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1980年(5)
作品名称:六十花甲 作者:合肥刘峻 发布时间:2015-05-19 08:02:09 字数:3190
没等他走到山半腰,就被肖老爷挡住了。肖老爷说:“石头小兄弟,你长耳朵听事的,长眼看事的,不晓得上山条件是四十岁以下?”石头笑笑说:“你那告示不公平,应该是生产队长年龄要放宽。”老爷也笑笑说:“放宽,宽多少?你多大?还要我扳脚丫子算啊,四十八了吧?明年四十九,男人做寿做九不做十,明年可是你五十大寿呢。”石头硬着头说:“老爷,我可是老黄忠不减当年勇啊。光龙不理事,你老一碗水要平端吧。过去学大寨,每个工分毛把钱,我都卖狗样的跟着上了山,呆里呱叽的往死里干。现在每天有块把钱就把我甩掉了,这是什么世道?我当这么多年生产队长,没功劳也有苦劳,不能把我当擦屁股的瓦片子,用的时候捡起来,不用就丢了吧。今天你不收我,我就不下山。”说着就躺在山坡上。
老爷看他的样子又笑了笑,抽下裤腰带上的烟袋锅子,装了一袋烟,背着风划着火柴点着纸捻子,因风大,纸捻子吹了几次未吹燃,只好把纸捻凑到烟袋锅上吸了两口,嘴里喷着青烟,咳嗽两声,这才把烟袋递给他。石头欲伸手又摇头:“我不接,你不答应,我就不吃烟。”老爷蹲在他身边吸着烟说:“你真要上山,我不拦你,可凡是上山的职工都要考试的,我能考考你?”石头闭着眼说:“你晓得我不认得一个大字脚,穿开裆裤翻跟头,要我好看啊?”老爷说:“庄稼人不看文化高低,只见锄头深浅,我考你干活。”石头爬起来望着他说:“不能干活我能上山?八月的南瓜,皮老心不老。别看我年岁大点,可身子骨像槐树疙瘩样的,越老越硬。一担粪桶挑得刮刮叫呢。考吧!”老爷笑笑说:“你呀,别把过五关斩六将的事挂在嘴上,把走麦城放到荷包里,是驴子是马,现在露一手。”指着他脚前的山坡说:“浅土松,深土杉,这块山坡是杉树林,你在脚前挖个一米五深、一尺五对方宽的凼,能在一个钟头挖出来?”石头跳起来,甩着胳膊说:“卖脖子力气的事情,那有什么难的,你太小瞧我了。”老爷从山边的职工手中拿来锄头和铁锹,交给他说:“好,我坐在边上监考。”坐在一边眯着眼看他,一袋一袋的吸着烟。
石头鼓足了力,双手捏成半拳,吐了吐口水,在手心里搓搓,用力挖下去,山土被掀得多远。可挖了几下见下面有块石头,就骂道:“他妈的,我是石头,不走运,挖凼又见石头。”抬头望老爷:“能换个场子吗?”老爷嘴上冒烟,烟头上也冒烟,白色的烟被风刮得飞跑掉了。石头又选择了一块土质松软的地方,挖了几下,身上开始冒汗,把外衣脱下来,扔到一边。还没挖个尺把深,就气喘了,头上汗珠子往下滴着。他用衣袖抹了抹,站了一会,又向老爷提要求:“老爷放我一马,让我能吃一袋烟,不算时间!”老爷装好了烟袋递给他。石头吸烟的本领比老爷高明得多,拿着纸捻子迎着风,“噌”的一声吹着火,火苗窝在手掌心里,点上烟袋锅,腮帮子一凹,吸了一口,然后一鼓,“嗖”的一声,把烟喷得多远。老爷看他吸烟的馋相,差点笑出声来,就到山边上去了。
过了大约个把多钟头,老爷才回来,见石头坐在地上低着头,一声不吭,烟袋锅子放在边上,身边连挖了几个小凼,一个也没有按规定要求的。老爷坐在他身边,捡起地上烟袋装着烟:“怎么样?人不服老不照呢。”石头眼眶子红了,好像刚才滴过眼泪,说:“老爷,看来我真的老了,吃食堂那年月,做梦都想看共产主义呢,现在好日子开了头,我倒成了一条无藤瓜,一碗豆腐渣了。看来这共产主义我是望不到了。”转身望着老爷又说:“老爷你明断,当年学大寨……”老爷打断他的话说:“别,老时不谈少年英雄了。”沉默了一会又说:“你呢,吃大食堂那年月,你掌饭勺子,没吃过大苦,养了一身好骨架。可躲过了三月三,赶上了九月九,学大寨你力气出过了头,身子骨架的零部件累松了,不顶用了啊。你还以为自己十七、八呢。”石头自语:“唉,宁吃少年苦,不受这老来贫呢。”又抬头把眼睛死盯着他说:“老爷,我有句话,不晓得能不能问?”老爷望着他:“你呀,大一周,我牵你过阴沟,我比你大十岁,你还有什么话不好问的。”石头说:“那你这么大年纪,怎么还能上山呢?”
一句话说得老爷低下了头,沉默了一会说:“你怎么能跟我比呢?你三个儿子,我就那么一根独苗,还不争气,圆房快两年了,媳妇未放一个响屁,六十无孙,老树没根啊。我说不定是个老绝户头呢。”石头后悔不该问这句话,拉老爷的手说:“老爷,你打我一巴掌吧。”老爷抽回手,抹抹泪水说:“麦熟一天,人老一时,六十瓦上霜,七十风前烛呢。我是混一天是一天,晚上脱了鞋,不知早上穿不穿得上呢。正因为我无牵无挂,光龙不给我一分钱,只求一口饭,你能照吗?你有三个板头儿子,老大定婚过几年要添孙子了,一家老小要你照应啊。”石头又要流泪了,说:“您老虽一个人,那是甘蔗从顶上吃,越吃越甜,我当队长过去跑过了红,甘蔗从根子往梢上吃,越吃越没味了。你们眼巴巴的看我喝糊子啊?”老爷真诚地说:“肥田不如瘦店,心无二用,你一心一意把你的大商场开好了也是一样的。”石头苦笑着说:“唉,还是我亲家给了点本钱开个小店,本来就是针头上刮铁的小本生意,李常有上任才个把月,就一手遮天,请来他舅老爷承包大队的食堂加小店,肥水不流外人田,到时蚀得没裤子穿呢。”老爷沉默了一会,说:“人呢,小来吃父母,中年吃自己,老来吃儿女的。再过几年,你还怕大儿子不补你几个?”石头说:“我结婚迟,儿子没人家孙子大,我望通通的,他日后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我只好是冬天的大葱,叶黄根枯心不死,想上山混口饭吃。”老爷爽快地答:“只为混口饭,那好啊,跟我一样不给工钱了。”石头忽地站起来:“那我头脑坏了。”老爷也跟着站起来,指着山边干活的青年说:“这些上山的都是年轻人,一样的工钱,干一样的事情,好孬有个比较,家门口塘晓得深浅,你这个人好面子,上了山一定往死里累,那我不害了你嘛。”
石头听到这里,低着头不吭声了。老爷又凑到他身边说:“你呢,晚上睡床上前半夜为自己想想,后半夜为别人想想。别看人家开了荒山,发了财,就害红眼病了。其实,光龙是在赎罪呢!”石头抬起头:“他当书记,村里口碑好,这两年都吹上天,他有什么罪可赎?”老爷望望山头说:“你忘了,学大寨是他掀起的,满山的树是他叫人砍的。”石头梗脖子说:“那是上面放的狗臭屁,他怎能瞎子烤火往身上扒呢?”老爷说:“那他也发不了财吧。”望望山坡又说:“两千五百多亩光秃秃的山,要想林满山,树满沟,牛年马月才出头哟。栽树又不像栽小白菜,早上栽下去,晚上就返青,十天半月吃上嘴。栽树就不那么简单。做田看田势,造林看山势,前几天,林业技术员来讲,卧龙山的土质最适合栽松和杉了,就讲这手指头粗的松苗子,栽下去三年不见松,五年才见人(同人一样高)。俗话不是讲,百年杉木千年松吗。加上三分栽树还得七分管,要想树成材要浇多少年的汗水,卖多少力把子啊。怎讲呢,这栽树,我是享不到福了,光龙也吃不到回头水,还不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啊。”
肖贵根老爷的一席话,可说得实实在在,像晒干了的丝瓜瓤子,拧不得一滴水来。石头是听得顺耳,心服口服,一句话没得讲,起身就走了。老爷忙说:“别走,我们中午……”说着把手握成半个拳头搁嘴上,脖子一仰,嘴里“吱”的一声响,说:“……喝一盅?”石头没有回答他的话,还是低头往山下走。老爷看样子留他不住,又补了一句:“别丧气,小兄弟。三十年的杉,自家理自家(三十年杉能打棺材)。再过三十年,我叫光龙送你副棺材板。”石头听到这句话,转身回来了,仰头望着老爷说:“老爷,你这句话,捅了我心头喜鹊窝呢。上有天,下有地,你老德高望重,吐沫星子出来满地钉!三十年后,一副棺材板?”老爷仰头笑笑说:“是啰是啰,不过嘛,我可是活不到三十年啰,这话也算是放了一个臭屁,吹了。”石头拍马屁地:“嗨,人比人得死,你老可比我大一轮(十二岁)吧,哪个看了能分个老瓜嫩葫芦来?你老是老寿星,还能活一百岁呢。”老爷说:“小兄弟,就凭你这句话,老爷就跟你醉一场。”
二人哈哈哈的笑得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