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2)
作品名称:生命弦音 作者:放情凌霄 发布时间:2015-05-21 14:49:29 字数:6518
﹙1﹚意想不到,恶风暴雨
那1957年冬,在全国性的整风运动处在高潮中,w县整风全面展开了,来势十分猛烈,除了卧床不起的重病号,婚、丧、小病以及怀孕九个月的女同志,一律不得请假,有正在哺乳的婴儿的女同志,也得要将婴儿交给保姆照顾……总之给人造成一种印象:整风运动是大阵势,它像一面大网,“大鱼”,“小鱼”,“虾子”,都必须统统进去,“过过网眼”。整风未几天,很快转入反右派,这个凶煞飓风,将原来生气勃勃的山城,一下陷入了恐怖之中,阴暗、冷酷、强暴交汇在一起。是啊!在这个五十年代末期,中国发生了这一件举世瞩目的事件,一百来万知识分子被划为所谓的“右派分子”打入另类。庆余陷入了无限的苦难深渊中,真好像是在地狱里走了一遭。他也没有想到,中国还会出现罩着“革命”的神圣之光的地狱。庆余因此越感到有个大恐惧向他袭来。
这个不寻常的冬天,夜色笼罩着山城,街道上静静的像死了一样沉寂,人影稀落,黯淡的路灯,在夜风里闪动着发黄的微光,十分严寒,寒冷一天天逼近,威胁着人们,灰蒙蒙的房屋里,贴满了大字报,更使阴森的黑夜,平添了几许寒意、凄凉、恐怖、不安。人们在夜色里走着,似乎永远也走不出这黑夜的悲哀、寒冷、饥饿、恐惧,恶劣的气流紧紧的把人们包围起来,寒风像一把锋利的剑在飞舞,吹打着树叶,发出尖厉的叫声,路旁草叶枯黄,山林树木凋零,街上的树叶早已落尽了,苦灰色的树枝在空洞苍凉的天空下孤独地顽强坚持着。什么景象没有人去思索过,仿佛万物只是为了活下去,人们都在心底中饱含着一股莫测的阴霾,压抑、忧愁,似乎珍珠掺着绿豆真冤!
W县的整风运动全面张开了,有关部门分别召开了各种大小会议,号召党团员带头投入运动,帮助党整风,有什么说什么,要求大家畅所欲言,可那边又有数个骨干积极分子,也不时研究着运动动态与斗争对象,专门培养讲话,所谓引导大家发言,开展了大鸣大放、大字报。一夜功夫贴满了墙,在庆余心中却七斤面粉调三斤浆糊糊里糊涂,他在想着自己历来平静过日子,尽管年复一年接连不断的运动,其自已都是积极分子,整来整去,那些竟是他人的事,对他都没有直接的压力,因此思想很放松。戏台上打架不知真假。开始欢迎大家尽力“揭盖子”,河中摸鱼大小难分,他们鼓励要对党多提缺点,绝不报复,缺点提得越多越好,他们只一个劲的记录着,会上不表任何态,这时,庆余更是丈二长的扁担摸不着头尾,十字街口迷了路不知东西。作为团书记的庆余当然无顾忌的大量“揭盖子”,他日夜在提缺点、提建议,发表感想,晚上又写大字报,十分投入这运动中去,受到党书记的一再表扬,但召开积极骨干会议可没有庆余的份,田坎上种黄豆靠边站。庆余感到十分纳闷,半夜里鸡叫不晓。
世界上一切事物都有两个方面,拿历次政治运动来看,既有被整者就一定要有整人者,大范围如此,小环境亦然,究竟这场运动怎样?闷胡芦中装的什么药,庆余没有这种政治敏感,他始终摸不透,心想自己一贯忠于党的工作,埋头苦干,带领团员团结在党的周围,他想着自己的心,始终是纯洁透明的,苍天作证,自己是个善良纯真的小伙子,不管怎样,踏实做人,任人去说吧,反正吊桶在你井里由你摆布有什么法子呢?
接着反右派总攻开始了,天翻地复,铺天盖地而来。这时故乡庆新哥来信告诉了庆余云,他说,此次运动猛烈,说领导当局有意调他下乡驻点,恐怕在这个运动中过不了关,他还嘱庆余好自为之,不要说得太多,讲话要有分寸。其实庆余历来比较谨慎的,没有超原则的发言,不过历年来经常与头头打交道,平时不可避免向领导提了不少的建设性合理化的建议,他一根肠子通到底只会说直话,“心直口快”而已。听说每个单位不管大小,一定要反出几个右派,没有也须要达到右派指标,5﹪的右派是起码数,反出右派越多这单位越有成绩。庆余内心交织着恐惧、焦虑的复杂情绪,他的心乱极了,刀口舔糖很危险,心如海浪撞击在岩石上水花四溅,预感到麻雀入了瞎猫口不死也要难脱身。他想着庆新哥平时正直为人,对党忠诚,究竟为了什么呢?他的命运又是怎样呢?新哥啊,您这次被害了,在劫难逃,阿弟的处境也会与你一样了。庆余的心一下子被凝固了像一块冰凌,身处在冷窖里感到麻木了,他已经木枘的漠视着周围,一切是那么的陌生,与人隔阂,人人自危,万马齐喑,有好些多年朋友看见庆余皆远而避之,仿佛这世界之大已不能容下庆余他一人了,他心中越来越恐怖,仿佛有无数把隐形的刀子正在宰割着自己,他处在一根头发系石磨犹似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人们处在社会隔离中的自我,只能躲避到小家庭里,悄悄地述说外面的世界不允许说的话,倾吐冤屈,互诉衷肠,人们的心颤栗了。但应该说,应该说庆余与矜洁还是幸运的,因为他与她仍心心相印,相依为命,最可贵的她还是个白玉无暇的青春少女呢,她与庆余还只是订婚,还未结婚啊!实在不容易!更可怕的是,有的家庭却或因社会压力太大,或因精神的迷乱,竟出现了夫妻之间的不信任,甚至揭发私房话以示“划清界限”,这就最后地堵塞了人赖以躲避外在风浪的精神退路,在历次运动中,很多人就是在这最后的绝望中走向绝路的。因此,有人说过,把革命引入家庭,将精神控制伸向床第,强迫或诱使夫妻与骨肉相互划清界限,逼迫人越过人之为人的最后底线。
﹙2﹚阴云四起,严酷斗争
所谓“阳谋”给全国带来了百万右派被斗得死去活来,无数人家破人亡,缘由皆出于此。由于官方正式公布的右派人数是“五十五万多”,为何这是个被缩小了的数字呢?按照术语,叫做“指标”。肃反时因为向各省市下达计划捕人的指标,造成了无数的冤狱。“攻击肃反运动”的人全成了右派,当局对于按“指标”办事的做法推行起来。人民大学的著名“右派”林希翎第一次漏了网,只因她提出“反右运动扩大化了”的意见,被认为是“继续放毒”、“坚持反动立场”、“攻击反右运动”,入了第二批名单。当时,校长吴玉章并不赞成将林划为右派。吴本为辛亥革命的国民党元老,虽然三十年代就到了延安,被尊为革命元勋,但他在人民大学亦属有职无权,学校完全控制在党委手中,因此他对林希翎也爱莫能助,无从搭救。他对林的右派帽子故意“视而不见”。学校开学典礼,别人为他准备的报告稿中点了十几名右派的名。他在念稿子时跳过林的名字不念,算是公开表示了自己的意见。各地的干部都愿多抓几个,谁也不愿用一个“百分之五”框住自己。刚好百分之五,那是勉强完成,还是“不积极,“反右不力”。例如北京大学党委书记江××抓了百分之六点五,却还是“反右不力”,下了台。直到陆×去主事,抓到百分之十才住手。××大学有个学生,父亲是某工业部的高级工程师,算是出身于清白家庭,与共产党无冤无仇。他本人积极拥护党,还是个学生干部。反右时他听党的话,积极写大字报批判右派学生。不幸他的大字报里有“虽然在这个问题上你的看法是对的,但是……”这样的话,就证明他与被批判的右派学生有相同的思想,结果他也遭了劫。××大学还有个学生张××,因为给过几位有困难的同学几件旧衣服及几十斤粮票,而那些同学因“右派言论”成为右派,他也就被牵连,戴上帽子,被判处三年徒刑。要是加上一九五八年“反右补课”补充的右派,必定超出了百分之十。甘肃××大学物理系二年级(一九五六年入学)一百五十名学生中,近四分之一是右派;其中一个班三十人,八名是右派。期间兰大赴京请愿代表团的十二名成员,除了一名因“揭发”他人而“将功赎罪”未定为右派外,全戴上了帽子。这些人都是各系学生中的优秀分子,如物理系学生苗××是该系青年团的总支(部)副书记,深受同学信赖才当代表的,结果被送下乡劳动改造,以后又因“反革命”罪入狱,坐了二十年牢。不仅学生代表入网,连同情学生、受××大学党委委托陪同代表团一起赴京的副校长陈××教授也被“揪出来”了。陈不久被送去劳改,饿死在武威黄羊河农场。其中中文系三年级有个班,因学生中的“右派头子”吴××在该班的缘故,三十三人中有二十九人成了右派。“五十五万多”似乎不差。何以会有“一百零二万”这个数字呢?因为全国二千零二十三个县尚未考虑进去。
处在反右高潮中,命令庆余写交代了,字里行间尽含着辛酸的泪滴,经过了一次次的检查,经受了一遍遍的斗争,庆余站在挨批挨斗的席上,俗话说:“有祸躲不过,躲过不是祸”。听天由命,任它去吧!他的心理上、感情上,全刻上了一道道惨痛的伤痕,感到极度的孤独感。顷刻布上了一层驱不散的浓重阴云,往昔一个个新的、旧的,生活画面,反复重叠在脑海中,满溢着的是悲愁与不安,这是一个后人无法理解的遭际。“右派右派,妖魔鬼怪”!这流行一时的歌曲常在街头响起,特别剌耳,不时在撕裂着庆余流血的心。
在1957年的中国,人们对自己被歌为“妖魔鬼怪”,那时只能表示心痛不服,个中的辛酸痛苦,真是一言难尽,好端端的人怎么都成了“妖魔鬼怪”。在公众场所,在斗争会上,右派分子们还得做屏息凝神静听默思状,以表示自己真是妖魔鬼怪,这个玩笑真是开得太大了。还有这样一个细节:在反右斗争进行得如火如荼、轰轰烈烈热闹红火不亦乐乎之时,有个美术编辑发生奇想,把全报社的右派分子集中在一幅大漫画里,用妖魔鬼怪的诸神形象丑化一番,标出在黑社会头子××指挥下,群魔乱舞,正在兴高采烈地进行反共大合唱字样;这些古怪现象却在共和国的历史大事件中,接二连三地一再出现。就提到文革一开始,《人民日报》的那篇题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后,于是,就有了牛棚,有了强迫每一个受害者高唱“我是牛鬼蛇神……”的“嚎歌”这是为什么?这样的“命名”有着怎样的历史功能?最容易想到的,这是对受害者的人身侮辱,不仅是对其“革命者”的资格、身份,更是对其“人”的资格、身份的剥夺,正是要通过这样的命名仪式,使其在舆论眼里,更在其自我心理上“非人化”。而“牛鬼蛇神”的命名,更是所谓“革命狂欢节”中必不可少的“节目”。不但在将迫害无辜的“反右运动”或后来“文化大革命”在狂欢气氛中成为全民性的迫害运动。
山头县一次竟划出了300多人右派,庆余单位50人,也划出了17个右派来,当然庆余是首当其冲了,把珍珠当泥丸真不识货!听说还不够数量,完不成右派比例与指标。尽是阎王打瞌睡点错了名!大有掘地三尺之感,神州大地乌烟瘴气,真理谬误、黑白颠倒,八月十五种花生瞎指挥。庆余日夜被轮番的批斗,已到了奄奄一息的时刻,岩板下的笋子受压了。
1958年3月3日,这个最黑暗的日子终于来了。庆余被正式宣布为“右派”,开除团藉、开除公职送农村监督劳动。黑路漫漫,苦海无边,天无尽的昏沉,不知哪里有光明,哪里有善良人的归宿呢?!这个厄运是天大的灾难,政治上被一棍子打死,经济上一切利益被剥夺。逼得人“上天无门,入地无路”为什么对人如此惨无人道呢?他陷入了彻底的绝望中,面对残酷的现实,看世上一切的苦难为什么全部都降临在一个善良人的身上呢?为什么将一个好好的人折磨得人非人鬼非鬼的动物呢?苍天啊,哪里有庆余的路啊,尽管污浊世态也不应该把好人往火坑中推呀,世上天理良心到哪里去了?哪里有阳光?何处可申冤?只是哑巴挨打有苦说不出。他被迫失去了工作,离开了医务岗位。
这时统统将几百个右派集中在水库工地中进行“劳改”,没完没了的强制劳动,水缸里的鱼再走也不能,这些右派全都傻了眼,将原本生气活跃的心,一下子凝固成冰块,眼看扁担上睡觉翻不了身,庆余这时犹如木鸡失去了魂魄,他好一阵儿没从猝然而至的打击中清醒过来,脑子里乱糟糟的,初一晚上盼月亮没指望了,心中理不出一个头绪,好久好久,他才长长地叹出声来颓丧地跌坐在地上,想着自己莫非来到人世间注定是要受灾受难受苦受罪吗?他破碎的心失去了冷静,他心含泪身力惫疲满布伤痕,自己像刚从原始森林中钻出来的迷途者一样,格外需要人的温暖与关怀啊!可是他冰雪埋到肚子上冷了半截,哪里有安身之处呢?每当劳改工地回来后,他使劲地用冷水洗去了疲乏,用安静来抚摸痛苦的心,然后,躺在暂时舒适的床上,回味人世间的凶险、恐惧以及失望与绝望交糅一起的心理体验。
这时,同样从M县传来不幸的消息,哥哥庆新也被划为“右派”。庆余心如刀割,他心在滴血,可怜兄弟从小相依为命,一片忠心为革命,结果不得好报,陷入苦难的深渊,逃不过这灾祸,世道不公谁主持呀,你莫非疯颠发狂!庆余、庆新真是苦瓜煮黄连苦在一起了,世上一切苦难、一切悲剧莫过于兄弟二人皆右派的惨痛了。此情此景恨不能插翅飞在一起,共叹人生颠簸与苦难,他想到伤心处,潸然落泪,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境地。他呆立着背朝夕阳面向东方,心中祈祷着,但愿好人一生吉祥、安康。
当被宣布为右派后,顷刻之间,所有的人都像逃避瘟疫一样,看到庆余都远离而去;在原来十分熟悉,非常友好的同志们面前,自己忽然成为敌人置于被审判的地位,垂手恭立,接受斗争批判。这来自朋友、同志,有时更有亲人的陌生的,冷漠的,甚至仇恨的眼光,是真正令人恐惧的。这些死鱼般的“白而且硬”的眼睛,真教庆余害伯,教庆余纳罕而且伤心,“从顶上直冷到脚跟!”正像当年以“疯子"的罪名将反叛者逐出社会之外一样,现在又以“右派”的罪名将革命者逐出了本营。现在唯一的希望,竹篙挑水后头长,希望兄弟俩身体健康。古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石板也有翻身之日呀。
所以,有人在谴责以言入罪。从焚书坑儒到文字狱,到反右反精神污染,到今天中国是一部残害知识分子的历史。以历史为镜子的话,真需要照照了。现在回想起来,庆新在1957年当上"右派头子"实非偶然,他的命运早就由他的性格决定了。庆新的性格是偏于刚强的方面,但却不是无理的执拗;他和朋友讨论间,每喜作激烈的争辩,只要你辩得过他,他也肯容纳你的意见,否则他便始终不肯让步。有些朋友觉得他在争辩的时候有时未免过于严厉些,但是知道他的性格的人,便知道他心里是很纯洁的是很热烈的,一点没有什么恶意。“右派右派,妖魔鬼怪,”这流行一时的歌曲,又在街头巷尾、斗争会上由群众高歌,在广播和扩音器里响起,这是为什么?这样的“命名”有着怎样的历史功能?﹙当然真是右派是没话说了﹚。
这时的批判方法也颇堪玩味,有不少路数其实是开后来“文革”中“大批判”之先河,披览之余,兹分类列举如下:一曰移花接木法。此法源自古代幻术,你的原话是这个意思,经批判者移花接木,就变了另一种意思。如思想改造“脱胎换骨“的提法,并被批判者演绎出“抽筋剥皮”四字移接于后,还要有“脱胎换骨”“抽筋剥皮”的最后一关。二曰断章取义法。前法是加法,此法是减法,取自古代刀笔猾吏。你的原话本意是完整的,经批判者掐头去尾,截取一段,曲解成另一种意思。如前面提到的,与原来的意思大不一样。三曰无限上纲法。此法明清两代文字狱常用,你批评教条主义,就把你上纲到反对革命导师的领导;你批评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和以党代政,就扣上“反对党的领导”的大帽子。大网弥天,罗织入罪。四曰整旧翻新法。此法传自民间的工匠,裁缝师傅用之最多,割裂时代背景或曲解原意地加以诠解,挂联当前形势,一番穿凿附会,就足以证明你的反动立场由来己久。五曰指鹿为马法。此法袭秦代宦官赵高之故伎,似是而非,偷换概念。经此加工,一段论述阶级关系的话变成了“否定阶级区别”。六曰无中生有法。老子《道德经》云:“世间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这是一种对万物起源的哲学思考。而用此法整人者大都不明事理,更无道德可言,或捕风捉影,或凭空捏造。七曰兜头泼粪法。此法流氓泼皮习用,只须将大桶粪秽向被批判者全身泼洒即可,不必多下考据功夫,最适于文化水平不高的批判者使用。诸如个人财产、邻里纠纷、夫妻夜话,男女私情之类最宜入选,越是耸人听闻,就越能达到使被批判者名誉扫地的效果。八曰乱棍齐下法。此法历代公堂皂吏多用之。批判者倚仗人多势众,棒喝声威,不容被批判者有辩解的余地,敢有不服者,乱“棍”齐下,打得你“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直到诬服为止。其中最可悲者,是那种高压之下声泪交加的忏悔,与批判者“打落水狗”以自保的冷酷。批判的声浪震撼着大大小小的泥塘,随着斗争的不断“深化”,边缘的泥土不断陷落,泥塘的面积不断地扩大,站在塘边呼喊的人们也纷纷滚落其中。谁无妻儿老小,一人入围,全家罹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