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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1980年(6)

作品名称:六十花甲      作者:合肥刘峻      发布时间:2015-05-20 07:43:55      字数:3255

  戏从两边演,话从两头说。说过了邵光龙,再来说说肖光虎。
  要讲肖光虎,就得从联产承包土地讲起。
  分田到户,那是放龙归海,放虎归山。农民得了土地,像六十岁老汉得了老巴儿子那么快活,含嘴里怕化了,放手上怕冻着,整天揣在怀里焐着。心里日夜想着田要怎么耕好,地里种什么家伙。出门在外,一泡屎也要憋着回来拉到田里去,一泡尿也要撒到禾苗上。有事没事要在田埂上转几圈,地头上坐半天。做梦都想着田地里如何翻出金子来。
  人上一百,五颜六色。可有些人对田地的想法不一样,这叫杀猪杀出屎,各有各杀法。田地是自己的了,好了,快活了,一下子解放了,自由了。不需要挣工分看队长的脸色了。黄牛角,水牛角,各人顾着自己的角。就像自己的儿子,想痛就痛,想打就打,想打几巴掌就打几巴掌,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田里栽什么,地里种什么,那有什么急头。月子里的女人急红了眼,小孩子就没奶呢。种地还没到季节。俗话说,正月好过年,二月好赌钱,三月才种田,早着呢。这么多年憋死了,赶在这工夫里喘口气,放松一下身子骨,找几个对光的难兄难弟吸口烟,吹牛皮,喝一盅。不准赌吧,那就下个五子棋,大山头里挖老丸子,要不就打扑克,争上游,八十分,斗地主……嗨,痛快死了。
  在卧龙山村里,还有一个人更特别,整天是干鞋净袜子,头发梳得油光光,穿着一身中山装,上衣荷包里插着两支水笔,其实一支是圆珠笔。手腕上戴着金黄色的手表,其实壳上镀了一层黄铜水,就这样的表还是向马德山的儿子马有能借的,讲是结婚戴几天,可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戴了年把年,还长在他手腕上。你有什么法子。只要有那么一点太阳,便戴上避光黑色眼镜,别人戴草帽,他戴的是白色布帽子,多远像死了人头上搭一块孝布。凡人们看到他,从没见他嘴上脱过纸烟,嘴巴一张一合,吐出的烟雾总是一圈一圈的。他吸烟从来不散给别人,别人散给他他也不接,他吸的烟不晓得好烟还是孬烟,因每次嘴上完了,就伸两个手指头在裤子荷包里掘出一支烟,你看不出是什么牌子。他整天游手好闲,上下十里村,他游魂样的这个村逛到那个店,这家门里进那家门里出,见人打哈哈,尽扯些卵子不在袋里的话,嘴上哼着哪个也听不懂的歌曲,有一副扑克在手上,能玩个半天不带重样子的。你讲这个人奇怪吧?他不是别人,是肖光虎。
  肖光虎七七年初劳改释放回家,肖光妹鞍前马后的唱红娘,两个月后同白玉兰到公社登了记。要讲村里办喜事最简单最寒酸的就是他们了。那时城里人还讲究个“三转一响”(自行车、缝纫机、手表和收音机),在乡下,女方家打死人也得要个八套衣裳。可白玉兰只要了两套衣裳,其中一套还是新郎的中山装。邵光龙有心去帮忙,可在大队的账户上还欠了几块钱,只好写信给在省城工厂工会上班的肖光雄,寄来了一百块钱,马有能借给一支手表,也没讲要他还。结婚那天肖光妹张罗着在家里开了两桌酒席,其中一桌还是在农场释放回来的朋友哥们,那喜酒也就喝得不香不臭的没味道。要讲成了家穷点不要紧,只要夫妻好好过日子,凉水也能喝出甜味来,现在手头上有了田和地,那就更不愁没日子过了。可光虎呢,从来不下地干活。前两年大呼隆,他早上怕露水,中午怕日头,晚上怕鬼,一年挣不到半年的工分。今年分了田和地,你瞌睡躲不了懒吧,可他也不干。他讲他不会干,干不惯。过去在农场也干活,是马有能托了朋友给他帮了忙,让他看守农场的养鱼塘,任务就是给鱼下饲料,有人捞鱼就过秤记账。他干这事特别认真,每天账务清清爽爽,领导信任他,他就这么干净鞋袜的干了好几年,一点不吃亏。没想到现在回家了还要苗秧布种,犁田打耙,还不如在农场里快活。
  过去有老爸在家,别看老人年纪一大把,可人老身子骨硬,田里地里是一把好手,好多事情不需要他帮忙。老爸心窝子深,就是有气也是闷在心里,平时不吭声。老爸不讲儿子,媳妇当然就不好管丈夫,日子过得还算顺利。自从老爷上了卧龙山,眼不见,肚不闷,一年到头不回家,这下好了,光虎自然成了一家之主,什么事都指挥老婆做,自己是油瓶倒了把脚踢。他不干活无事就生非,还经常结一些狐朋狗友,这帮臭味相投的二混子在一起,有了共同语言,就三天两头的在家里吃着喝着打麻将,没钱就到石头家开的小店里赊,赊多了没钱把,石头也就躲着他了。你讲这日子还能过下去吗?
  新娶老婆三日香,过了三天用棍棒。穷人肝气旺,一穷就得吵,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家里吵得天翻地覆,可村里没有老鬼登门劝解。因为山里人都认为,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好妻没好汉,天下一大半,这是正常现象。自古以来,女人都是男人的胯下马,任人骑来任人打。村干部从来没有谁家丈夫打老婆,站出来骂丈夫的。清官难断家务事,管他妈的呢,打死了活该。女人,任命吧。
  光虎家吵架,别人可以袖手旁观看热闹,光妹不能干瞪眼。这桩婚姻是她搅尽脑子捏合的,如今出现裂口子,自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每次吵架,光妹总是先讲玉兰,说人家在农场出来,出门矮人一大节。俗话讲,夫妻不和,妯娌们欺,家庭不和,外面人欺,家庭过日子,怎么那么好,哪个勺子不碰锅沿的,牙齿同舌头好,有时也还咬一口,凡事都得忍着点。再讲呢,夫妻是树,儿女是花,等生个一男半女的,男人的心就会收。玉兰听了光妹的话,忍着吧,希望能忍出个孩子来。可讲来也怪,她结婚也两多年了,到今天肚子还是瘪巴子。她经常找光妹谈心,讨论着是不是当年石头当队长,学大寨为了撒尿的事,她下身流多了血,现在不生了。光妹也解不开这个谜,因为两人都有讲不出的苦心怀。
  要讲人的婚姻本是缘,不是良缘就是恶缘。
  话说这一天中午,白玉兰翻地累得一身汗,回家推开门,一股浓烟呛得她咳嗽老半天。原来光虎又带着三个游手好闲的人躲在家里打麻将,地上到处是烟蒂和痰水。因为门窗关得紧紧的,满屋子都是烟雾,大白天开着电灯。白玉兰进门就要拉窗帘。肖光虎大声地:“哎,哎,干什么你?你是想让派出所的人来抓我,希望我二进宫啊?”顺手打了一张牌:“八条!”白玉兰看有这么多客人在场,心想给他一点脸面吧,吵架传出去让人笑话。就忍下一口气拉严了窗帘,关了大门,一屁股坐在门边生闷气。光虎抬起手腕看那二百五的手表,已经十一点多了,望了她一眼说:“看到我们这么忙,你怎能忍心坐在那像个土墩子呢?木头呀,快去烧饭,哥们几个早饿了。”白玉兰气鼓鼓地说:“家里没买菜,我拿什么烧?”光虎埋头打牌,说:“我讲你呀,短工服侍长工,老婆服侍老公,这都不懂。早上应该买点鸡呀肉的,放在锅前再下地嘛。唉,现在不讲了。”伸头向那几个又说:“对不起,早上忘了买菜,那就吃面条怎么样?”那几个人点了点头。玉兰想想好笑,说:“你吃根灯草放轻巧屁,讲出来不怕人笑话,家里过年过到二十边,油盐罐子都朝天,见不到一根面条,我拿手下?”光虎打了一张牌:“白板!”扭头对她叫着:“哎哟,别为青枣瞎操心,到时自然红。去,到石头小店里拿几筒面来。”玉兰那年学大寨留下月子病,同石头见面不讲话,现在一听讲石头心头就来气,站起来大声地说:“你可晓得,上次赊了一条烟、两袋盐还没把钱呢。”光虎怕在朋友面前丢面子,说:“好了,没功夫跟你耍嘴皮子。”顺手在桌上拿了一张两块的票子扔过去,说:“快去,给那个小气鬼带个信,土粪堆都有发热的时候,阎王老爷还能欠小鬼的钱?”白玉兰看那几个人都把眼睛望着自己,就捡起地上的钱出了门。
  讲那三个小子也真不是正经胎子:一个头发长,一个穿着女人的花褂子,一个脸上一块疤,看样子是打架的好手。这几个见玉兰出门就议论着。头发长的说:“哎,老虎,你老婆可怕你?”顺手打了一张牌:“二饼。”光虎立即推倒两张二饼:“对一个!”又打出一张:“八条。”给每人散了一支烟说:“老婆是什么,还不是爷们裤腰带上的烟袋锅子,想磕就磕,想吸就吸。磕累了就吸那么一口,还怪有味的呢。”几个人都轰地一声笑了。穿花褂的抓张牌又打了一张:“虎哥,你老婆那么看重你,不见得吧?”光虎耸耸肩:“那还用问,我叫他到东她不到西,我叫她打狗她不撵鸡!”穿花褂的说:“别吹了,我看她是看重钱,没有你给她两块钱,她能出去买面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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