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机场 第八章 （13）

　　第八章（13）
　　
　　天儿凉了，阿姨给成峪写来信，说她放心不下在东北这边的那一老一小，打算要到伯伯这儿来住上些天，只等着成峪啥时候有机会到青岛，就让他陪着一起去东北。信里还说，她已经习惯了早先那些时候，每隔上一两个礼拜，就见到成峪来家里陪她说说话，为她烧上几个菜，帮她打理家里的一些拉拉杂杂的事儿，一走了这几个月，阿姨竟像是牵挂着离家的孩子一样思念起他来，末尾，是一句：孩子，妈妈想你。
　　捧着阿姨的来信，成峪就像是一个在外想家了的娃娃，泪水蒙住了眼睛。
　　终于，借了去舰航报送航七师在渤海湾组织海上活动目标轰炸的实施保障计划，成峪回了趟青岛。办完了事儿，就去了那个他时时牵挂着的带阁楼的房子。一见到在冲着他慈爱地浅笑着的阿姨，嘴里嗫嚅了半天，没有把他在心里喊着的那声妈妈叫出来，却是在眼睛里噙满了泪。
　　赶等夜里头这娘儿俩上了火车，阿姨拉过成峪来，让他紧挨着自己坐在下铺上，眼睛眯成一道缝，里面堆满了笑，瞅着成峪问他：
　　“你在家里是老幺，都说这天下的爷娘疼小儿，你爸妈该是最疼你的吧？”
　　成峪有些不解，阿姨这阵儿干嘛要巴巴地问他这句话。
　　“阿姨，你不也是最疼娇娇吗！”略一寻思，马上就明白了，赶忙又点着头说道：
　　“娇娇跟我说过的，家里边，也是哥哥最疼她。”
　　见成峪悟出自己所想，阿姨舒心地笑了笑：“这倒不是娇娇她说瞎话儿，要说你们这些个男孩子，也都是像她大哥一样地，家里家外地那么宠着她，我看这以后，娇娇八成儿就得是让你们这些个当哥哥的给宠坏了。”
　　成峪讷讷地翕动着嘴巴，不知他这阵儿该是点头，还是摇头。心里头焉然一闪，竟是冒出了那支久已忘过的陕北酸曲：黑格顶顶的头发，白格生生的牙，巧嘴嘴说下一些那知心的话，哎呦呦，白格生生白脸脸呀，你叫哥哥咋。
　　在心里头，成峪默念着：阿姨，以后，我会把娇娇当成自己心尖儿一样的，疼她，亲她，宠她，爱她……
　　阿姨和成峪先是来到北京，凌晨下了火车，成峪叫了辆上海牌出租车，一大早儿到了二姨家里。
　　二姨见到这娘儿俩，让成峪坐到自己身边来，戴上眼镜儿把他从头到脚端详了个仔细，然后转过身来，笑着对阿姨说了句：
　　“嗯，好，挺好，和我想的差不多……”
　　成峪没经过这阵势，窘得脸红起来，心里倒还挺美。
　　吃罢早饭，阿姨对成峪说：“火车上晃了一宿，你去睡会儿吧，我和二姨说说话儿。”
　　成峪侧身躺在沙发上，半梦半醒着，听见二姨悄悄在对阿姨说：“嗯，都好，就是黑了点儿，还大个几岁，不过倒也好，大一点儿，就会疼人了……”
　　阿姨笑了，是在压低声音对二姨说：“二姐，你都瞧见了，来你这儿的这几个男孩子，都是拿娇娇当小妹妹似的宠着，顶数的就是这个成峪嘴笨，书看得不少，话可不赶趟儿，我问他以后还会总这么宠着娇娇吗，他就只会冲着我点头，憋得眼泪都快下来了也捯不出句话来。”
　　“这我看得出，这孩子憨，可透着内秀呢……”
　　成峪的睡意一点儿都没了，依旧是把脸儿冲里侧着身，却是在竖着耳朵听着，又听二姨在说：“前些日子，我又到东直门医院去找了那个老中医，让他再给娇娇开出个方子来，我在同仁堂抓出药来，接着就在那儿都做成了丸剂，要让娇娇记着按时吃，女孩子，可不能老是不来例假……你跟这孩子说过这事儿吗？”
　　成峪听见阿姨叹了口气说：“我当然要跟他说的，想等过些日子……”
　　“你可别把他给吓着了，”二姨赶忙又接着说：“那老大夫说了，常有些女孩子就会是这样儿，好多都是能治好的，娇娇还小，调养得好，未必以后就不能……”
　　“唉，她在东北那个地方太苦了，我都后悔当初要她到那里去了。”
　　成峪想起了船厂那座黑洞洞的集体宿舍楼，那个墙壁斑驳的小屋里那张寒酸的小床，想起娇娇那瘦弱疲惫的身子，一行热泪从眼角涌了出来，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阿姨，你们干吗要担那样的心，你真的不知道我有多爱娇娇吗……”
　　下午，成峪回到了家里，大姐去上班了，家里只有老妈孤单单的一人。老爸现在身边除了一个警卫员，其他的秘书，司机，都被撤走了，连老侯师傅也被调回了机关食堂。曾是高朋满座的家里，如今已是门可罗雀，显得十分冷清。成郁对门庭冷落倒不十分在意，只是看到老妈头上，这一年里平添出了许多的白发，又见她那一脸的憔悴和疲惫，心便像是被一只手紧攥住了，觉得一阵疼得发紧。
　　成峪陪老妈一起，去301医院南楼去看老爸。一年里精神和病痛的摧残，老爸瘦弱了很多，苍老了很多，只是那神情还是一如既往地坚毅和从容，脸上挂着笑。
　　老爸听成峪讲，此次他是和顾阿姨一起来北京，便浅浅地笑了笑说道：“啊哈，那年我在总院手术，老廖也在那儿住院，我去看过他。以前他在四野，仗就打得不错，来到海军这些年，带着部队，几次作战打得都蛮漂亮，算是个老海军了。”
　　成峪知道老爸默许了自己和娇娇的那份真情，心里高兴起来，便说道：
　　“过春节的时候，我带娇娇来看你。”
　　老爸点了一下头，却若有所思地默不作声。稍后，老妈有些担心地说道：“文革这些年，拉帮结派党同伐异似乎都成了风气，不光是整人，还要牵连到无辜，老廖刚恢复了工作……唉，难得你顾阿姨现在还是这样待你，你可别委屈了娇娇。”
　　已经沉吟了一会儿的老爸，此时长出了一口气，面色沉稳，略显凝重地对成峪说道：“都还小，成不成的，别去太在意吧。你回去以后，找出本陈邦瞻的《宋史纪事本末》来翻翻，看看《蔡京擅国》里那个元祐党籍碑的故事。当年那个蔡京，是把司马光，文彦博，苏辙，苏轼，黄庭坚……名字都刻在那石碑上了，还讲：石可毁，名不可灭也。那就是要让这些人永世都不翻身。四人帮垮了，遗风还在，那一套作法还在，有的人还是那么气焰熏天，比起蔡京，这些人才学上是差的多了，可心术手段一点都不在其下。这种人把持了权利，其他人就是在矮檐下了，要在心里头无所忌惮，总归都是很难的。所以以后不管是谁，不管是为了什么就躲开了咱们，你都记住不要怪罪人家。只是你自己要刚正，要坚强，不要祈求什么，不要自己塌了架子。”
　　成峪没去回应老妈的担心，对老爸的叮嘱，也只是点点头，眼前浮出的，是阿姨那温暖慈爱的浅笑，还有娇娇淘气娇俏的鬼脸儿，却怎么也无法，也不想把几乎是在九百年前，竖起在北宋皇宫文德殿门东壁的那块儿冰冷沉重的石碑，横亘在自己的面前，让自己看不到那娘儿俩的笑靥。
　　晚上成峪回到家里，老爸的那些话，还脑子里盘桓不去。他把目光透过结在窗上的冰花，投向窗外漆黑的夜，却并未去留意玻璃上那些渗着寒光的冰花，是多么得奇幻和美丽，反觉得那是被夜衬托着，越发冷嗖嗖的显得怪异和冰悚，又在心里平添了些孤寂和清冷。往日里被他强压在心底的，那些一团团一缕缕的牵挂和思念，此时都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在心里化成一阵阵一坨坨使他倍感压抑的萧索和孤独，全像是发了酵的面团儿，把内心塞了个满满当当。
　　成峪摸出一支笔来，想给娇娇写信，写他现在的思念和孤独，却只写了一半，又被他连涂带抹地撂在了桌上。
　　恋爱中的人，其实是写不出什么好情书来的，想要在爱的时候描画自己的爱，那准是徒劳，那些涌满了心扉的深爱，总是因为词不达意表达失当而黯然失色。更何况此时的成峪，是在这样的心境下。
　　他把那些埋怨娇娇不给他写信来的话，全都给狠狠地给划掉了——还是算了吧，一准儿，她就是那个造物送了来给他，注定是要他用此生来爱，来温暖的一个小妹妹。这阵子，她也是孤零零的一人，在那个原本是一片荒凉海滩的船厂里，疲惫艰难地苦捱着，还需要从他这里得到些温暖，难道还能指望着再去向她埋怨什么，索要什么。
　　原是以为，有了一份刻骨铭心的真爱，从此孤独就不会再来萦扰，可谁知，那孤独却是愈加的痛切。和他心里的爱伴随一起的，总是那么多的担心，焦灼，惶惑，忧虑……此刻，成峪似乎是有些明白了，也许，真爱就是这样，渴盼的是温暖，每每感觉到的却是孤独，那爱越真，那孤独就越深。谁要是在爱的时候，还都没有体会到这些，那么，那份爱，也就是轻飘飘的无足轻重了。人在热恋的时候，常常就像是在发高烧，有谁会是在发高烧的时候，没有感觉浑身都是在痛呢。
　　他把刚才写了一半的信，塞进自己紧贴内衣的衣兜里。又拿过一页纸来，给娇娇简短地另写了几行。告诉她，自己这一次回北京，是要在家多呆些天，不光是为了要看望重病卧床的老爸和老迈憔悴的妈妈，还要辗转在京城里的那些高大森严的门坎儿之间，艰难地奔走，嘶喊，呼号，要去为蒙垢的正义，讨还一份公道。他告诉娇娇，十一届三中全会再次确立了党的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相信春风拂过之时，严冬就会溃散，终会有那么一天，寒彻心扉的坚冰，就会在阳光之下，消融得片甲不存，无论那个过程将会是多么漫长，多么艰难……
　　也许是此时的成峪，还是太过年轻，太容易相信些什么，于是就在给娇娇的这封信中，告诉她这样一些看似是要让她放心，其实却是在给自己鼓劲打气的话。总之，人们倘不是亲历，实在就很难从“平反冤假错案”这几个字里，读到那么多的怵目惊心的世道沧桑，那么多六月飞雪似的酷冷严寒，那么多真理与谬误，光明与阴暗，忠勇与奸佞之间的殊死较量。虽是在几年后，中央军委发文批复，为老爸彻底平反了冤案，徐向前元帅也深为痛惜地称赞老爸是“不怕死的硬骨头”，但此时的成峪却哪里会想得到，就只是为了给世间存一份公道，还正义一份尊严，他在此后的数年里，便注定是要在那些似乎是没有尽头的荆棘里，挣命一样地踉跄辗转，奔走呼号，直把他还在裸露着旧伤的心，从里到外又划开一道道难以平复的新伤，使他在这辈子里，每每想起，就会心痛得滴出血来。
　　还是翻过去那不堪回首的一页罢，但不要，也不该忘记。因为重演的，往往都是那些被淡忘的历史。记下了夜的黑，才不会随意地将光明抛洒，警醒以往的痛，才会有公正健康的未来，毕竟，为了还历史一个公正，迎来乾坤一片清明，我们曾经付出的太多，太惨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