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1980年（4）

　　“一品香”早点店在街中心，市口很好，门口摆着一口大油锅，煤气炉子烧得很旺，油沸腾着，做好的米饺子放下去，“哗”地一声山响，像鲜活的鱼虾在锅里跳。门口有几张小条桌，桌上油光光的，几个乡里大爷正坐在那跷着二郎腿喝茶吃早点。光龙问炸油锅的老板钱书记在不在？那老板看了他一眼，大约望他还有点样子，就向里屋努努嘴。他走到后面，见有个小包间，门掩着。他伸头一望，见钱家安正同一位青年女子有说有笑的吃喝着。他刚要退出来，坐上沿的钱书记一眼看到了他，立刻招手说：“哟，老邵，进来进来！”又向那青年女子说：“拿套餐具，加几个大饺子。”那女子向他点头笑笑就出去了，见这女子还有点姿色。
　　光龙坐在钱书记的桌对面，见他现在过得富泰多了，重重的眉，圆圆的脸，双层厚厚的下巴，猪拱嘴边上刮得光光的，一点胡茬都没有。记得初次见他当部长那会，人是文静得很，但骨子里有点硬，现在当书记了，总感觉他有点变了，变得表面上有点硬，骨子里却有点软了。也许当书记就该这样吧。
　　光龙刚一坐稳，钱书记就伸出油光光的手拍着他的肩说：“老邵啊，这两年干得厉害呀，通了路又拉泡（通电），县里大会小会给你抬高轿子呢。今天这么早来找我，一定又要迈大步了，快说出来！”他笑笑说：“我的那点功劳，还不是你领导有方啊。可现在……”他感到不好讲，就从荷包里掏出纸条子递过去。
　　钱书记拍拍手，接过纸条：“哦，我看看，我看看。”看着看着，眼就直了，猪拱嘴翘得多高说：“怎么？到我干书记了，你就撂挑子了？”把纸条往桌上一拍：“你拿我不吃劲嘛。”他还是笑着说：“哪里呀，钱书记，人呢，随着年纪的增长，越来越想顾家了。”钱书记脸黑了：“顾家？你讲这话我该处分你。顾大家还是顾小家，你家还有什么宝贝？”任凭钱书记怎么发火，他还是笑着说：“真的呢，我家有三件宝贝需要我保护。”钱书记一下子软了，站起身，伸过头问：“真的？你家有什么好宝贝？”他也跟着神秘地说：“三件宝，丑妻破屋烂棉袄哟。”钱书记望望他，真是哭笑不得，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一屁股坐下叹了一口气。他这才认真地说：“讲正经的，钱书记，你在大小会上讲过，现在讲究年轻化、知识化、文凭化。我呢，大老粗，一化都不化，赶不上新形势了。再讲呢，我不当大队书记，可我不闲着，干的也是大事啊。”钱书记瞪着他：“什么大事？”他大声说：“我自荐当林场场长，用个三五十年，把卧龙山十里长冲两千多亩荒山全部绿化。”钱书记听他这么一说，呆望了半天，突然站起身来叫道：“哎哟哟，哎哟哟！”
　　这时正好那女子端着餐具和一大盆米饺子进来。钱书记忙指他：“来，坐下，吃饺子，这家大米饺子可好吃了。看，色泽金黄，皮脆肉软，吃起来又鲜又香。”自己夹一个啃一口：“我操，好烫！”又喝了一口茶说：“你说，你继续说，我已经听出味来了，把好的想法说出来。”他见钱书记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就放下心来边吃饺子边说：“钱书记，我这个人，没本事，钉鞋没掌，唱戏没嗓，做生意手头没三个钱擦痒。大事干不来，小事不愿干。眼下呢，看着山上光秃秃的，心里就难受，想上山去栽树。我要讲的就这么简单。”钱书记打了个嗝饱，便放下筷子，突然用力在他肩上拍一下：“老邵啊，你真了不起啊。”他半个大饺子在嘴里，差点噎着说：“钱书记，怎么啦？”钱书记拿毛巾抹抹嘴说：“县里三干会一开，你就不声不响地分田到户了，现在呢，我刚刚参加县里的林业工作会议，昨天才散会。这么多年的学大寨，全县大小山头是千疮百孔啊，山要恢复它本来面貌，那就是绿化造林，可怎么绿化呢？我们还没有开会研究呢。”他正要说话，钱书记打断他，又说：“别说了，你一张口我就见到你的喉咙。你不是打报告不当书记当场长嘛。”把桌上纸条放进荷包里：“我马上批准，你每次都走在我们工作的前头啊，你可是好典型啊，你是落实县委林业工作会议精神最快的一个。说打就打，说干就干，我们上午开党委会就研究，你列席参加。怎么样？明天到你那里开个现场会，各大队书记、林场场长全部参加……”
　　光龙一听又是现场会，我的妈呀，双腿就开始发抖，嘴上讲话不利索了，说：“不不不，钱书记，你要是开现场会，那我不想栽树了，还当大队书记吧。”钱书记望望他说：“怎么，你是想默默地干？好啊，我支持你，你回去干吧，胆放大点，步子快点，由我给你撑腰还怕什么呢？现在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到时可别吃了果子忘了树哟。”他笑笑说：“哎哟，我小泥鳅怎么能跟你黄鳝比长短呢。”
　　他们说着抬屁股往外走，桌上剩下一大碟油炸饺子也不问怎么处理，其实他还没吃饱呢，也不好再吃。到了店门口，也不见钱书记有掏钱的举动，就忙从荷包里掏。钱书记按他手说：“我请客，哪要你掏。”光龙出门又回头要付账，只听那女子说：“记账上了，由办公室主任一把算。”他这才晓得书记也是白吃。
　　出了“一品香”，二人并排往公社门口走。钱书记望着他说：“怎么样，前期工作有困难吗？绿化荒山县里有新政策规定，可以贷款。”他惊喜地说：“贷款？那太好了。”钱书记说：“明天我叫信用社刘主任到你那里调查考察一下，回头请他吃顿饭，我亲自陪，你贷个千把两千的没问题。”说着把大肚子拍拍。他一听心都凉了，说：“那就算了，我自己筹备一点，那我回去了。”钱书记一把拉着他的手：“你这样的大事，怎能走呢？上午我同高主任商量庆贺一下，中午办公室安排在鸭鲜楼，不是这一家，前面一家，刚学来的北京烤鸭，你还没尝过吧？那色泽金黄油亮，肉质鲜嫩，烂而不碎，味道美极了。”他还是求情样的说：“对不起，钱书记，我家三件宝还在等我呢。”说着就向一个开三轮车的招手喊道：“三轮车！”那辆三轮车“突突突”地停在他们身边。钱书记也就不好再拉，说：“那好吧，改日再庆贺。哦，对了，叫李常有上午到公社来一趟，这小子又走官运了。”光龙脱开钱书记的手，转身钻进三轮车里，在钱书记还没有反应过来，“呼”的一下开走了。
　　邵光龙心想，这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土改是乡政府，后来改成人民公社，听讲马上又要改成乡。改来改去，换汤不换药，当官的来了一班又一班，可有几个真心实意为老百姓办实事呢？只不过是上转下达，下转上达，把老百姓办好的事情向上级汇报，往自己脸上贴金罢了。
　　第二天，公社组委到卧龙山宣布了，李常有捡个大队书记兼大队长的职务。山洼队大拴子任支部委员、副大队长，还有一名干部暂时缺着，等上级党委摸底考察后再任命。
　　这样，邵光龙同肖老爷在知青屋安了家，一心归门里。有赖大姑那五千块钱垫底，就打着锣鼓开了台。开始，他请林业站的技术员上门指导，利用用材林、防护林、经济林之间的关系，根据肖老爷山岭青松山坡杉，下山桃李栗子杂的经验，采用远处着眼，近处入手的办法，主攻龙头山五百亩，逐步扩展龙身、龙爪的十里长冲两千余亩，计划苦干十年，让卧龙山全部披上绿装。
　　他俩在山上有明确分工，老爷负责在房前屋后种瓜点豆，一日三餐烧锅做饭。光龙负责植树的技术和育树苗，根据树的品种，确定行株、株株的距离，拉线、打石灰印，挖坑的宽和深度。他每天天不亮出门，虽说刚上四十岁，那宽厚的胸脯、铁棒般的胳臂，甩起铁锄缓缓扇动，一起一落，柔里带刚。但是不出几天，那肌肤被太阳晒得黑油油的，大队书记的样子没有了，像个黑炭头子。更重要的是腰又酸，背也痛，有时累得起不来床。没办法，栽树也是个季节活。俗话讲，阳春三月，插棍都活，栽树不过清明节，季节不等人。他同老爷商量，不得不采取新的举措。
　　他们在村口贴出告示，卧龙山林场招收十名四十岁以下男性职工，农忙回家种田，农闲上山栽树，人员来自卧龙山附近的农民，早去晚归，中午留一餐伙食，月工资二十五元。联系人：肖贵根。告示一出，卧龙山凤凰岭上下村庄有闲劳力就纷纷应招。
　　这天，龙头队的队长石头向李常有书记交了辞职报告，说生产队长不干了。李书记想想好笑：你不当队长还能干什么？没想到他上了龙头山找肖老爷造蛋去了。他要上山栽树。肖老爷晓得他心里：上山栽树是假，见每月二十五块钱的工资眼红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