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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十一:修水港18号(27~28章)

作品名称:小城往事      作者:黑大汉      发布时间:2015-05-21 07:41:58      字数:5485

第27章 外婆
  我们一家是在我读小学二年级时搬回到修水港老家居住的,因为爹爹——我外婆病重了。她的病主要是肺气肿。
  为什么我们管我外婆叫爹爹,“赋予”外婆这样一个男性化的相当古怪的称谓?我母亲当年是这样解释的:因为我们的爷爷奶奶去世得很早——我们兄弟姐妹4人甚至没哪一个见过他们的面;还因为我们家的外公去世同样很早,早在我们出生之前。母亲的解释有一定的道理,可另外一个与此相关的问题在过去的很多年中一直困扰着我:我的几个姨兄妹可是爷爷奶奶都在的呀,他们怎么也叫外婆爹爹呢?
古怪的不仅是我外婆的称谓,还有她的性格与习惯。
  我们是在我上小学3年级时回到祖宅与外婆和我姨妈一家子共同生活的。此前,我们一直是住在我母亲单位的宿舍里。在我的记忆中,似乎这之前我从没见过我外婆——尽管我们住在同一座小城里,从小城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也不会超过20分钟时间。是因为我母亲与我姨妈感情不合吗?似乎不该如此,因为至少从我们管我姨妈叫大妈妈,管我姨夫叫大爸爸,我姨妈的孩子叫我母亲好妈,管我父亲叫好爸上来看,两家人的关系应该是非常亲密的。或许是因为与外婆本来就住在一块儿的我姨妈家的孩子有3个,我们家更有4个之多,孩子太多,会让外婆烦心?这倒是有可能的。因为记得一次我们7个孩子在家像模像样地“演出”《红灯记》,10来个巷子里的小伙伴们伸长脖子热火朝天地观看之时,从街上突然回来的外婆勃然大怒,把手中的拐杖敲得山响,眼睛瞪得有酒盅大。外面的孩子固然是惊愕过后顿作鸟兽散,而我们也立马抱头鼠窜,吓飞了魂。
  外婆的模样与她骇人的表情同样可怕。她至多1米55上下的个头吧,非常消瘦,整个人似乎就只剩了一副皮囊——假如用文革语言来形容的话,那么,完全可以选择“皮包骨头”一类的词语而决不过分。最为可怕的是她的眼神。那眼神异常的犀利、深邃,让你只须看过一眼就再也难以忘记。不过,在我母亲与我姨妈面前,不知为什么她绝少开口,更多的时候是埋着头听她这两个女儿的抱怨,狠命地抽烟——或者是卷烟,或者是水烟。为什么她会是这样?许多年后,当我母亲把外婆的坎坷身世向我们揭秘之后,我们才明白了。
  外婆的房间我们一般很少进去,但有时候为了讨得她的欢心,也为了她可能提供的赏赐——一小把桂花条、一块麻切之类,我们可能为她扫地。更多的时候,我们是悄悄地站在她房门外,讶异地看她查看用红糖养着的红茶菌;或者是她埋着头抽烟——有的时候是香烟,更多的时候是水烟。而因为这个缘故,她房间的地板上星星点点地被水烟灰烧出的坑很多。憋闷、寂寞,是我今天能够想到用来形容她当年的心理的两个词。
  我外婆本也可以说是大家闺秀。她祖父是小城里颇有声望的绅士之人。据说,清末最后一个状元张謇本来是通州人,大概是因为清朝有书香人家的子弟参加科举可以享受某些政策上的优惠,而他出身于一介平民之家的缘故吧,所以,他将自己过继给了我家乡这座小城的一个穷秀才为子。这秀才,是个贪杯之人,没酒钱了,便会向张謇讨要。张謇哪里有多少收入来满足他?于是一日酒后,这穷秀才就以不孝之名将张謇告上了县衙门,最后张謇被关起来了。我外婆的祖父爱惜张謇是个人才,亲自出面为他向县太爷求情,最后保他出来了。若干年后,张謇考中了状元做了大官,没有忘记这份人情,便保举恩人出任某地的学政。外婆的祖父年事已高未能成行,就把这机会给了他儿子,也就是外婆的父亲。所以,我外婆小时候应该是很享过几天福的。但不幸的是,这一切随着外婆的生身母亲的突然去世而改变:她父亲很快续弦了,并且继母又给她生了两个个弟弟。父亲的感情因此转移了。当外婆被随随便便嫁给我外公的时候,竟然连像样的嫁妆也没有。而没有带来希望中的嫁妆,令婚后的外婆备受外公的歧视。
  我外公是做教师的,我外婆没有正式工作——听邻居讲,她似乎应该在巷子里为邻居家的孩子办过类似今天的“幼儿园”或者“学前班”一类的“书坊”。没有经济来源的她,在我外公去世之后的许多年中,主要靠我姨妈供养。
  我们搬回老家居住不到一年,外婆过世了,那年她69。那一天早上,我姨姐端去鸡汤给她喝,可连叫了几声她都没答应。大人过来时发现,她的身子已经凉了。在她平时用来包钱的手帕里,我母亲与姨妈发现了一枚被咬断成两截的戒指——原来,她对自己不久于人世早就有预感,并且把后事都安排好了。她的葬礼,非常冷清,除了我家和我姨妈家,以及对门与我们家是世交的邻居郝家,再没有别的人。不过,后来我才知道,其实,她去世之时,她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都还活着。前者,当时是青岛一家印染厂退休下来的工艺设计师,后者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国。为什么他们没来?因为她哥哥从前曾经在国民党的军队里呆过——应该属于文职人员,那时恐怕正因为这一历史问题在受罪呢。至于她的那位弟弟,就更不用说了——即便是在此后的许多年里,我母亲他们明明知道他解放前夕去了台湾,也一直对我们称“下落不明”。为什么?因为那时候的人,谁不担心“海外关系”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在为外婆处理丧事的过程中,对面郝家大院的郝通过来帮了不少忙。我们两家是世交。而我印象特深的是,平时看上去严厉得有些吓人的大爸爸扶着东房门的门框痛哭流涕,让人不能不动容。外婆火化的时候,我没有流泪,我父亲后来因此而责怪我。但他不知道的是,对于外婆的过世,我不是不伤心,而是伤心之余十分震惊,第一次意识到人都会有死亡的那一刻,因此在对死亡充满恐惧的同时,对人生也充满恐惧。
  外婆去世后母亲收拾她的遗物过程中,我偶然看到了一张外婆年轻的时候与全家人的一张合影。照片上的外婆非常漂亮,漂亮到简直可以用“惊艳”一词来形容。这时的我,忽然明白,原来,今日很有几分怕人的外婆也曾经美丽过的。与此同时,我也看到了我外公的照片,那是一个长袍马褂,光着脑门,嘴角带着玩世不恭的微笑的中年汉子——感觉中有些像今天的我,或者更准确地说,今天的我有些像当年的我外公。

第28章 天堂
我们家从前的院子,小城修水港18号,就是我的天堂。我母亲曾经告诉我,他们家祖上是苏州阊门的,是在闹太平天国的时候,从江南逃难到苏北的。这台屋子,是那时候他们家从别人手上买下来的,所以,这个院子包括院子里的主体建筑,至少也有100多岁了。
  修水港18号,位于修水港中段,大门朝东。大门里,有个面积接近一间小屋的门堂。这里,是对门我们家的世交郝家大伯和丘家大叔夏日里最喜欢待的地方,因为打开大门东西通风,相当凉快,因此,他们会在这里摆上棋盘,杀上几局。走出门堂,脚下都是砖铺地,足有三到四间屋大。修水港的女孩们常在这里跳绳,男孩常在这里玩飘画。而大门堂南边则是泥地,泥地上种了一棵杏树和几棵刺槐。那棵杏树在我的记忆里年年开花,但只有一年挂了果,并且只结了一枚杏子。不过,这枚杏子很大,足有鸭蛋那么大。
  大门之里,又有两道“二门”:院子的南边有门朝东,住户姓古,据说是昔日大跃进期间,小城进行东西向的大街扩建,原住房被拆,被政府统一安置到这里的。这道门里自成院落,有一幢朝南锁壳型的三间屋。而这幢房子连同院子,原是我们家的祖产——很有可能是属于我外公的兄弟或者妹妹什么人的,但我母亲对个中更具体的内容从没有具体谈及,所以,我只能是猜测。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后来应该成为了他的家产,并且是在上个世纪50年代初期被国家“改造”,而改变房产性质,由“私”改姓“公”的。
  对于这幢房子被改造,我母亲即便是文革年代心下也十分不平:在我外公过世之后,她们家也就剩下两姐妹和我外婆三个女人了。因为只我姨妈一人工作,经济十分拮据,所以,才尝试着将这幢房子出租给一黄姓人家。而这黄姓人家赁房的那几年间,仅仅乎偶或给一些房钱。结果,在房屋改造之时,被定性超出生活需要的房屋而无偿被国家征收。因此,在上个世纪70年代末,政策发生变化,而我们姐弟一个个人大树大,面临婚嫁,住房高度紧张的时候,她曾经利用我舅爹爹美籍华人的特殊身份,尝试通过侨办介入寻求“退赔”。但此事最终没能如愿。
  大门北侧还有一扇门——此门比南边的门要小一些,坐北朝南,从这里进去才是我们廉家的天地。
  走进二门之后,你会发现,这里面的空间比大门堂里的院落更大。这个院落的主体建筑南边那幢房屋相仿,但体量似乎要更大,是我们这里十分常见的的锁壳式“七架梁”的清代建筑,我四姑奶奶第一次看到时,曾赞叹不已。而在这幢屋子的东西两侧,各接了一间要矮很多,每间的空间也要小许多的简易房——都是解放后盖的。东边那一侧,是我姨妈出资加盖的;西边那一侧,则是我母亲出资加盖的。20多年后,老姐妹进行房产分割的时候,大致就是以这幢主体建筑的中线为界,两人各得一半。
  我们家在从单位宿舍搬回修水港18号的时候,我外婆还在,她住在西边的厢房中。我母亲和我两个姐姐在西侧加盖的那间小屋里搁了两张床,住在里面;我和我哥哥在堂屋里搁了一张床,就睡在这外面。因此,晚上睡觉熄灯之前,我们还可以躺在床上跟高兴说笑。但是,摄于我外婆的严厉,更多的情况下,也就做做鬼脸,比划比划手势。
  老家的房子在我们搬回后无疑有些紧张,但院落中的空地却相当宽敞:在正屋前的台阶下,从北向南至少有4米宽的砖铺地面;砖铺地面往南,又有差不多3米左右的泥地——这里,有一棵超过4米高的杏树,还有一棵篷开的面积足有一间屋大的枇杷树。夏日里杏子、枇杷成熟季节,这里真的是一树黄金。杏子成熟了会自己掉落;假如单单是捡起地上的杏子还不能解馋,那么,你抱住树身轻轻摇一摇,更多成熟了的杏子就会掉落下来。除去这两棵树外,又有我外婆喜欢的天竺、万年青、芍药等花卉,以及薄荷、藿香、佩兰等泡茶用的香料。
  最不该忘记的是,在院子的东南角,也就是二门堂东侧围墙边上,有一棵树头超出院墙6、7米的梧桐树。搬回修水港18号之后,几乎每年的夏天,我和我哥哥都会爬上去坐在这棵梧桐树的树杈中间,逍遥地乘凉与听风过耳,以及俯视修水港来来往往的人们。
  有很多到过我们家的人感叹说,你们家的院子应该是城里最大的院子。就我视野所及来说,也委实我还没有看到过我们这个小城里,有哪家院子比我们家更大的。
  不过,听我母亲说,我们家的院子原来并没有现在这样大,但屋子远比现在多。不少屋子在外公病逝后,孤儿寡母为维持生计不得不拆掉了一部分,以变卖大梁、檩条、砖瓦,解决一时之急需的。她这话应该不假——据我姨妈说,从前,我们家正屋的檐下本是有题有“丛云伴月”的匾额的;而这样的匾额,只有中过秀才,书香世代相传超过60年的人家才有资格挂的。所以,以那样的世家,住房不该太过局促。同时,我还知道,我外公、外婆曾经在家中办过私塾,而假如没有相当的空间,那么,又怎么能够容得下数十个孩子?
  那些拆去房屋留下的空地,后来变成为竹园。这竹园里所植下的竹子,是一种被本地人叫做“皇竹”的竹子,粗大但竹皮缺少韧性,无法用来加工竹篮、竹筐之类。不过,这皇竹在我看来,也还是有相当的利用价值:那嫩竹叶可以抽出来泡茶,那竹笋可以掘起炒鸡蛋、烧豆腐什么的,那老竹子则被我们用布条串起做成竹排,作为铺板的替代品。这竹园还有一个用处不能不提,那就是炎炎夏日,我们可以在竹园中净出一小块空间来,搁上条桌乘凉,而这虽然不比爬上梧桐树躺在树杈间更凉快,但绝对要安全许多。而聆听竹叶的婆娑之声,让习习凉风拂过面颊,真是是一种十分美妙的享受。
  1969年,也就是我外婆过世后的第二年,这片竹园突然开花了。我父亲告诉我们,竹子开花,通常也就意味着这片竹园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了。因此,他后来请来我身材十分魁梧、小腿肚子圆圆滚滚,看上去浑身都是力气的我的堂兄,将这片竹园伐去了。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我这位堂兄,他大我20多岁,以致让我有些不敢相信他居然是我的“哥哥”。我至今还记得,竹园的地下,被我堂哥伐除的竹根盘根错节,层层叠叠,最后,单单是这些晒干了的竹根,就让我们当做柴火足足烧了好几个月。
  这之后,父亲带领我们兄弟俩对这片荒废的竹园进行了整治。我们先是拾掇地里的碎砖残瓦,而后在这片地里种上了各种农作物——主要是青菜萝卜之类的蔬菜,但也曾经种植过棉花。院子里种植蔬菜是比较可行的,但种植棉花,我们收获的却只有教训:由于通风不够,也由于对于种植棉花的技术要求几乎一无所知,种植密度太大,所以,我们种的棉花,杆子长得高过人头,但却没结几只棉桃。
  我们这家庭种植最成功的无疑还是果树,尤其是枇杷。若干年后,我们家院子中的4棵枇杷每年硕果累累,让我们这院子简直成了果园——毫不夸张地说,它让我们家成了我们这座小城了最大的枇杷园。并且,这枇杷园不仅让我们大饱口福,而且也惠及邻里:每当枇杷成熟的时候,有些道儿稍远的顽皮的孩子竟然打高肩——一个孩子踩着另一个孩子的肩头爬上围墙偷摘枇杷,一解嘴谗;至于左邻右舍,包括他们的孩子,每年与我们一起分享枇杷的酸甜则是不变的主题——我母亲会几乎一家不漏地送上门去情他们品尝。
  不能忘记的是,在枇杷树下,在院子的边边角角,甚至于在铺地砖的缝隙间,还有另一些好东西:马齿笕、紫果(野生油菜)、山药果、诸葛菜等等,我们都品尝过它们的美味——也别说在那个属于饥饿的年代,就是在我们今天这个属于物质极大丰富的年代,它们也绝对是好东西:绿色、有机、无污染、纯天然。
  今天的城市无疑更加现代化,“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早已成为一种生活常态;单元房、电梯房、小区取代了昔日的巷弄、平房、院落。也许这真是时代的必然,时代的进步,但是,我对昔日老家修水港18号的怀恋和记忆却是永恒的。那里的竹园、菜园、果园等等,它们早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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