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4

　　簸箕峪村的镰刀本来定好了跟青草一起私奔，没想到大舅病危从倒流河镇医院转到龙城县人民医院，他便放弃了当天晚上跟青草私奔的计划。
　　俗话说，人走时运马走膘，兔子走时枪都打不着。镰刀不是兔子，可他却像一只幸运的兔子，正因为他大舅病危突然转院，才让镰刀躲过了簸箕的猎枪。这一枪没打着镰刀，却把倒流河村的扁担撂倒在地，左眼被打瞎了。
　　在县医院跟派出所长江大勇邂逅相遇后，镰刀才听说簸箕得知他要跟青草私奔，扛着猎枪一路追到皇藏峪西山脚下的三岔路口，误把扁担和花瓶当成了镰刀和青草，一声枪响过后，簸箕才发现被打中的不是镰刀，恼得恨不能给自己来一枪。
　　听江所长说，替自己挡一猎枪的扁担正在二楼299病房里躺着，刚刚动过手术，左眼球被摘掉了，永远变成了残疾人。镰刀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可江大勇刚从楼上下来，他能哄骗自己，绝对不能。
　　镰刀不知道该不该到楼上去看望一下扁担。按说，簸箕打伤扁担跟镰刀八竿子也够不着，没有任何关系，可要不是自己跟青草私奔的秘密泄露，簸箕也不可能扛着猎枪撵到三岔路口；簸箕不到三岔路口，扁担就不会被打伤，这样一分析，起因还在镰刀身上。
　　镰刀犹豫不决，进退两难，拿不定主意。“上楼就在抬腿间，举步却是那么难！”镰刀走进了大舅的病房，把爹娘喊出病房，一脸悲哀地向爹娘述说了刚才听到的不幸消息。
　　爹娘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们惊出了一身冷汗，幸亏昨个黑来镰刀没走，真带着青草走了，他的结局恐怕比扁担还惨，能不能活着还不好说呢。
　　镰刀的爹骂了一句：“他妈的簸箕咋这么心狠，不管是谁，也不能上去就是一兔子枪。真要把人打死了，你狗日的孩子能捞着活？”
　　镰刀的娘浑身哆嗦起来：“刀啊，你跟青草散了吧，孬种簸箕别再给你一兔子枪。你长得不丑，咱家过得又不差，还能说不着媳妇？”
　　镰刀知道娘心疼自己，可一听娘说让他跟青草散了，镰刀有点不高兴，他不耐烦地说：“娘，你说啥呢？刚才江所长说了，簸箕这一枪，肯定得蹲劳改，人家扁担和他女朋友得告簸箕。簸箕一蹲劳改，青草的爹娘还能让青草嫁给簸箕？江所长让我不要带着青草私奔了，可以正大光明地去结婚！”
　　镰刀的娘一听，喜极而泣，一边用手抹眼泪一边问镰刀：“真的吗？”
　　镰刀说：“那还有假，簸箕非蹲劳改不可，他爹是县公安局长都不行！”
　　镰刀的爹动情地说：“小刀啊，不管咋说，扁担的左眼是因为你和青草才被簸箕打瞎的，就算他不怪你，咱也不能装憨。这样吧，等会你到医院门口的商店里买些礼物，啥贵买啥，别不舍得花钱，人家扁担替你挡了一兔子枪，这个情咱得还。买再多的东西也换不来扁担的左眼，就算咱把整个商店里的东西都买下去看扁担也不多！”
　　镰刀说：“我刚才就是为这事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不该去看扁担？”
　　爹说：“去，一定得去，你要不是不去我跟你娘一起去，要不去这辈子咱都过不安心！”
　　镰刀说：“等会到楼上见到扁担，咱就说知道扁担曾经在倒流河大闸下救过四个人，是个英雄，现在眼睛受伤动手术，所以才来看看他。千万不能提跟青草私奔的事。”
　　
　　二十分钟左右，镰刀和爹娘拎着礼物，忐忑不安地赶往二楼眼科299病房。
　　当他们怯生生地推开病房门走进去后，一眼就看出2号病床上躺着一个人，两眼缠着白色的纱布，不用问，这个人一定是扁担。
　　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孩子坐在床头，满脸忧伤。
　　一对中年夫妇站在床头唉声叹气，女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见镰刀和爹娘走进病房，病房里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扭头观看，却都不认识进来的三个人。他们脸上写满了惊讶。
　　“这是倒流河村的扁担吗？”镰刀红着脸问，做贼似的。
　　“是的，你们是？”花瓶站了起来，愣愣地看着眼前拎着礼物的三个陌生人，不知他们咋来看望扁担，不认识他们哪！
　　“噢，俺们是簸箕峪村的，早就知道了扁担的名字，他以前在倒流河大闸下一口气救了四个跳河的人，是英雄哪。今个俺兄弟来医院看病，俺们听说扁担左眼受伤了，所以才来看看！”镰刀的爹按照刚才他们在楼下商量好的，只字没提青草跟镰刀私奔的事。
　　花瓶的爹娘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三个陌生人买了这么多礼物来看望扁担，只是因为扁担曾经救过四个落水的人，看来还是做好人好呀。人都说好人一生平安，好人有好报，可扁担这孩子咋就没得好报呢？修桥补路双瞎眼，挖坟掘墓子孙全。好人没好报，坏人得逍遥。老天爷不争眼哪！
　　花瓶也猜不出这三个人到底为啥来看望扁担，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不单单是听说过扁担救过人才来的。不管啥原因，只要他们来了，那就是能看得起扁担，买的东西多少无所谓，这份情谊才是最重要的。
　　花瓶赶紧招呼镰刀和他爹娘坐下，这一招呼，让镰刀一家人更无地自容了。他们好像偷了人家的东西，担心被人家发现一样，心神不定，坐立不安。
　　镰刀的爹娘心里直想哭：“唉，多好的姑娘啊！还没结婚呢，对象就瞎了一只眼，可恨簸箕这个孬种孩子，咋跟日本鬼子一样歹毒，蹲劳改活该，多蹲几年才好呢！”
　　几分钟后，镰刀的爹娘跟花瓶的爹娘不再陌生，越聊越近乎。一会你问我对簸箕峪村的张三可熟；一会我问你可知道老头泉山村的李四；一会你说簸箕峪村的王五是我表弟；一会他说老头泉山村赵六是我嫂子弟弟的连襟。他们之间那条看不见的鸿沟慢慢变窄，直至消失在彼此的心间，再也不剩一点痕迹。
　　病房里欢声笑语，涌动着快活的空气。花瓶给镰刀一家人每人倒了一杯开水，脸上的忧伤也消失了，好像扁担没受伤一样。
　　
　　这时，病房的门又被人推开，一个俊美的姑娘拎着一个饭盒走了进来，一脸灿烂的笑。
　　“金枝，你咋又来了？”花瓶喊了一声，忙笑着迎了上去。
　　金枝欢快地说：“花瓶姐，刚才我和俺爸妈还有江所长离开医院后，俺妈说动过手术的人得吃黑鱼，这样伤口好得快，阴天下雨伤口也不痒痒。所以，我和俺妈去了菜市场买了两条黑鱼，回家后立即给炖了一条。这不，俺妈让我给扁担哥送来了，晚上再炖一条。你放心，以后每顿饭我都给扁担哥送一条炖好的黑鱼来，直到他出院。扁担哥醒了没有？让他趁热把黑鱼吃了吧，凉了就不香了！”
　　花瓶愣住了，她被金枝一家人的真诚打动了，眼泪不争气地涌出双眼。
　　花瓶对这个金枝，曾经恨得咬牙切齿。作为县教育局长的千金，金枝前段时间霸气地夺走了花瓶的男友简意。后来又看上了作家吴慈仁，一路追到倒流河镇，谁知短短个把小时后，吴慈仁竟成了花瓶的闺蜜美芝的男友，金枝心灰意冷后纵身跳了倒流河，尾随其后的吴慈仁、美芝和花瓶也先后跳了河，他们意外地被倒流河村的扁担救起。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对花瓶来说，夺夫之恨也不共戴天。尽管简意被花瓶唾弃，可这一切都是金枝引起的，要没有金枝从中插一脚，花瓶和简意如今还在热恋中呢。花瓶能不恨金枝吗？这种恨刻骨铭心，终生难忘！
　　花瓶毕竟是花瓶，她从小有一颗善良的心。看看金枝像下山的小猴子，丢了桃子去摘西瓜，扔了西瓜去追兔子，最后两手空空，一无所有，既失去了简意，又没得到吴慈仁，确实够可怜的。花瓶善念顿起，算了吧，我花瓶虽说失去了简意，可遇到了扁担，这个男孩子可以托付终身，我比金枝幸运多了，还有啥理由恨金枝呢？
　　刚才，金枝的爸妈非要给扁担交五千块钱的手术费，说是扁担曾经救过金枝的命，得报恩。他们这种知恩图报的做法让人感动，这个情我花瓶一定得偿还，我咋能让他们给扁担拿手术费，又不是他们打伤了扁担的左眼，可不让他们拿，金局长说啥都不愿意。现在，金枝又送来炖好的黑鱼，还说以后顿顿都给扁担炖黑鱼吃。花瓶原先不仅恨金枝，也恨金局长，她觉得当官的没一个好人，只会仗势欺人。没想到金局长一家人这么善解人意，这么通情达理，没有一点当官的架子。
　　往事历历在目，花瓶能不动情，能不流泪？花瓶的爹娘一听金枝说以后顿顿都给扁担炖黑鱼，老两口眼里也含满了泪水。
　　
　　镰刀的爹娘当然不知道花瓶跟金枝之间以前发生的不愉快之事，他们只认为金枝是花瓶的好朋友，抑或是亲戚。他们感叹，有这样的亲戚真好，再穷的人有三家富亲戚都不算穷，关键时候亲戚能帮一把哩。
　　不大一会，扁担醒来了，他感觉伤口隐隐作痛，便咬牙忍着。
　　花瓶俯下身子，轻声问扁担：“伤口可疼了？”
　　扁担说：“有点疼！你别担心，我能挺住！”
　　花瓶把嘴凑近了扁担的耳边，小声说：“扁担哥，我爹娘都来了。江所长、钱局长和金局长一家刚才也来看你了。金局长非要给你拿五千块钱的手术费，我不同意，可金局长不愿意。刚才簸箕峪村的镰刀和他爹娘也买着礼物来看你了，正跟俺爹娘拉呱呢，他们听说你在倒流河大闸下救人的事了，说你是英雄。还有，金局长的女儿金枝给你送来了炖好的黑鱼，说吃黑鱼对伤口有好处。你看啥时候吃，金枝说凉了就不好吃了！”
　　扁担静静地听着，嘴唇不住地哆嗦，可能是想说啥，但是说不出口。
　　花瓶看见，一行热泪从扁担那只没受伤的眼里淌了下来。她赶紧拿出手绢给扁担擦眼泪。
　　“你千万别哭，这样对眼睛不好！”花瓶不知道扁担那只刚刚动过手术的眼睛里是否有泪？
　　镰刀的爹娘怕影响扁担休息，便跟镰刀一起离开了病房。
　　金枝靠近了病床，小声说：“扁担哥，你想开点，人生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我相信你能挺得住，你在我心目中永远都是最棒的！”
　　扁担有气无力地说：“谢谢！金枝，你回去后替我谢谢你爸妈，以后就不麻烦你们了，让花瓶去菜市场买黑鱼就行了，医院门口的小饭店给做黑鱼，不贵的！”
　　金枝好像很生气：“扁担哥，你这就外了。饭店里哪有俺妈做的香，不信你闻闻，这事你别管了，俺爸妈不会同意的！”
　　扁担不再吱声，花瓶也不知该说啥。他们都在默默地感激金局长一家人。
　　金枝转头对花瓶说：“花瓶姐，你还是趁热把黑鱼喂给扁担哥吃吧，我到医院外去逛逛，等会再来拿饭盒，晚上我还来给扁担哥送黑鱼！”说完，金枝离开了病房。
　　花瓶的爹娘一个劲地叹息，叹息中对金局长一家人充满了无限感激。
　　花瓶开始喂扁担，先是用汤匙舀鱼汤，扁担喝了一会。花瓶又用筷子夹鱼肉，慢慢送到扁担嘴边，唯恐鱼刺进入扁担口中。
　　金枝的话一点不假，金局长的妻子不知咋做的这鱼汤，别说吃了，闻一闻都解馋。鱼汤的香味弥漫在整个病房，馋得另外三个病人直咽唾沫。
　　扁担食欲大增，一条黑鱼没用多长时间便吃掉了一半，鱼汤也喝了好多。
　　病房里的人这才知道，刚才那个送黑鱼的女孩不是花瓶的亲戚，而是县教育局长的千金，她跟花瓶只是朋友。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有这样的朋友，再大的困难又有何惧？”靠近窗户病房上带着眼镜的那位病人感慨不已，看样子肚子里喝过不少墨水。
　　扁担刚刚把黑鱼吃完，把鱼汤喝完。病房的门又开了，从门外走进一对中年夫妇，他们手里也拎着礼物。
　　花瓶不认识这对夫妻，花瓶的爹娘可认识他们，来的人正是簸箕的爹娘。簸箕的爹经常走村窜户买狗，倒流河镇还有不认识他的吗？
　　花瓶的爹娘一见到簸箕的爹娘，恼了，能不恼吗？未来的女婿被簸箕打瞎了左眼，搁谁都得恼！
　　花瓶的爹猛地站了起来，盯着簸箕的爹：“你干啥？别装好人了！谁稀罕你的东西，你儿子把扁担的左眼打瞎了，等着蹲劳改吧！”
　　花瓶的娘像疯了一样，冲到簸箕的娘跟前，劈脸就是一巴掌，打得簸箕的娘直磨圈。
　　“你这个不要脸的老女人，咋养了这么个孬种？你赔扁担的眼吧，扁担的左眼瞎了，都是你那个孬种儿子干得好事！”花瓶的娘连撕带抓，把簸箕的娘脸上抓出了一道血痕。
　　簸箕的娘一边躲一边哀求：“嫂子，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谁是你嫂子？俺扁担的眼都瞎了，你喊我亲娘都不管！”花瓶的娘大声吼叫，一把夺过簸箕娘手里的礼物，拉开病房的门，使劲扔了出去，转回身又把簸箕的娘往外推。
　　病房里这一闹一喊，惊动了医生和护士，还有其他病房里的病人家属，他们纷纷赶过来观看。
　　“花瓶，你赶紧劝劝叔和婶子，别让他们闹了！”病床上的扁担急切地对花瓶说。
　　“爹，娘，扁担不让你们闹了，你们这是咋得了？有你们这么做的吗？”花瓶拉住爹的手。
　　花瓶的爹一愣：“啥？扁担不让俺们闹了？”
　　“是的，不信你问问扁担！”花瓶生气地说。
　　“扁担，你真这么说的？”花瓶的爹紧走几步到了扁担身边。
　　“叔，刚才来的是簸箕的爹娘吧，别说他们买了礼物来看我，就是啥都不买，空手来，咱们也不能这样对待人家，传出去好说不好听！”扁担吃力地说。
　　“啥好说不好听，他儿子把你的眼打瞎了，就这样拉倒了吗？”花瓶的爹暴跳如雷。
　　“簸箕打伤我的眼，这事肯定不能拉倒，等我出院后就去法院告他，这事跟他爹娘没有关系！”扁担平静地说。
　　“好，我不跟他们一般见识了，等你出院后咱们告他去，非让簸箕这个王八羔子蹲劳改不可！”花瓶的爹稍稍平息了心中的怒火。
　　簸箕的爹娘厚着脸皮把扔出去的礼物又拎了进去，满脸赔笑，问这问那，最后，他们恳求扁担放簸箕一马，让扁担不要告簸箕了，花多少钱都由他们出。
　　扁担说：“我能出起医药费，簸箕我是告定了！”
　　簸箕的爹娘一听傻眼了，扑通一声，他们双双跪倒在扁担床前，一个劲地给扁担磕头，边磕头边声泪俱下：“扁担，俺们求求你了，簸箕真要蹲了劳改，俺老两口也活不成了！”
　　扁担的眼睛虽然看不见，可听得清清楚楚。他见过簸箕的爹，知道他年近五十，两个快五十岁的人跪在面前给自己磕头，这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呀！可怜天下父母心哪！
　　不知咋的，扁担突然想起了自己故去的爹娘，如果爹娘在地下有知，他们能答应让两个快五十岁的老人跪在面前给自己磕头吗？不能，爹娘绝对不同意！
　　“花瓶，你赶紧把簸箕的爹娘拉起来！”扁担忍着眼疼大声喊。
　　花瓶愣了一下，赶紧去拽簸箕的爹娘。
　　“你要是不同意，俺们就跪在这儿不起来了！”簸箕的爹娘依然哭。
　　“你们起来吧，我不告簸箕了！”扁担轻声说。
　　“啥，不告簸箕了？扁担，你这孩子憨了啊！你的眼珠子已经被摘掉了，咋能不告簸箕？”花瓶的爹娘急得直叫。
　　“叔，婶子，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能看着他们跪在这儿不起来吗？”
　　簸箕的爹娘还是跪地不起，病房里的人都称赞扁担，可他们不明白簸箕的爹娘咋还跪在那儿。
　　“扁担，你得亲自跟俺们去一趟县公安局，亲口给公安局长说一声不告簸箕了，不然，公安局还得找簸箕的事！”
　　“我刚动过手术，下不了床！”
　　见簸箕的爹娘不愿意起来，扁担对花瓶说：“花瓶，你跟簸箕的爹娘一起去公安局吧。见到钱局长，你就说我不愿意告簸箕了！”
　　簸箕的爹娘又给扁担磕了几个头，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们一个劲地说好话，恨不得把抱住扁担亲两口。
　　花瓶的爹娘气得差点跳了楼，可一点办法都没有。
　　花瓶气哼哼地离开了县医院，陪着簸箕的爹娘一起赶往龙城县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