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1980年(2)
作品名称:六十花甲 作者:合肥刘峻 发布时间:2015-05-15 14:35:36 字数:3253
豁子抱住老人上身,把一床叠好的被子放在她背后,她靠在那里喘着气,轻轻咳嗽了一声,一口痰在嗓子里咕嘟咕嘟的响。光龙从床边端起小木盆子伸到她嘴边,她吐了一口痰,可没有吐出去,挂在嘴边,豁子伸手接到手上,又拿毛巾擦了老人的嘴。光龙看了豁子一眼,想到豁子服侍老人是细心的。可还是埋怨地说:“大姑病成这样,你怎么不早对我讲一声。”豁子红着眼眶说:“本来病得不重,可早上又跌倒了。”大姑摇摇手说:“不怪他,是我寿辰已到了。”又向豁子说:“豁子你去烧点水,我跟你叔讲几句话。”豁子乖乖地进了厨房。
赖大姑精神像好了很多,眼睛睁得很大,手轻轻拍拍床沿。光龙明白老人的意思,坐在床沿上眼望着她。大姑说:“光龙啊,我这个人长这么大,没生过病,一生起病就得撒手了,几时走我是晓得的。今天请你来呢,是有件事就要托给你了。”光龙说:“大姑,有什么事尽管说吧,我一定办好。”大姑向床头边的布帘子指指,光龙起身拉开布帘子,石壁里有个四方小洞,里面有一尊红脸长髯菩萨像。他认得这是关公菩萨,卧龙山过去有座关帝庙,听讲当年彭家昌从关帝庙里把这尊菩萨请上了山,解放后不知去向,没想到在这里供了几十年。大姑说:“这么多年,我是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没香呢,我就烧松木条子代替,嘴上不沾荤腥,心里呢,常做善事。我晓得你不信菩萨,当年我也是受人的托付才供在这里的。现在我再托付给你,请你把它送到龙头山的山洞里去。”光龙心里明白,当年受人之托的这个人是谁,他还晓得菩萨过去是放在什么地方。又想起那年同杨顺生到老人家中,看到烧着的木条子,原来真是在烧了这么多年的香,可见老人是多么虔诚。光龙恭敬地把关公菩萨像从石洞里搬出来,抱在怀里说:“大姑放心,龙头山龙王洞里有个石洞,这菩萨正好能放下,等以后哪位和尚来重盖关帝庙,菩萨再放庙里去。”说完重新放在桌上。
大姑微笑着点点头,看样子十分满意。她又说:“还有件东西,我要交给你。”说着便从床里边拿出一包报纸包着的东西递给他。他接过说:“是给我的?”老人点点头。他说:“这是什么?”老人说:“打开看看吧。”他把报纸打开,里面一块红绸布包着,解开了红布,哇,是比砖头还要厚的一扎人民币,全部是崭新的十元一张。他呆了:“这么多钱?”老人说:“不多,只有五千块。”他惊讶地叫道:“五千?哪来这么多,给我的?”老人喘了一口气说:“别急,让我慢慢讲。首先我讲一个人,我就叫他王老先生。”他紧接着:“王老先生?是马屯公社土岗大队、当年给我儿子看病的王老先生?”老人笑笑说:“是他,前几年在山上采草药,中午我留他吃顿饭。就在几个月前,他来告诉我,他要回北京去,是一位老将军请他,这位将军他很熟悉,是曾经服侍过的老将军的好战友,大难不死,官复原职了。王老先生要感谢我过去请他吃饭的情,要带豁子到北京把豁嘴补起来,我讲要给他钱,他笑笑讲,我不要你钱,看样子你也掏不出多少钱来。我也笑着讲,那你小看人了,我有钱,只是现在时代不同,不能用,成了死钱了。我想托你一件事,把那些不能用的死钱变成能用的活钱。他问我什么钱?我就带他到屋后一棵小松树下挖了一个坑,下面有个小罐子,罐里是彭家昌当年藏的全部家当。”他急着问:“那是什么宝贝?”老人说:“是两百多块大洋。”他说:“大洋能换钱?”老人说:“他讲那位将军复了职,是中央大干部,这事找他一定能办好。他就带着豁子和大洋去了北京。上个月,那老将军还派了一名战士把豁子送回来,豁子治好了,还带了这一扎钱。光龙啊,这笔钱是彭家昌的,今天应该归你,这是为什么呢?你不晓得……”老人正要往下说,他接过话头说:“大姑啊,我全晓得了。三年前杨顺生回来过一次,他已经把我的身世全讲了。”老人呆望他:“怎么?顺生这小子回来怎么不跟我讲一声,他现在在哪?”他说:“他去了广东惠州,说不定到香港了。”老人靠在被子上,眼角挂着泪说:“好,你的身世你已经晓得了,顺生也有着落了,那我就不多讲了,我死后见到彭家昌,也好有个交代。”光龙扑在老人胸前:“大姑,我的好大姑啊。”
他们还谈了很多话,豁子在厨房里已烧好开水,舀了一碗端进来递给老人说:“大姑,喝水。”老人说:“我不渴,给光龙喝吧。”光龙看碗里水非常混浊,自己走了这么多路,正有些口渴,端碗喝了几口,见碗底下有一层泥垢,就倒到地上说:“豁子,这么混的水怎么能给病人喝呀?去舀碗清水来。”豁子叹气说:“哪有水啊!这泥水还是在山沟里挖了坑,只有每天清早才能勺到一小桶,一天用水全靠它了。”光龙有些不相信地说:“怎么可能呢?难道吃水还这么困难?”豁子说:“讲了你还不相信呢,我们都快揭不开锅了。”光龙这下坐不住了,起身到厨房掀开锅盖,锅里是山芋片子。他问豁子:“你们就吃这个?”豁子鼓着嘴说:“怎么讲呢?山地收不上粮食,家里又没钱买米。”光龙说:“那你们还守在山上干什么?”豁子说:“是大姑不愿意,我有什么办法?”光龙当机立断说:“快,扎担架,抬大姑下山!”豁子十分高兴,找个小旧木梯,上面放上木板,来搬大姑的身子。可大姑一个劲地摇手说:“光龙啊,别麻烦了,我已经死了半截了。”说着用手指指腿。光龙掀开被摸大姑的腿,见她新鞋都穿好了,腿上冰凉冰凉的,一动腿见她没一点知觉,真的是死了。光龙身子一软,扑在大姑身边哭了:“大姑啊,是我害了你啊。”豁子也一个劲地把头往墙上砸:“怪我,我不该那么听话,早点叫人就好了。”
这时的大姑突然像精神好多了,说:“孩子们,你们不要难过,我这个人,悄悄的来世上,不声不响的活着,人不知鬼不觉的死去,不显山不露水。我死后呢,不声张,不烧灵,我就在这屋里,寿材早就准备了,连坑都挖好了。”光龙同豁子都很奇怪,对屋里张望着。这寿材在什么地方?那坑又挖在什么地方?老人一手垂在床沿指着床下。光龙望床底下,见有块木板。便爬到床底掀开木板,果然是一个很深的大坑,坑里放好一口大棺材,而这块木板翻过来就是棺材的盖。豁子把光龙拉到一边说:“叔叔,大姑这张床也有讲究。四根床柱子有四块销拴,只要把销拴一拔开,床板就分裂了,床上人连被子掉下去。”光龙问:“你怎么晓得?”豁子说:“那是几年前,大姑出去给人接生了,我无意中碰了床上的销拴。可我没想到下面是棺材,看来大姑一个人也能安葬自己。”
光龙知道了这一切以后,也就没什么话可讲了,现在硬抬老人下山也是一句空话。于是就吩咐豁子:“你守着大姑,我到山下买点东西给老人吃,等她走了,也得烧点纸钱吧。”自己便一路小跑,翻过西枫岭,来到马屯公社供销社,买了麻饼子、烘糕、大米、面条和香油。他晓得大姑不吃荤。还买了几刀纸,用大麻袋背上山。还没到龙尾山草房门前,就听到豁子在屋里大声哭着。他晓得情况不好,丢下麻袋冲进屋里,见大姑已经平静地躺在床上,是那么安详,像睡熟了一样。
他一下子扑到大姑身上痛哭起来。过了好长时间,光龙问豁子大姑临走前可有过什么话。豁子说:“大姑叹气呢!她念叨着:别人没日子过,我能把日子过下了,现在别人能过日子了,没想到我日子过不下去了。她是多么想能看到山上有树啊!”光龙听到这里,心里像刀子扎了难受,再次跪在大姑身边号啕大哭起来:“大姑啊,是我害了你呀,大姑,你老人家为我留下了这么多钱,可自己苦水里度日子啊,大姑……”他哭得泪如溪流,哭得震天动地。
邵光龙同豁子在屋里守了一天一夜,烧了很多的纸钱,一切安排妥了,他俩含着泪水拔去床上四块木销,只听“扑通”一声,老人连同被子掉进床下的棺材里。他们盖好盖子,上了木拴。只听房屋四周墙上有土块往下掉,接着墙壁出现裂口。光龙知道不好,抱着关公菩萨,拉着豁子跑出门外。十分奇怪的是石墙的裂子越开越大,“哗啦啦”一声巨响,四周墙向里面倒下去,除右边的小厨房外,三间房屋,墙倒屋塌,自然形成了一座高大的坟墓。二人没有动一锹一锄,全自动地安葬了赖大姑。他们简直不能相信这房子当初是怎么设计盖好的。
卧龙山人尊敬的赖大姑啊,人们总谈论她人生的传奇,谁能想到她仙逝时这般的神奇呢!
第二天,邵光龙把关公菩萨送到龙头山上的石洞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