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1980年(3)
作品名称:六十花甲 作者:合肥刘峻 发布时间:2015-05-17 09:50:53 字数:3243
豁子在那个小厨房里为老人守孝“烧七”。每隔七天,光龙都要前来烧纸磕头,痛哭一场。七七四十九天以后,光龙又为老人刻了墓碑,丧事才算结束。
豁子下山后,找到邵光龙说:“我要走了。”光龙说:“你怎么能走呢?大姑死了,你就是我的兄弟。你的一切由我来照顾。”豁子说:“北京的王老先生也老了,他身边需要一个人服侍,我从北京回来时,他想我去,我不能不去。我这辈子上无父母,没名没姓。大姑收养了我,我给大姑养老送终。王老先生治好了我的豁嘴,我应该去服侍他老人家到百年之后。”光龙望着他,一股敬意自然从心头升起来。是啊,俗话讲,得人一羊,还人一马,养儿防老,集谷防饥,欠债还情,天经地义啊!庄稼人的脾气,就是有仇报仇,有恩报恩。有恩不报非君子嘛。他感到豁子是个平凡的人,也是个君子呢。他没有再劝留,给足了路费,并把他送到公社上了车,还叫他转告王老先生,光龙永远忘不了他老人家。
安葬了赖大姑,送走了豁子,邵光龙心里很不平静。想到自己六O年就当大队头子,到今天已快二十年了,想想自己这么多年都为卧龙山老百姓做了些什么?吃食堂饿死了人,修水库害了人,学大寨苦得村里过不上好日子,害得赖大姑水都没得喝。他望着龙头山倒塌的梯田,十里长冲的山坡水洗样的干净,村前的涧洼断了流,农田经常干旱,山地没有了收成。这都些什么事啊!记得去年在修通向外面的公路时,问过县林业局、农业局的头头们,他们讲学大寨是全县的行动,各地的山场大同小异,他们也无能为力,无法补救。今天赖大姑死了,给我留下了五千块钱。他心动了,像热锅上的蚂蚁,全身像火上烧的难受,站不住,坐不安,睡不着。想前想后,想到过去有大事都要找老爷谈谈心。对,家有一老,黄金活宝,找老爷去。
这天,邵光龙吃过早饭来到老爷家门口,多远就听老爷在家骂道:“睡,睡得死去呢,你妈的家里倒了油瓶把脚踢!”光龙晓得这是骂光虎,这小子现在还在睡懒觉。他正要进门,见白玉兰拎着一篮子衣服到门口,埋怨地说:“唉,现在涧洼里断了流,洗块抹布都要走里把里路到大塘里去呢。”老爷气鼓鼓地扛着锄头出门,那是气光虎,出门见到玉兰,立即改了脸色,接过她的话说:“怎讲呢?山光光,年年荒,光光山,年年旱啰。”说着就咚咚咚地锄地去了。
光龙像跟屁虫样的跟着老爷走出村,走到山边的涧洼边,再也忍不住了,说:“老爷,我想开个支部会。”老爷边走边答:“有屁就放,有事就做,开会能解决什么事。”光龙开门见山地说:“老爷,现在山路通了,电灯亮了,可荒山秃岭的,涧洼里断了水,这是卧龙山人民心里的一块病呢。”老爷说:“还是那句老话,治水先治山,治山先栽树,山上绿幽幽,涧洼里才不断流呢。”光龙说:“那老爷的意思,只要栽了树,什么问题都解决了?”老爷还是没有停下脚步说:“是啊,山怕无林地怕荒嘛。这一年大计,不如种地,百年大计,不如栽树哟。”光龙想了一会说:“栽树?可眼下怎么发动人去栽呢?村里张三李四王二麻子,每人手头上有巴掌大块田地,过去改山造田有工分,现在老鬼不买你的账了。”老爷把肩上锄头往地上一戳,站住了说:“仰头求天,不如低头求地;低头求人,不如抬头求自己。”瞪大眼睛望着他又说:“要想做大事,别老放在心里,挂在嘴上,要搁在手上,放在腿上,上卧龙山栽树,你可有决心?”光龙说:“当然有决心,不然怎么会跟你老爷商量呢?”老爷说:“你是真有决心假有决心?”光龙咬咬牙说:“老爷指我一条路,现在我就起步。”老爷大声地:“好,那就从自己做起。先到公社去,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甩掉。”光龙呆了,说:“您是让我把大队书记的职务辞掉?”老爷:“孩子,过去砍树那是吃老祖宗的饭,现在栽树是造子孙的福呢。舍不得身上掉几斤肉是不行的。怎么样?”见他半天没吭声,又说:“只要你能一心扑在山上,老爷我能把这把老骨头扔到山里去。”光龙呆望他:“怎么?老爷刚赶上同儿子媳妇在一起,人家讲您现在是神仙过的日子。”老爷笑笑摇摇头:“唉,人呢,未结婚是神仙,结了婚呢,就是落地的神仙,生了儿子是落难的神仙,儿子结了婚就是归天的神仙啰!儿孙自有儿孙福,这凤有凤巢,鸡有鸡窝,老爷我正不想跟下人们在一起住呢!”重新扛起锄头,迈开脚步,又回头望着光龙说:“怎么样?正月栽竹,二月栽木,季节不等人呢。我巴不得明天就把行李卷到知青屋里去。”说完咚咚地大步向山地里走去。
邵光龙望着老爷的背影,想到老爷脾气是讲到哪里就能做到哪里,指到哪就能打到哪。嗨!老爷真是好老爷,您老吃的盐比我吃的饭都多,过的桥比我走的路都多。每次重要关口都少不了您的指点,有老爷您当我的靠山还有什么可讲的呢?行动!您几句话推开了我心里的窗户,亮堂了;像一把刀子把我的心病割下来扔掉了。对,山上树是我叫人砍的,改山造田是我叫人开的,这胡萝卜不能记到红蜡烛账上,解铃还得系铃人。上次开会听人家讲,过去的冤假错案都要平反,连肖光虎兄弟做牢的事也要平反,这叫让被颠倒的历史重新颠倒过来,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报上不是整天在讲嘛。我怎么就不能把卧龙山的事件平反呢?让被砍倒的树林重新栽起来呢?没说的,上山去,栽树去,绿化荒山,植树造林。当年造田发扬愚公移山精神,改田砍树是错的,可愚公移山精神没有错。就这么定了,这个大队书记不当了,换个位子当林场场长去,办公室从大队部搬到知青屋里去。想到自己当了快二十年的大队书记,连马德山都退居二线了,我也该船到码头车到站了,还趴着茅缸拉不完屎,就要让位子了,不拉屎就蹲个臭位子上还搅了一身臭气。对,到办公室打报告,把手头几件事处理一下,明天一早到公社把帽子摘下来。
邵光龙家跟过去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门前加了个小院子。后院过去腌小菜的坛坛罐罐已经没有几个了,因为现在生活好了,很少有人靠腌小菜过日子了。去年腌了好几罐子,放了一年没人吃,结果烂成臭狗屎倒掉了。光妹就不腌了,在后院养了两头猪。前院和后院放了一大堆农具家伙,有铁锹、畚箕、镢头、钉耙和钢钎。那年学大寨一场大水以后,丢到山上到处都是,有些新的,社员们就扛回家去自己用,坏的都送到大队部里去,村里左邻右舍的要送大队部还要跑路,就放在大队书记家门口,堆得像小山。邵光龙舍不得丢,他好像预感到过几年还要用,还把山上丢的一件件捡回来推在院子里。这么多年的日晒雨淋,有的生锈了,畚箕已经不能用了。
当天,邵光龙在大队部找了几个干部碰了头,把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好聚好散,工作在一起是缘分,大家吃了一顿饭,他喝了不少酒,醉熏熏地回到家,看到院子里亮着灯,多少铁器农具顺着墙脚摆成一大排,像部队战士床前放的枪支。他看呆了,见光妹在脸盆里打肥皂洗手,就问她怎么回事。她说:“中午老爷来了,他讲在家捡行李,你们要上山栽树去。我想这些农具家伙就不闲着了。”他感动得一股热流涌上心头。真是家常饭、粗布衣、知冷知热自己的妻呢。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借着一股酒力,一下子扑过去抱着她,把她洗手的脸盆都打飞了,肥皂水泼了一地。
在床上,他们像新婚夫妻样紧紧抱在一起。他望着熟睡的儿子说:“我这一上山,你又带孩子又种田地,家里还有鸡呀猪的,天,你又受苦了。”她笑着说:“我这人是苦命的八字,近两年没受过大苦,身子反而不舒服。”他伸手拉灭了电灯。她咯咯地笑着:“看,你压死我了,我又要受苦了。哦,大哥,这不是越受苦越快活吗?大哥,用力吧!”他捂她嘴,悄声地:“嘘——别把儿子吵醒了。”
第二天一早,儿子真的流清鼻涕,差点感冒了。
有老爷的支持、老婆的理解、赖大姑的金钱做后盾,邵光龙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这天天刚麻丝亮,光龙就去公社送辞职报告去了。
向阳公社新任书记是过去武装部长提上来的,叫钱家安。
邵光龙去得早,公社干部都在食堂吃早饭。他见食堂里面只有几个青年人在啃馒头喝稀饭,喝得哗哗地响。他问钱书记呢。还是广播站的王站长告诉他说:“现在改革开放了,领导怎能跟老百姓打成一片呢?在街上一品香。”他不晓得什么叫“一品香”,也不好多问,上街问了几个熟人,才晓得“一品香”是早点店,那个牌子很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