕跪下喊了一声妈,眼睛一红,滚下泪来。慌得女人连忙把她扶上炕,手舞足蹈地跑回上房向丈夫报喜去了。
晚上,夫妻俩摆了一桌子好酒好菜,把姑娘请过来,酒席间,互相认定了身份。之后,邢大夫又告诉姑娘,明天他要去她们林场,凭他的关系和面子,把姑娘调他身边来,在他家里帮忙。这一是每天他们夫妻能看着她、照顾她;二是住自己家里总要比住知青点的生活条件好得多。姑娘当然满心欢喜,她又感动又兴奋,便也流着眼泪,向干爸干妈仔细讲述了自己的身世……
姑娘叫楚天骄,是上海人。她父母都是上海社会科学研究所的研究员,由于一些她至今也弄不清楚的什么政治问题,现在还在接受着管制。她是父母的独生女,下乡前,是上海音乐学院附中的学生,歌唱得好,舞跳得也好,要不是因为父母的什么弄不清的问题,她早就进了林场总部的文艺宣传队。尽管这样,只要总部一有什么演出,林场文艺队的那个大胡子知青队长也还是忘不了她,总要让她唱上几首歌或跳上一段舞,所以,在林场里,她也有一些小名气。
因为父母被管制,一个女孩子远离家乡,思念父母的心情就尤其强烈,所以,邢大夫夫妻一提出要认她做干女儿,她就立刻答应了。她通过自己的观察和方圆百里老百姓对他们夫妻的传说,她感觉到他们是这个世界最善良的人,尤其当她知道自己长得酷似她们死去的女儿时,她就感受到一种长时间无法兑现的、想要呼唤一声母亲的想法愈加强烈,现在,她终于如愿以偿了,她又重新感觉到了那种比天堂更真实、比皇宫更温暖的,真正的男耕女织,田园牧歌式的家庭气息了。
邢大夫凭自己的名气和与当地一些领导的私交,终于把楚天骄“要”到了自己的身边,为了更名正言顺,他还让林场的领导给了她一个“头衔”-----当时颇为流行的“赤脚医生”。
从此,在这个小园里就每日都能见到一个活泼而俏丽的姑娘,跟在邢大夫后面收拾药园子,或是跟在干妈后面,看着干妈给病人扎针灸……
(三)
这天下午,邢大夫正和楚天骄在收拾着药园子,镇上赶马车的李老汉背着一个昏昏沉沉的男青年走进了诊所。
邢大夫一见赶紧迎了过来,问道:“李大哥,你这是……?”他瞅着李老汉背上的人问道。
“嗨,后晌刚出镇口,就瞅老榆树底下躺着个人,我先前还寻思是走累了歇着的,也没当回事,可又瞅了一眼,象是个外乡人,我想过去问问,可推了他几下,他也不动唤,喊他也不应,一摸他脑袋,妈呀,简直就是个火盆子。我一寻思这还得了,得,这不我赶紧用车把他给弄你这来了。来,帮我一下。”他边走边说,和邢大夫俩连扶带抱地给那个神志不清的年轻后生弄到了病房里。
送走了李老汉,邢大夫立马给患者做了检查,发现他并没有什么大的毛病,只是感冒引起的高烧,再加上他水土不服,体质十分虚弱,看来好象还几天没有好好吃过东西,面色蜡黄,灌下几剂药后,邢大夫又让天骄熬了点小米粥,还用香油拌了点咸菜。
过了一会儿,那后生醒了,他睁开眼睛,先是迷茫地看了几下四周,感觉到这是在一间屋子里,身下的火炕还泛着温热。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一副悬挂着的条幅上,只见上面写着“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八个行书大字,虽然功力不够,但却也有些韵味。他的目光又移向了邢大夫那张正在微笑着的慈祥的脸。猛然,他伸出精瘦枯干的双手,一把抓住邢大夫,急切地问道:“是你救的我?”
邢大夫见他醒了,便接住他乱抓的双手,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好点了吧?说:“这阵儿头还疼不?”说着又抓过他的左手号了号脉。
“不疼了。大叔,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救得我?”他还在固执地追问着。
“这是安阳镇,我姓邢,是这儿的大夫,刚才是咱们这儿的赶车老板送你来的,他说你在镇口那棵大树底下睡着了。”邢大夫向他简单地叙述了一遍李老汉送他的经过。
这会儿,天娇已把饭菜端了过来,邢大夫把他扶起来,说道:“先喝点稀的,你的身子太虚了,得慢慢补。”
那后生看了看邢大夫那张和善安详的脸,又看了看正站在门口的偷偷看着他,这阵儿正低头抻着衣角的天骄,再看了看邢大夫递过来的那一小盆黄澄澄、热腾腾的小米粥和散发着香油味的咸菜,不知不觉间,有两行眼泪从眼角里大滴地滚落下来,一会儿便抽泣着泪流满面了。
“邢大夫,你,你……”他呜咽着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仿佛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猛然间又得到了原谅。
邢大夫笑着说:“吃吧。记着,男儿有泪不轻弹,别那么伤心,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你看,屋里还有一个小姑娘哩,她要笑话你了。”说着,他用手一指天骄,天骄脸一红,朝干爸嫣然一笑,说:“爸,我先去园子了。”说完,瞅了那后生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这后生停止了抽泣,端起粥几口就把一小盆喝了下去。
邢大夫看他放下盆,又说:“行了,头一顿就吃这些,饿了明早再吃。对了,你还没说你叫啥名呢?”
这个后生就是林若飞。
三天前,他从开平上了火车,在火车上他认识了三个去黑龙江收购中草药的游方郎中。闲聊中,他打探出坐这趟车去牡丹江,然后往张广才岭里去,那里有不少采药的帮伙或者是伐木工,他便打算先去那里闯一闯,也许能找到一条活路,然后再作下一步的打算,于是就在牡丹江下了火车,又乘汽车进了县城。然后,便沿着山路向里走。由于一路上买车票他带得钱花得只剩下了两块多,为了节省,他只能买些馒头就凉水吃,再加上有些水土不服,他便闹起了肚子,这就使他本来就没进什么食物的身体更加虚弱,同时又患上了感冒,头疼发烧。在一家药店买了几片退热片吃完,也没起作用,中午走到安阳镇的那棵大树下,想坐着歇一会儿,没想到迷迷糊糊便昏迷过去了……
林若飞讲述了自己的经历,他讲得很平静也很真实,甚至还掏出了那张释放证给邢大夫看了,此刻,他根本就不可能面对一个神圣的人说半句假话,他仿佛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在面对上帝进行忏悔,他的语气是缓慢的,但眼睛里却开始闪现出充满活力的光芒。
听完他的讲述,邢大夫沉思了片刻,说道:“小林,你先在这儿歇几天,别着急。先把身体养好再说。”
上房里,邢大夫把林若飞的经历向妻子和天骄讲了一遍,然后,仨人商量了好长时间。他们觉得林若飞这个孩子的身世好苦好凄惨,而且,邢大夫凭着一双医生所特有的眼睛和对社会上各类人物判断的洞察力,感觉到林若飞所说的一切是真实的,于是,他告诉妻子和女儿,现在他们必须救他,就象当年救天骄那样救他。
其实这不只是一种对生命的关爱,更是一种对一切真、善、美的拯救。
妻子同意丈夫的意见,天骄更是满心欢喜。不知为什么,天骄从第一眼看到他时起,心里就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甚至觉得他们好象很早就已相识,或是在梦中,或是在前世。如果说宝黛有前生之缘,那么,她和林若飞便也肯定相爱于上一个轮回。
最后,邢大夫看她俩没意见,便说:“那好吧,既然这样,我明天就去一趟公社,说他是咱们一个亲戚,从城里来的,要到咱们这儿落户。噢,对了,要不就算回乡吧,让他们给办一个手续,至于说城里那边的手续,咱这边先办着看再说。”
第二天,邢大夫来到公社,找到了管知青的头头。那头头平日也找过邢大夫看病,现在见邢大夫亲自上门找他办点事,又见邢大夫递过来一盒“大前门”香烟,连忙表示这事好办,知青回乡我们欢迎。可是,当听邢大夫说那边的手续路上全被人掏了去,让他这边先给办上时,那头头盯着邢大夫思考了一会儿,才说:“老邢,这事儿还真是麻烦点,按规定嘛,应该先看到那边的手续咱这儿才能办,不过,既然是你老邢的亲戚嘛,我想,这个……这个,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吧?啊?”他转着眼珠瞅着邢大夫,乍一听他的口气好象是他在求邢大夫,而不是他给邢大夫办事,可是仔细捉摸,语气中又带有一种相互间讨价还价的成分,让对方不由自主地想到是不是也应该给他表示些什么?
邢大夫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并且知道这事儿基本上就算办成了,便说:“行了,今天这事就交给你了,以后有什么用得着我老邢的地方就说一声,我老邢能办得事没有不行的。今天来得也忙了点,孩子从城里捎来的一条‘大前门’也忘拿来了,改日叫孩子给你送来吧,顺便也算到你这儿报个到。”
转天,林若飞拿着天骄从上海给邢大夫带回来的一条“大前门”,来到了公社,把烟交给了知青办的头头,然后办好了落户手续。
(四)
回到邢大夫家,见他们都在等他的消息,便先说道:“好痛快,一切都办利索了。”说着,他走到屋地当中,面向邢大夫站好。然后,他猛地往下一跪,面向邢大夫神色郑重地说道:“邢大夫,从现在起,我就是您的干儿子了。爸----”又转向他妻子,说:“您就是我的亲妈。我给你们磕头了。”说着,他面向邢大夫夫妻磕了三个响头。
邢大夫好象早已预料到总会有这么一天,他知道对于一个穷困潦倒的中国人来说,能够对别人的恩惠给予一些表示的最有效、也最直接的方式,便是向恩人下跪磕头,这是中国人谢恩最大也最隆重的表达方式。。
他平静地把林若飞拉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对面,对他说道:“孩子,其实我们早就认下你了,你没看出来吗?行,现在你既然磕了头,我也就有责任说说你,你得千万记住,你是一个男子汉,这里是你的家,但不能是你呆一辈子的地方,你一定要有所作为,要走好自己的路,更要做一个清清白白的好人。”他又转向天骄说道:“天骄,把我的纸和笔拿来。”
天骄取来了毛笔和纸砚,然后轻轻铺开,只见邢大夫饱沾浓墨,又看了林若飞一眼,然后挥笔写下了“从善而为,疾恶如仇”八个行书大字。然后放下笔,指着未干的字迹对林若飞说:“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一定要牢记此言。天骄、小宝你们都过来,”天骄、小宝都站到了父亲面前,邢大夫又指着林若飞对他们说:“从今天起,他就是你们的哥哥,你们都要听哥哥的话,记住没?”接着又对林若飞说:“若飞,他们都是你的弟妹,你一定要爱护他们,好好照顾他们。”林若飞十分坚定得说道:“爸爸放心,若飞会做到的。”天骄也说道:“爸爸,哥哥请放心,天骄记住了。”九岁的小宝不知道大人们在干些什么,也学着说道:“小宝也记住了。”说完便跑出去玩儿了。
林若飞看着这笔法虽不精湛,但却在字里行间流露出真情的八个大字,心中一时竟拿不准自己精心盘算的那些想法,是不是辜负了邢大夫的期望。不过他并没有显露出来自己的内心所思。
他一抬头,又看见了墙上的那幅“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条幅。是啊,“达则兼济天下,退则独善其身”这是中国知识份子的理想追求,邢大夫算不算“仕大夫”他不去界定,但“为良医”总比“独善其身”更让他有所感动。
因为有那个知青办头头的关照,林若飞没住到林场青年点,却住到了邢大夫家。从此,邢大夫家又多了一个帮手,他们的几间屋子里,常常传出欢笑声,夫妻俩的心情也格外地爽朗起来。
因为知道了天骄的身世,他们俩人刚开始时都有些羞涩、拘谨,那个年代的年轻人所有的那种单纯,都在他们的身上充分的体现着。
虽然平日里,他们总是兄妹相称,但是爱情之树却是没有年代限制的,它只凭着本能自然地生长着。
邢大夫夫妻凭着过来人的眼光,已经看出来他们之间的那种不可抑制的男女之情。
女人向丈夫开玩笑说:“这下好了,看你是要女婿还是要儿媳妇?”邢大夫却哈哈大笑说:“这好办,你要什么我就要什么呗。”他把这只怪球又踢了回去。
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平日里没事时,林若飞也开始与天骄开玩笑。
一次,林若飞问她:“哎,你说我这个人也怪,人都活一次,我却活两次。”
天骄笑着说:“你命硬,说不定还要活三次呢。”
“活三次就没意思了。第一次活过来吃的是我妈做的饭,第二次活过来吃得可是你做的饭,要是有第三次,可就没人给我做饭了,还得饿死,所以说活两次最好。”若飞边说边看着她笑。
“你坏,你坏,明天我也不给你做饭了,要你第二次也饿死。”天骄用小拳头去捶他的肩膀……
如果按美女的标准看,天骄长得并不算漂亮,一双眼睛又细又弯,但皮肤白皙,尤其是那一头瀑布般的长发,用一条小手绢捆成一条马尾辫,在脑后一甩一甩,显出了与当地姑娘梳着两条大辫子绝不一样的都市风采。
特殊的家庭环境和血液里的基因成份,养成了天骄那种小家碧玉的气质,她没有大家闺秀般的雍容华贵,没有那种艳如牡丹的凌人盛气。她温顺体贴,娴静典雅,象一朵静静开放着的玉兰花,清新淡雅,又象一只小梅花鹿机警而柔弱,处处显示出惹人可怜又可爱的神情。
她很聪明,也是大学苗子,在掌握的知识量上和林若飞不相上下,只是在对一些问题的判断上,由于她的经历所限,同林若飞比起来,便显得天真有余了。
(五)
六月的北大荒,正是山花烂漫的季节,那充满了原始风情的山野间,处处勃发着绿色的生机。
真正的春天,在这片广袤而多情的土地上,总是这样的姗姗来迟。
这天,邢大夫带他们俩进山去采药,其实也就是带他们进山去享受一次北大荒春天的景色。
在敝日的树荫里穿行,俩人就象两只活泼的小鹿,天骄不时地采摘着各种不知名的小花,捆成一支充满生机的小花束,而林若飞则用许多长长的草枝编了一个绿色的树冠,给她戴在头上。
她摸着充满青草气息的“帽子”,调皮地说道:“哦,我象个公主了。”林若飞边给她正倒边说:“你当然就是公主了,你没觉得咱全家都拿你当公主待啊?”
邢大夫见俩人玩得开心,便说:“你们就在这儿呆着,千万别乱跑,想迷了路。我去前面,过会儿回来接你们。”又对林若飞说:“你看好天骄啊,她胆小。”
见邢大夫向前面那个小山梁上攀去,俩人一下子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便不由得感到拘束起来。
太阳很强烈地从树叶的缝隙间钻射进来,照在他们身上的阴影斑斑驳驳,四处散发着青草的气息,浸人心肺,俩人的心都在非常剧烈地跳动着,不知怎的,一下子失去了刚才的活跃。
天骄独自默默地采着身边开放的兰色小花,然后使劲用鼻子嗅着它的香气,林若飞站在一棵老树下,掏出烟口袋,慢慢地卷着“喇叭筒”,然后点上火,默默地吸着,呼出的烟雾,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慢慢地弥漫开来……
突然,天骄一声惊叫“蛇----”,一下子跑过来趴到了林若飞的怀里。
箍林若飞一惊,忙搂住她,可定睛一看,却什么也没看见。便连忙拍着她的肩膀说道:“别怕,春天的蛇不咬人。”说着,就低头看了一眼怀里搂着的她。
这一看,若飞立刻惊呆了,只见天骄正用一双含情脉脉的眼光注视着他,她的脸一半贴在她的胸脯上,眼睛里蒙着一层淡淡的泪水,犹如一朵雾中乍放的山花……他的心一下子跳得更猛烈,不自觉地用手臂更紧的把她箍在怀里,她温热的体温象电流一样传遍他的全身,那微微抖动着的青春少女的乳房,一下一下地弹跳着,他觉得自己有些挺立不住,要昏过去……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是一个青春勃发的女人,是一个柔情脉脉的女人,是一个自己从心底里爱着的女人,是一个在前世里就曾相识的女人,是一个今生注定要属于他的女人……这是在他生命进程中第一个投向他怀抱的女人,是第一次让他真正知道了什么是女人的女人。
那种不可抑制的原始欲望强迫着他,猛然间,他低下头轻轻地吻着她的额头,然后又慢慢地向下移去,从腮间移向了嘴唇,在那里,那颗早已微微开启的红唇正在充满着渴望,于是,它们便很长久地交接在一起,她的泪从眼角间滚落下来,沾满俩人的脸颊,又滴落到脚下的青草上……
她扶着他的手,慢慢地压到了自己的胸上,让他轻轻地抚摸着,就像轻轻地抚摸一只受惊的小白兔,让它慢慢地停止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从甜蜜中苏醒。
俩人在树下坐了下来,天骄仰脸盯着他缓缓地问到:“若飞,你能真的喜欢我吗?我是说今生今世?”
林若飞看着她那副既天真又真挚的样子,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中,紧紧地握着说到:“不,天骄,我的好妹妹,不是今生今世,就是下一世我也还会喜欢你的。哎,对了,你觉没觉得我们在上一世里就这么爱过,就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和林黛玉?”
“真是。我也正想这么说,记得我刚见到你,我就突然间有了这种感觉。哎,若飞,你真相信世间会有这样的事儿吗?”
“相信”。林若飞十分认真地点了一下头,肯定地说道。
然后,他顺手摘下了一朵在北方大地上随处生长着的、黄色的如同向日葵般的小花,举到她的面前,说道:“天骄,我用此花为媒,向你求婚了。”
天骄怔怔地看着他,高耸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异样的光彩。
突然,她一把夺过小花,接着猛地扑了过来,搂住他的脖子,疯狂地朝他的额头,脸颊,嘴唇吻去……
林若飞闭着眼睛,双手紧紧地抱住她那纤细柔弱的腰身,充满无限幸福地享受着这青春少女纯洁而真诚、甜蜜而销魂的赐予……
然而,他也许没有想到,或许他根本就没往那上面去想,他用来求婚的那朵黄色小花,实在是太不吉利了,它仿佛已经预示了他们的爱情无法完美的结局。哦,原谅他吧,热恋中的人们都是不清醒的,上帝热恋时不也疯狂吗?所以他造出的人类才会有那么多的疯狂之徒。况且,也许他们的爱情正如他们自己所说过的那样,还会轮回到下一世里,那么,就让他们去下一世里再真正地拥有一次吧。
(六)
他们相爱了,相爱的时间是渡年如日。
一天,邢大夫从县里回来,给他俩带来了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今年大学要面向全国招生,凭考试成绩录取,而不再实行什么推荐了。
一九七七年,在中国的历史上理所当然地应该被涂上一笔绚丽的色彩。一切社会秩序从那时开始恢复了本应有的正常状态,尤其对他们这代人来说,更是他们命运中一个伟大的转折点,同时,这也是承载他们这些险些被社会遗忘的人们驶向辉煌的末班车。
邢大夫带回来的这个消息,对于他们来说,并不啻于一颗原子弹,它的威力和辐射面是巨大的。
从这天起,在邢大夫的极力怂恿和严格监督下,俩人开始了挑灯夜战,好在他们在学校时都是尖子生,对如何复习并不陌生。邢大夫又特地从城里托人给他们捎来了大量的复习资料,可以说大学的校门已经开始向他们招手了。
俗话说“福无双至”,可七七年对他们来说,却是一个多喜之秋。
一天,从林场转来一封上海的来信,楚天骄的父母在信中说,他们现已平反,并且为她调回上海办好了手续,她可以回上海报名参加高考。
天骄拿着信去找邢大夫,对他说:“爸爸。我真得好想上海,做梦都想,可是我又真得不想回上海,因为……因为这里有你们,我真得离不开你们。”说着,她哭了,继而,泪流满面。
邢大夫看着她,看着与自己亲生女儿一样秀美娇柔的她,过了半晌,才缓缓地说:“天骄,我的傻孩子,你说得对又不对。因为什么你明白。爸爸老了,毛主席有段语录说,世界是你们的,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所以,你必须回上海,要毫不犹豫地回上海,你记住,重要的不是你回到哪里,而是,你永远都是我的女儿,知道吗?你是我的----女儿!”邢大夫那双充满人间善良的老眼里也闪动着莹莹的泪光。
“爸爸----”天骄一下子扑到他的面前,跪了下来,她用娇柔的手轻轻地抚去老人的眼角溢去的浊泪,呜咽着说:“爸爸,我懂,我明白你们的心。我发誓:无论我今生走到哪里,我都会记住在北大荒,在张广财岭脚下有我的家,有我一生中最温暖,最幸福的家,就是我死了我的魂也会飞向这里……她停了一下,用牙咬住下唇,继而才又说道:“爸爸,还有一件事,女儿想请求你的同意:我要和若飞结婚,现在就办,这样他就可以随我一起回上海了。他也是个苦命人,回上海也许可以就此改变他的命运,他会更有作为的。爸爸,您同意吗?”她泪眼朦胧地望着老人,等待着他的回答。
邢大夫轻轻地拉起她,说道:“天骄,这件事爸爸早想过了,就是还没想好怎么和你说。既然现在你同意这么办了,我没什么说的。你是一个聪明的闺女。没辜负我和你妈的希望,你是我们老邢家的好女儿。你们结婚吧,一切手续我全都办利索。哈哈……,我们邢家这下子可是三喜临门了,哈哈……”老人含着泪笑了起来,天骄也羞涩地笑了。
然而,林若飞听完天骄的想法后,却没有显出她预想的那种兴奋,而是默默地看着她,然后转身出去了。
他在院子里坐了很久,当地上丢下了横七竖八的烟头后,他才终于下定决心走进了邢大夫住的上房。
他坐下来,看着邢大夫说道:“爸,结婚不行。我爱天骄,这没什么好怀疑的,可正因为我爱她,我才不能现在同她结婚,我不能害她,我要去上海,可我要自己考进上海的大学,我想会的,一定会的。”他停了一下,接着又充满深情地说道:“爸,我真要感谢老天对我的厚爱,让我遇到了您和天骄,这是我的福分,你老放心,我不管以后走到哪儿,都永远是您的儿子,这个小屋永远都是我最温暖、最幸福的家。爸,我会回来的,肯定会的,我就是死了,魂也要随风飘到这里,爸----”
邢大夫向天骄说了林若飞的想法,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天骄也明白了他的心情----他是怕自己万一落榜,便会给天骄和她全家带来很多麻烦,这是他所不能接受的结局----所以,天骄开始时有些生气,觉得林若飞没把她当作亲人,可是又转念一想,觉得这小子的打算其实更精明,按当时的成绩看,他就是考取上海的某所大学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如果这样他就完全可以很体面地进入上海,而自己父母那边也更容易接受他,而这正是他的精明之处。
一切都按照林若飞的意见进行,天骄先调回了上海。
林若飞则通过邢大夫的关系,在这里的招生办报上了名。
不知是应该感谢上苍,还是应该感谢爱情,或是感谢北大荒那片多情的土地和那多情的土地上养育的善良而宽厚的百姓,林若飞终于如愿以偿了。
八月底,录取通知书发了下来,他竟考上了复旦大学经济系,而天骄则幸运地被上海音乐学院声乐系录取了。
九月初,他带着无限的眷恋和无比的激动,告别了这片给予他第二次生命的黑土地,告别了两位悲喜交加、泪流满面的老人,告别了曾给予他初恋的那片绿色的山岭,他不知道命运又将把他带到何方,但是,不管怎样,他仍旧兴奋无比,因为他终于圆了真正的大学梦……
(七)
三年的大学生活结束了,林若飞被幸运地留在了上海,分配到一所商业学校当教师,天骄则被分配到一个区的文化馆作艺术指导。
八一年金秋时节,他们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小家,在学校分配给林若飞的那个旧平房里,他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这期间,楚天骄的家里发生了重大的变故,她的父母都相继离开了人世,没能亲手安排好女儿的终身大事,但他们都很满意女儿的选择,尤其是林若飞的才华,更使两位老人觉得他将来肯定会有所作为的。
两位老人的身体是在劳动改造时弄坏的,他们能苟延残喘地活到“解放”已属不易,何况,他们还总算亲眼见到了未来的“女婿”。
两位老人一生并没有什么积蓄,而且治病又用去了许多,所以,并没有给天骄和林若飞留下什么财产,就连居住的这所房子,在他们相继去世之后,也被单位用某种名义收了回去。当然,天骄和林若飞对此都没做更多的计较。那时,他们正沉浸在甜蜜与幸运的感觉中,对他们来讲,只要能留在上海,能使俩人相互在一起,其它的一切身外之物并不重要,况且,林若飞不是还分到了一所房子吗?
幸福的感觉是发自内心的,而一切所谓能带给你的幸福,实际上都不是真正的幸福。
让他们遗憾的是,邢大夫也没能前来参加婚礼,他的腿在采药时摔伤了,但他还是给他们寄来了一封贺信、一大包当地特产的奶糖和两支上好的山参。
接到干爸寄来的礼物,俩人高兴万分,又听说老人家摔伤了腿,便不免又有些担心,俩人商量着过段时间争取抽空回去一趟,一则向老人家报喜,二则看望一下他的腿伤。岂料得,他们俩人的这一计划竟成了一场永远不能实现的梦。
参加婚礼的客人们散去之后,充满喜庆气息的新房里,林若飞和天骄相对而坐,四目在通过空间彼此交流着只有他们自己才能读懂的信息……
“你爱我吗?”
“我爱你,海枯石烂心不变。”
“你为什么爱我?”
“因为我们前生有缘,我们彼此注定要相爱,这是天意。”
“你相信上帝吗?”
“我不相信上帝,可我需要上帝。因为上帝会赐给我们幸福。”
“我们真得会幸福吗?”
“不知道。幸福是一种感觉,你感到幸福,它就幸福。”
“让我们现在就来感觉幸福好吗?”
“当然,对幸福的人来说,幸福无时不在。”
两颗并不年轻的心,此刻,第一次如此紧密而坦诚地贴在了一起,感觉像在飞……
在用灯罩滤过的光线下,天骄呈现出一种不可想象的美丽。她成熟而又娴静、高傲而又温顺,就像一尊睡着的天使,赤裸着的皮肤像冰峰一般洁白而晶莹,从她那充满幸福的额角,刚刚梳理过而又略为散乱的瀑布般的黑发,长而向上稍微卷曲的睫毛,那透过皮肤显露出来的,隐约可见的脉络,那鬼斧神工也无法再现出的滚圆的、微微向上翘起的乳房,那丰满圆润的臀部和充满韧性与力度的小腿,使她愈发显得光芒四射,她如同一尊安详而又神圣的女神,高傲地卧在无际的浪花之上……此时,林若飞的呼吸仿佛停止了,继而又更加急促地喘息起来,他好像一下子跳进了一团茫茫雾中,面前的维纳斯变成了一颗硕大无比的巨星。开始,他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想要避开这让他眩晕的燃烧物,他感到喉头发紧,浑身发热,他想躲避,可本能却又紧紧地拽住他,让他睁开眼睛……这时,巨星已不复存在,在他眼前呈现出的是一个陌生的世界,是一团熊熊燃烧着的火焰,他被这团火焰紧紧地包围了,浑身极端地燥热起来,他仿佛燃烧了、熔化了……
醒来时,月亮已行过中天,林若飞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天骄那如绷紧的绸缎似的肌肤,他感到她的肌肤有一种使人感到舒适的滑爽感和半透明的丝质感。
她也抚弄着他,轻轻问道:“你在想什么?”
“想北大荒,想那片开满花的山坡,想那条让你钻进我怀里的蛇。”
“你真相信那有蛇吗?”
“相信,因为只有蛇才能迷住我。”
“不,你坏,你说我是蛇。”
“不,蛇不坏,比蛇坏的是那些恶人,你知道在中国有出千年不衰的老戏,不就是赞美蛇的吗?”
“你当时真聪明……哎,你看那月亮在走,走得多快。”
“傻瓜,那是云彩在走。”
于是,俩人便不再说话,便只是静静地仰面望着在云层间穿行的月亮……
(八)
幸福的日子象山间的溪水,好平静也好悠长。
他们的女儿娟娟出世了,小家庭中充满了小天使的喧闹。
林若飞在学校里教书,工资虽然不多,可他对现在的生活确已感到万分的满足,心底的一切阴影都在悄悄地消退,他已甘心做一个平庸而热爱家庭的好丈夫和好父亲。
一切仇恨都是可以消除的,需要的只是介质。
其实人有时是很容易满足的,甚至就像狗有时得到一块骨头就万分兴奋一样,这也许是所有生物本能的悲哀。
如果不是因为后来发生的那些事件,林若飞也许就真的会成为人们常常夸奖的那种好丈夫、好父亲。他心底那些萌发仇恨的土壤,也许就会慢慢地板结,他就会守着这个小小的安乐窝每天饱食终日,直至老死,而决不会再生长出邪恶之花。
然而,命运之神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它所钟爱的杀手,它要给他机会,让他成为它需要的人,让他不得好死。
宿命就像影子,人永远逃脱不掉自己的影子。
一天,天骄告诉林若飞,市里要举办一次音乐大奖赛,这是本市有史以来规格最高的一次比赛,对天骄来说,这次比赛更为重要的是,这是她能否走出自己艺术生涯低谷的最后一次机会,失去这次获奖的机会,她的艺术生命将会就此完结。
从音乐学院毕业后,天骄就一直在艺术馆里教孩子们唱歌、跳舞蹈、排节目、搞演出,在自己热爱的舞台上,她只能当一名幕后英雄。她不甘心,她要亲自登上舞台,要亲自放声高歌,亲自展示自己骄美的舞姿,她要圆一个梦,圆一个从上海一直做到北大荒也没能圆成的梦。
天骄又在“苦战”了,像当年参加高考一样,她信心十足,自信自己是有绝对实力的,天生的特长加科班的出身,让她如虎添翼,她相信自己有足够的把握闯入前三名。
比赛前的几天里,她隐约感到身体有些不适,但由于大赛临近,精神高度紧张,她没太在意,只想挺过去这几天再说。
预赛结束了,她轻松地进入了决赛圈,而且从实力看,只在两名歌手之下,预赛分数也排在第三位。
决定命运的决赛终于拉开了帷幕,天骄以更加高亢而饱满的热情投入进去,虽然她的身体更加不适,常常头痛,恶心,并且在小腿部已经出现了水肿,但她的歌声仍然高亢婉转。
谢幕之后,她等待着台下评委们的打分,就像等待着命运之神对自己的最后宣判。她觉得每一秒都是那样的漫长,她仿佛正在坠入一个天体间的黑洞,时间停止了。
终于,电子记分器打出了最后的总得分----9.91分。
天啊,她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台上,她开始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继而又怀疑是记分器打错了数字。因为凭她的经验和在大学学到的专业知识,她相信自己的实力和临场发挥的效果,她知道自己的水平绝对不可能是9.91分,因为在她前面的一个歌手已经出现了几次明显的失误,总分仍在9.93分,她想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一定有错。
大赛终于全部落下了帷幕,那两个比楚天骄实力更强的歌手进入了前三名,而那个有明显失误的叫赵严冰的歌手----据说是一家歌厅的伴舞小姐,却堂而皇之地以9.93分的成绩摘取了第三名的桂冠,而这就意味着楚天骄名落孙山了。
天骄病倒了,因为她的艺术生命已经就此而结束了,她一生的理想都像彩色的肥皂泡一样破灭了,而且她已无力再战了。
经医院检查她得的是肾炎,并且病情十分严重,继而有痉挛现象发生。据医生讲已经并发了尿毒症,情况很不乐观。
林若飞知道这次大赛对她的打击是巨大的,可以说是这场大病的导火线。同时,他也怀疑这里面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因为他虽然不懂得音乐,可他却了解自己的妻子,知道自己的妻子在演唱方面的实力。
他一面为她联系好医院全力治疗,一面又通过大学里的几位同学,找到了担任大赛评委中,最有威信的一位姓方的老教授,向他了解评比的内情。此刻,他仿佛一瞬间又找回了那个在开平火车站小饭馆里吃豆腐时的那个林若飞,他的目光里又开始闪现出那种冷峻的寒光。
他亲自登门拜访这位方教授。
他开门见山地问道:“方教授,请你告诉我,真正从声乐艺术的角度评判我妻子的演唱,她真的只会得那么低的分数吗?”他用一种非常冷峻的目光直视着眼前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等待着他的回答。
老教授也深沉地注视着他,半晌,才慢慢地开口说道:“年轻人,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你妻子是一个优秀的歌手,她的专业水平是一流的,而且当时我打出的分数是9.98分,这是有据可查的。客观地讲,我自信这是一个公正的分数,如果评委都是真正的行家就都会打如此上下的分数,可惜,可惜我的打分是最高分,按比赛规则被去掉了。”老教授显示出一种十分惋惜的表情。
“方教授,难道说其他评委都不是内行吗?”他明显地感到老教授的话里有话。
“不,可以说都是内行。但是……但是,年轻人,你以为是内行就都会用内行的标准去打分吗?”老教授笑眯眯的回答到。
“哦,我明白了。”
林若飞终于摸清了这场活动的底牌。他现在开始注意的是这张底牌下面到底在隐藏着什么丑恶的东西,于是,他又问道:“方教授,我想这里一定有其它什么隐情吧,否则,那个叫什么冰的歌厅三流歌手绝不会一下子从山鸡变成凤凰的。”
“年轻人,我无法证明这一点,不过我可以向你提供一点线索。那就是,决赛前,有一个本埠的作曲家,也是大赛的评委之一,他给我送来了两千元钱,告诉我说是辛苦费,然后……然后他就暗示我在给那位叫赵严冰的歌手打分时高抬贵手,当然,我当场就拒绝了。可是,可是我自己毕竟只是评委中的十二分之一呀……年轻人,我现在只能告诉你一句话了,你记住花总是会开的。”老教授想安慰一下眼前这个表情冷酷的年轻人,他的意思是说还会有下次比赛的机会。
然而,林若飞却表情痛苦地摇了摇头,说道:“方教授,花不会开了。”
“为什么?不要泄气嘛,回去告诉媳妇好好努力……”老教授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
于是,林若飞便向老教授比较详细地讲述了他和天骄各自的经历和她梦寐以求的向往,以及天骄目前的病情。
老教授被他们的经历深深地感动了,他用一种非常深沉而又慈祥的目光,久久地注视着林若飞那张因疲倦和痛苦而显得黑瘦的脸颊,良久才开口说道:“年轻人,我们都无力改变某种事实,就象无法改变时间一样。”
离开方教授家,林若飞仍然不知所措。
他也想到了去找有关部门,但是,他又不知道自己究竟能证明些什么,况且,哪里又是“有关部门”呢?也许方教授说得对,我们都无力改变某种事实……
几天后,拖着一身疲惫从医院匆匆赶到学校的林若飞,刚走到围墙外的树丛旁,就见三名流里流气的“阿飞”和一个打扮妖艳的姑娘围了过来。林若飞认出了她就是那个叫赵严冰的歌厅小姐。
见他过来,赵严冰一指他说道:“臭小子,听说你还想调查什么评奖的事?哈哈,真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告诉你记住了,有钱能使鬼推磨,所以小姐我就是本市的歌星,怎么?不服气啊?穷鬼,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哈哈,哈,哈,哈……你有吗?瞧,瞧啊……”她一边肆无忌惮地狂笑着,一边用手拍打着一厚叠“大团结”。
此刻,在“社会大学”里学过的课程开始在林若飞的脑海里复活了,他的眼睛里射出了凶光,他把拳头慢慢地攥紧了,对着那张重描浓画,又因狂笑而扭曲的脸狠狠地揍了过去……可是,还没能等他的拳头到位,那三个“阿飞”便一拥而上,连日的劳累毕竟使他体力不支,一阵拳脚将他打倒在地。
血,从额角和鼻孔里流了出来,沿着下颏滴到地上。
“臭婊子,我绝不会放过你!”他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是又被狠狠地打翻在地。
“哈哈,臭婊子?对,我是臭婊子,让你老婆也去当臭婊子啊,那你可就有钱了,你老婆就能当歌星了,哈哈……给我揍,打烂他的嘴。”
终于,他躺到了地上,鼻子和嘴里都不住地向外流血,那帮家伙却早已逃之夭夭了,并在他身上扔下了二十多张“大团结”……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被赶来的同事们送到了医院。
(九)
人生的转折非常迅速,不经意中发生的某件事竟能改变人生的命运。
经过这次打击,本已心静如潭的林若飞,心底那块阴影又慢慢地弥漫开来,渐渐地笼罩住他的整个内心。他没听从同事们让他报案的劝告,他知道这种案子在上海滩上每天都要发生无数次,况且他的伤势并不严重,达不到警方立案侦察的程度。
他指点着镜子里头缠绷带的自己,苦笑着自言自语:“你是不会安宁的,你不是法官就是罪犯,你命里注定是要赴汤蹈火的。”
天骄的病更严重了,并且已经被确诊为尿毒症晚期,女儿娟娟暂时被寄宿到了姨姥家。
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傍晚,天骄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
她苍白如纸的脸上,并没有显出任何恐惧与痛苦,那对漂亮的眼睛虽然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却依然不失媚力。她拉住林若飞冰凉如铁的手,声音微弱地说道:“若飞,我们相爱的时间虽然不长,可我一直相信我们前世肯定相爱过,也许下一世我们还要在一起。真的,我总有这种感觉。”
林若飞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凝视着她那双闪着泪花的媚人的眼睛,紧紧地攥住她同样冰凉的小手。
过了一会,天骄又说道:“若飞,我现在就想北大荒,想那片开满小花的山坡,想我们住的那座小院。若飞,你一定要送我回去,我答应过爸爸,我说过,我的魂会飞回去的。你答应我,答应我。”她拉住若飞的手,死死地向下拽着。
“我答应你!”林若飞伏下身来,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前额,深情而又坚定地说:“我还要答应你,我一定要挣钱。天骄,其实你是跟我受了连累,我穷,我无能,我不能让你实现自己的梦想,我更没钱让你去国外治病,我,我不配爱你……”
他含泪的目光渐渐地闪烁出坚定的神色.
“不,不,若飞,我好幸福,好幸福,你不需要自责,不要,我的病国外也是治不了的,我知道我这辈子得到了你,我就已经得到了一切……”她大口喘息了一下,又接着说:“若飞,娟娟就交给你了……”
“天骄,我发誓,我一定要挣钱,挣很多的钱,我一定要让你的灵魂登上天堂的舞台,你放心吧,娟娟肯定比你和我更幸福。”他看到了天骄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而这种笑容,对他来说却是异常残酷的。
“天骄,我明白你的心思,可我必须要走一条新路。”
一道闪电映亮了她惨白而端庄的脸庞,两边眼角上还没有流下来的泪滴,像钻石般闪烁着晶光……
林若飞处理完天骄的后事,把娟娟暂时安顿在了她姨姥家,并给她留下了自己全部的积蓄,然后,便向学校提出了辞职。
他只身南下广州,凭自己在大学所学到的专业知识,很快就被广东天益股份有限公司聘用了。
这是一家中港合资的企业,大股东是香港老板,这家公司在当时的广东也算是具有相当规模的企业。
此时的广东正是改革开放、广招人才的大好季节,而且,林若飞又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投入进去的。有着“社会”大学和复旦经济系两种文凭的他,很快便集聪明、勇敢乃至忠诚和奸诈、残忍乃至贪婪与一身。
他不择手段,攻于心计,很快就为公司带来了可观的利润,同时他的才华和气质又很得中方老板的赏识,俩人私下的交情很好。
凭着这些优势,没过一年,他便被提升为公司国内业务部的负责人。
他的命运之舟扬起了风帆,但是他的航程却极端险恶,他知道自己早晚会葬身于这次航程之中的。现在,他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别无选择,他知道如果这个世界需要有人下地狱的话,那他就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条件和时机渐渐地成熟了,林若飞----这个后来的传奇恶魔,终于启动了迈向地狱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