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6、7)
作品名称:生命弦音 作者:放情凌霄 发布时间:2015-05-22 07:54:50 字数:6035
(6)主观臆断,信口法律
庆余所提到民兵队长,恐怕是他以及所有的难友终生难忘的人物。直到今天想起那一幕依然心惊肉跳,他威风举起长枪,对着一位对他的无端指责稍作辩解的右派的胸口,用枪探条狠狠地戳刺,殷红的鲜血从衬衣里涔涔渗出……尽管这位无辜的受害者曾是八路军、志愿军的战士,是当年战场上的英雄,但此时已是一个“被解除了武装的右派”面对这个“改造他的人”施加的暴虐的伤害,却只能默默忍受,若略有不恭或说出什么话来,狂怒的民兵队长会毫不手软地将他打倒在地,没有人会为他说话,替他辩护。右派们背地里都称他为“魔鬼”,从春种到秋收,他喜欢巡视于田间地头,腰里别着手枪,或背着长枪,耍够了威风。他与大队长真是威风凛凛,决不允许他们所管辖的'农民及右派们劳动上有怠慢,对大小的“长”们发布的各种大小命令没有任何违抗,唯唯诺诺。
人们深深地感到,经过反右派斗争以后,基层党的书记具有了绝对的权威。得罪了书记,他要给你扣个反党帽子置你于死地,易如反掌。本来,就已经赋予党以绝对的权威性;而20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建立、到六十年代日趋完善的,单位制度则最大限度地把每一个中国人,都组织到某个单位中,从而对所属单位形成了一个依附关系。而1957年的反右运动,不仅把党的绝对权威与绝对权力扩展到前所未有的地步,而且将这样的绝对权威与绝对权力落实到每一个基层党组织的领导,特别是第一把手的身上。无条件地服从基层党组织的领导,对某个具体领导人有不同意见,就是反对党的领导,就是反社会主义:这就是反右运动的铁的逻辑。庆新、庆余以及许许多多善良的人们,就是因为对某个单位领导,甚至是某个党员、某个党的积极分子提了意见,而被打成右派的。因此,反右以后所建立起来的一元化领导体制,其最大特点,就是赋予从中央到每一个基层单位的党的各级领导,特别是第一把手,以一种不受法律限制,不受监督的绝对权威与绝对权力。鲁迅当年在批判专制者时,曾愤慨地说:“他们的嘴就是法律”(致曹靖华,1935年10月6日)),又说有一种罪叫“可恶罪”即被某一种人认为“可恶”就有"罪"(《而已集•可恶罪》)。而现在,这一切都有了体制的保证,可以任意给他人定罪,在无论资历、人品、知识、智力……都远在他之上的右派们面前大耍威风,而所有的人都不敢稍示不满,原因就在于他处在领导位置上,他代表党,他有权,而这些受他管辖的下级及右派,和他之间存在着人身依附关系:他是操有生杀之权的“主人”,右派都是他的农奴。
这是建立在一个层层控制的严密的等级制结构上的:每个单位的范围内,第一把手居于最高位置,党组织和行政其他领导成员处于第二等级,下面各级干部处于第三等级,一般职工处在第四等级,“右派小领导”处于第五等级,一般右派则处在最下层。每一个等级的人,对待上一等级,所有的人对待第一把手,都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说话,不敢有半点得罪;但对下一等级的人,则又可以施行不同程度的淫威。于是,就有了这样的同样令人震掠的回忆,一个生产队长怎样破口谩骂一个右派,稍有顶撞就扣克口粮,将其强制监督,最后这位右派只能忍气吞声地低头认罪;而那些“手中有了一点小权的右派小领导”,对同派难友也拳脚相加。挨了拳脚的难友也只能将愤怒埋在心底,敢怒而不敢言,右派也因此明白,说他面前的唐僧太多,
但在整个社会结构中,单位的领导也是处在某一等级上,虽然在本单位范围内,他可以不受制约,但他的上级却有权制服他。于是,大队长,也终于遇到了危机,因为出言不慎,触犯了忌讳,而被送到县里接受批斗,但又因为县委书记的赦免,有惊无险地又回来继续当“大王”,其凶残暴虐却没有半点收敛,因为他的权力完全来自上级,只要以对上级的无限忠诚赢得信任,就可以在下级及底层百姓面前任意逞威,这样的“对上为奴才,对下为主子”的为官之道,是深谙等级的奥妙处。于是,天下看似太平,而处在底层的庆余“右派”们的弱者的呼号却一再地被遮掩了。早就有过这样的名言,知识分子如不接受改造,就“不给饭吃”。这不仅是恐吓,更是现实。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国的大饥荒中,被劳改和劳教的右派自是首当其冲;所谓“夹边沟事件”即是其中的一个典型:夹边沟农场原是犯人劳改农场,1957年后半年反右以后,改为右派的劳动教养农场,“收容”各类右派二千四百余人(官方数字),1960年9月,除了瘦弱不堪者外,又全部迁移到××明水乡开荒。1960年I2月,因死亡人数太多,经中央干预,而遣返劳教人员,此时,夹边沟农场尚存苟延残喘者仅一千一百人。也就是说,有一半以上的无辜者都“钻沙包”了。这是当时的俗语。因每天都出现大批死亡,只能用他自己的被子裹住,抛在戈壁深处的荒沙包里。
让人们翻开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吧,杨显惠,甘肃东乡人。中共党员。1975年毕业于甘肃师范大学数学系。1965年参加工作,历任兰州生产建设兵团农一师小宛农场农工、服务社营业员,酒泉农垦中学教师,轻工部大清河盐场宣传科干事,河北省作家协会作家,轻工部塘沽《盐场报》编辑,天津市作家协会作家。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198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他即用一年的时间,连续发表在《上海文学》月刊上的系列作品,每期一篇。因此,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作为专栏,自2000年7月起由《上海文学》推出之后,“夹边沟记事”写的是久被尘封的往事,即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后期至六十年代初期,在荒无人烟的河西走廊、茫茫戈壁,几千名因言获罪的人们,如何被迫劳教或劳改。在轻松、休闲已成时尚的今天,这历史一页的重读,自然会令人感到沉重。但正如《上海文学》阐述办刊宗旨时所说:“在越来越轻松的时尚文化的氛围当中,有一点沉重或许也是另一种需要”。信哉斯言。中华民族的历史就是沉重的,如果忘记历史,忘记对历史进行反思并彻底清除现实中历史遗留的病灶,而只是沉湎于轻松、休闲、玩耍和戏闹,则沉重的历史并非没有可能重演。因之人们关注“夹边沟记事”它不是小说,而是实录。它以夹边沟之一隅,全方位、深层次地重现了历史,不仅可以让如今的青年,而且可以让当时为“反击猖狂进攻”而斗争、为“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而狂热的人们也了解,在那个时代,在我们伟大的祖国,一场严重扩大化的“斗争”,曾带来了怎样的痛苦和灾难。在“夹边沟记事”中,我们看到了法制空缺所带来的恐怖,看到了人如何被“教养”、“改造”致死或成为非人。荒诞、屈辱、生命如草芥,作品中披露的诸多事实,都足以令人震撼。而最触目惊心的,当属对于饥饿、人如何因饥饿而成为动物的描写,以及在这种非人的环境中,另类们心灵的扭曲,信仰的破灭。说到写饥饿,印度作家巴巴达•巴达查里雅的《饥饿》和我国作家张贤亮的《绿化树》,无疑令人永难忘怀,但“夹边沟记事”所写,却更令人惊骇。作为从生理方面对人的摧残、惩罚的手段,李晶、李盈的《黑雪》写劳动的繁重和杨显惠的“夹边沟记事”写饥饿,实为堪称代表。当时全中国老百姓都在挨饿,“贼配军”的处境也可想而知,但无论如何也难以料到,由于饥饿,由于生存本能,他们不仅挖野菜、捋草籽、抓蜥蜴、逮蚯蚓、捞泔水桶、掏老鼠窝,而且已全无廉耻,竟然走到哪里偷哪里,见到什么偷什么,甚至为争舔伙房饭缸壁上的汤汁菜叶而打架;失去尊严,竟然吃拌过六六粉的麦种……当看到有人因偷吃生粮养成习惯,看到9个人一次竟吃了160斤土豆!其中有人当即胀死,看到有人为从“劳教”转为待遇稍好的“劳改”而故意破坏、故意犯罪,却阴错阳差地就是进不了监狱,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死者死矣,而生者心灵的扭曲、信仰的破灭,则更令人扼腕。且不说在被管教人员中,有的竟以出卖、虐害同类为资本,“积极得没有了人性”;或看到三千人中只有三个人摘帽用以点缀风景,从而感到“并不是好心总有好报”,以至对大自然都产生了变态心理,如憎恨月亮,因一有月亮就要加班,如对太阳冷漠,因那“不是我们的太阳”,这就正应验了“哀莫大于心死”的古训。往事不堪回首,却也是一种财富,吸取教训杜绝悲剧的重演,才是一种理性的选择。正如邓小平同志所说,“错误是从五十年代后期开始的”,严重的扩大化“不但是他们个人的损失,也是整个国家的损失”,惜乎那时并没有从中吸取教训,结果“错误就越来越多了”,以至酿成了十年浩劫,给国家、民族带来了更加深重的灾难。因此,了解历史、重温历史绝非多余,这也是“夹边沟记事”价值之所在。杨显惠曾在甘肃生产建设兵团当过十几年知青,也曾以《这一片大海滩》获得过198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他的“夹边沟记事”的新作,在《小说界》刊出,广大读者越是珍惜今日,就越将与作家一起,不忘历史,为了明天。
﹙7﹚夹边惨事,令人惊叹
《夹边沟记事》中:一个右派,因为饥饿,趁麦收时,吃了过量的生麦子,又尽饱喝了些开水,到了夜里,胃肠里的生麦子发酵膨胀,剧烈的疼痛使他在铺上翻滚不己,喊叫了一夜,终于在痛苦的挣扎中死去。第二天,割麦前,就在站里的一块空地上,召集全体右派及家属开现场会。死难者隆起大肚皮的尸首就摆在一旁的地上,让参加会的每个人一眼就能瞥见。站上的王××队长铁青着脸,大声训斥:“你们有些人不是叫喊肚子吃不饱吗?右派分子徐××吃生麦子胀死了。现在大家都看见了吧,这种人硬是不服改造,同党顽固对抗,直到自取灭亡。你们都好好把这人看看,你们自己愿意走这条路也行,死就在眼前。”王××冷酷无情的训话,重重地敲击在每个难友的心上。他们眼睁睁地看见躺在地上的死难者头发散乱,脸色蜡黄,肚子高高隆起,肚皮泛起青白色,肚皮上的血管因为绷得太紧,甚或己经绷断了,颜色五抹六道的。这副惨状,使他们一个个瞥了一眼之后,便立即转过了头,不忍再看下去。(死者的妻子)唐××哭肿了眼睛耸动着肩膀啜泣不已。……她本该号啕大哭,吐尽几年来心中的苦水,倾诉几年来她和丈夫积郁的愤怒和委屈,而她不能。作为右派的遗孀,她连放声大哭的权利都没有,她只能噎着气啜泣不已,这里所描述的饥饿与死亡,是可怖的;而这位队长所宣示的“革命逻辑”却更其可怖:明明是因为饥饿而吃了过量的生麦子而暴死,为什么反倒是“自取灭亡”,而且因此背上“同党顽固对抗”的罪名?究竟谁有罪?
这里且不从全国大范围内来讨论六十年代中国的大饥荒、大死亡产生的原因与责任,单就这位暴死者所在的农场而言,导致大规模死亡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按“劳改系统”的传统习惯即自己定的土政策,每月的口粮都没有发足,要“节约”几斤;因此,尽管死人与日俱增,仓库里却储满了一万多斤的粮食,但上级领导仍三令五申,不准动用这些从犯人口里硬抠出来的粮食,来抢救濒临饿死的人,理由是不能违反“党的粮食政策”并把是否坚持口粮标准(即不增加本可以增加的粮食供应),提到“政治立场”的吓人高度。一方面是人的生命,另一方面是所谓“党的政策”,当时的领导,几乎是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宁可死人,也要“模范地执行党的粮食政策”:这就是六十年代的中国的“政治”。在这个“政治”里,人的个体生命,特别是普通人的生命,是没有任何位置的,更何况右派,既已被宣布为敌人,就根本没有生命的价值可言。而且还振振有辞地自有“革命理论”的依据:
夹边沟农场迁到××县明水河不久,即大量死人,汇报到地委,地委书记的回答是:“搞社会主义死几个人就尻子松了吗?”不可小看这句话,这里暗含着一套严密的“革命逻辑”:搞社会主义,也是搞革命,总是要死人的;因此,为了社会主义的整体利益的需要,个人,包括个人的生命,应该作出无条件的牺牲;而党的政策正是这样的社会主义整体利益的具体体现;因此,党的政策是高于个人生命的,当二者发生矛盾,个人生命应无条件地服从党的政策;因此,即便死了人,我们也应该坚持党的政策,因为这就是搞社会主义的需要。这一套“革命逻辑”看起来很玄妙,不加思考,就很容易被绕了进去,事实上,它曾经长时期地迷惑过许多的中国人,也包括许多本应该最具独立思考能力的知识分子。要破这样的精神迷魂阵,除了指出其逻辑上的狡辩术之外,最主要的方法,是看这套“革命逻辑”在现实生活中实际所起的作用。就以所在的生产队而言,按照这样的“革命逻辑”当时处于极度饥饿状态的右派,只能有一个选择,就是遵守党的粮食政策,老老实实地吃规定的定量,无论饿到什么程度,都绝不设法去增加自己的进食,如果因此而饿死,也是对党的社会主义事业的“贡献”。现在这位暴死的右派,不能心甘情愿地忍受饥饿,却要趁收割之机,偷吃生麦子,自己活活撑死不说,还造成了不好的影响,这就自然是“自取灭亡”,“与党顽固对抗”了。因此,这位队长的训斥,看起来凶狠,粗暴,不近情理,却是以无耻的坦率道破了玄妙的“革命逻辑”的实质:这样的完全抹煞个体生命价值的整体性思维与逻辑,是诱人落入愚忠的陷阱,逼人活活送死的逻辑,他们对自己实际奉行的是另一种逻辑。就拿所在的农场领导来说,他们忠实地、模范地执行党的粮食政策,拒不用仓库的粮食抢救濒死者的生命,也并非出于所谓“党性”,而完全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因为按当时的体制,因饥饿而死人,他们可以不负责任,如违反上级“不改粮食定量”的死命令,那就得罪了上级,犯了“政治错误”,在顷刻之间,就会失去了现在所拥有的一切。这里实际起作用的还是“保官、保命”的逻辑。他们一面严令禁止“小偷小摸”,宣称这是“阶级斗争在粮食问题上的尖锐表现”,一面却大摇大摆地走进机磨坊,明目张胆地把农场的面粉装进面袋里拿走,可见为党和社会主义的整体利益,忍饥挨饿,牺牲生命之类,是针对被统治者的,他们自己是不受其制约的。但他们却懂得如何利用饥饿:居然在死尸面前举行“现场会”,居然以如此悲惨的饥饿导致的死亡来威胁活着的人,如不驯服,“死就在眼前!”这都不可思议,难以想象,却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实:以饥饿与死亡作为维护统治的手段,这实在令人发指。
《夹边沟记事》是最震撼人心的文字,是他们关于饥饿与死亡对人的肉体与精神的摧残的真实描述。至今也不能忘记那件“小事”:一个管教干部不许一劳教人员吃午饭,说他拉肚子,不能吃菜团子,饥饿的劳教人员立即哭了起来。人心都是肉长的,外人看到却因此受到了心灵的颤栗,几乎流下泪来,在他看来,一个成年人因为不许吃苜蓿菜团子而哀哀哭泣,这样的“几乎无事的悲剧”在那个年头几乎是每天都在发生,人们已经见惯不怪了。当在精神上被剥夺了一切,在物质(生理)上也被逼到绝境,这双重的彻底剥夺,就使人只能按求生的本能行事,这是人的彻底的“动物化”,一切人世间不可想象的事,在这里都会发生,几个犯人奉命将一个死去的右派拉去埋葬,突然发现他还活着,却不将他拉回去,仍草草埋葬了事;原因却简单得令人恐怖:农场规定,埋一个死人给两个馍,如把活人再抬回去,就得不到这两个馍。为了两个可以救自己命的馍,就本能地将未咽气的同类留在荒野里“人食人”的现象就这样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使人不成为人,使人异化为非人,这异化的背后,满溢着惨痛的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