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次日，刘威末按时上班。
　　“刘工早啊！”段岚还是先到了。
　　刘威末没理段岚。真后悔，后悔昨天不该喝那么多酒。现在脑袋还隐隐作痛，五脏六腑仍感到一股股热流在涌动、浑身不自在。他甚至下决心今后不再喝酒了,但很快意识到，这绝不会是最后一次下决心。这种看上去与清水毫无区别的无色透明液体实则是烈火的化身，魅力堪比女色，仿佛妖艳的女人。人人都公开谩骂：“不是什么好东西，最好别沾，伤身呐！”毫无诚意，惺惺作态的伪君子，背地里极尽勾结之能事。为了获得一时的豪情、体验一把高大的感觉，入口的苦和辣算什么，翻江倒海也可以不顾。
　　“还不理人了！”段岚不干了：“刘威末，刘老头，我还没跟你算账呢。道歉。”
　　“什么意思？谁跟谁道歉？”
　　“你向我道歉！”
　　“道什么歉？你没病吧？”
　　“你才有病呢！做了坏事不需要道歉吗？”
　　“我刚进门，我做什么了？”
　　“我说的是昨晚！”
　　“昨晚我怎么了？”
　　“干坏事了！”
　　“干什么了？”
　　“你问我？”
　　“那我问谁？”
　　“想抵赖？那我问你，你是怎么回来的？”
　　“不记得了。”刘威末想了想，但是想不起来。
　　“真的？”
　　刘威末斜了段岚一眼，没吭声。
　　“很好、很好，把坏事忘掉，心安理得。”
　　刘威末不语。
　　“看在你是我师傅的份上，我骂你一句，咱俩就算扯平了。王八蛋。”
　　“段疯子，你想造反啊？你告诉我，昨晚我怎么你了？”
　　“休想！”
　　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呢？刘威末又想，还是想不起来。
　　昨晚，除了罗大壮其余几位男同胞都喝高了。散场时罗大壮假装跟着大家走，被一帮酒醉心明的醉鬼给搡回去了。杨秀和段岚见他们东倒西歪不放心，极不情愿地担当起护送任务。
　　送佛送到西，进了公司大门她们分道扬镳，杨秀送她的部下去宿舍楼，段岚送她的上司去办公楼。刘威末几次在楼梯上坐下不走了。段岚连拉带拽好不容易才把他弄进房间。段岚帮倒在床上的刘威末脱了鞋并拉开被子盖上。她刚要转身走人，胳膊却猛然间被刘威末抓住、向下拉。段岚失去平衡趴在了刘威末的身上。刘威末伸手搂在了段岚的身上。
　　“这么晚，危险，别、别走了。”刘威末喘着粗气说。
　　段岚奋力挣脱。不走就是兑现危险，那就死定了！
　　“妈逼。”临出门，段岚用方言小声骂了一句脏话。好久没这么骂人了，真解气。
　　
　　“刘工！”房主任推开门，站在门口喊刘威末：“会议室开会。”
　　“开会？谁要开会？”大音希每月个月都要召开工作例会，但今天不是开会的日子。
　　“老板娘。”
　　“几点？”
　　“现在，马上。”
　　刘威末心里直犯嘀咕，什么事呢？一大早就开会。不敢怠慢，刘威末从抽屉里翻出平时用做会议记录的笔记本拿上就走。根据他的经验，这种不按常理出牌、临时召开的紧急会议一般不会有什么好事。不能迟到，迟到就意味着挨骂。不过在刘威末的记忆里，他在大音希好像还没有挨骂的经历。但是不可麻痹大意、掉以轻心，老板娘骂人他见多了。见过不讲情面的，没见过她这么不讲情面的！老板娘凶啊！有一次，刘威末陪老板娘下楼，仓库一个小姑娘迎面走来，小姑娘一见他俩立马转身改变了行进方向。事后小姑娘告诉刘威末，她说她怕老板娘，所以逃开。在大音希，像小姑娘这般有意躲着老板娘的绝不是少数。刘威末也是一个，不管他是否承认。大音希没有副总，刘威末的顶头上司就是老板娘，同事们调侃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工作关系，刘威末不得不经常直面老板娘。他尽可能把几件事、多件事合并在一起打包去汇报、请示，为的是减少面见次数。在正式加入大音希之前，刘威末就见到了老板娘，还在一起吃了顿饭。当时他私下窃喜，能为这么美丽的女人打工应该是件很愉快的事情。没想到，随着时间的推移，美丽女人之美丽很快就转化成了威严。原来强势可以吞噬美丽。老板娘比他还小一岁，没想到这位妹妹老板娘在他心中比他儿时记忆中严厉的老娘不知要恐怖多少倍。
　　刘威末走进会议室，发现不少人已先他而至。老板娘也到了。事实上老板娘是第一个到会的人。这个房主任干嘛不早一点通知他。
　　会议室有三间普通办公室那么大，装修豪华，到处亮晶晶、闪闪发光，与会者都耷拉着眼皮，似乎被射得睁不开眼。会议桌很长，两端为半圆形。中央凹了下去，形状是外围的缩小版，里面摆着几盆花。老板娘端坐在桌子的一端、半圆的中间位置，面前放了几个铝材料头。刘威末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走过去，在离老板娘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有时候接近也是一种尊重。
　　“刘工你看看。”老板娘递过来两个料头：“颜色一样吗？”
　　老板娘说话的声音不大，耳语商量的口气，或许也没什么大事。
　　刘威末仔细查看、对比后，答：“不一样，一个黑色，一个好像是古铜。”
　　“是啊！”老板娘突然转身，音量陡增对着大家：“可是有人却说色差不大可以接受！卖给你你要啊？”
　　这时，又有人进来，差点没被老板娘的喊声给震退回去。
　　老板娘从刘威末的手里把料头拿回去，举给大家看：“就这样的玩意，八里以外都能看出差别，做了一个晚上，愣是没人管没人问。带班主任，还有质检、值班巡查的都干嘛去了？眼都瞎了啊？电话催了多少遍要货，就这样的东西能交吗？！大家说该怎么办，要不然公司关门算了！还有！模具车间昨晚把模具压坏了三套，杨秀你听着，谁压坏的让谁拿钱去补，我没那么多钱去赔……”
　　听着听着，刘威末明白了。老板娘发作大概因为两件事。第一件事责任在氧化车间。客户要的是黑色铝材（表面处理为黑色），还提供了样品，结果氧化车间没做到位，不够黑，有点像古铜色。说起来黑色应该比较容易控制，只要氧化、着色时间足够长。一定是操作者为了节省时间，偷工减料所致。至于压坏模具，责任全在煮模工。模具上机挤压卸下来，里面仍残存有铝合金。煮模工的工作就是把残存铝用碱水煮松、压出来。煮模工的工资以压出残铝之多少来计。如果不是这样，煮模工就会把模具丢进碱锅而置之不理。铝一见碱水就会发生化学反应，时间久了就化没了。铝的价格接近猪肉，那公司的损失可就大了。反过来说，煮模工为了增加自己的收益，会尽可能减少煮模时间，模具内的残存铝稍有松动就提出来压（有专用设备），而这么做的弊端就是容易压坏模具。世界是矛盾的。
　　老板娘总算讲完了，准确地讲应该是骂完了。事情如何处理？她让大家讲。氧化车间主任、质检部部长表示愿意承担责任。老板娘说你们承担得起吗？的确，这么一大堆料要报废回炉，其加工成本可不是一个小数字。杨秀表示一定严肃处理压坏模具的煮模工。
　　会议还没有结束，但没人再发言，连私下议论也没有（老板娘最反感下面开小会，有话拿到桌面上讲），大家听到的只是外面传进来的令人不安的噪音。别说是这样的会，就算是每月按时召开的生产例会或表扬会（大音希好像就没有开过表扬会），轮到大家发言的时候，一个个如临大敌，或看窗外或低头，唯恐避之而不及。杨秀除外，到底是国企干部出身，每次例会她都事先拟好提纲，一条一条，侃侃而谈。但今天不同了，她只讲了一句话。
　　“刘工，你说说。”老板娘点将了。
　　刘威末后悔不该坐这么近，说不好就得挨骂，这不是抢着挡枪子儿吗。他清了清嗓子，先定了个调：“个人意见，说错了请大家别见怪，王总也别骂人。”
　　“少废话！我骂过你吗？说正事儿。”老板娘笑了。她此刻的心情也许根本就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糟。损失虽然心痛，但就这点事，与她经历的大风大浪相比那简直就不是事儿！然而开公司绝非儿戏，防微杜渐、小题大做是必须的。
　　有人忍不住跟着笑，虽然大家都有同样沉痛的表情，心情却各不相同。
　　刘威末接着说：“模具压坏了，公司有规定，还是按制度办吧。那批料呢，应该跟客户沟通一下。这批料是为一个工程定做的，说不定是独立使用。虽然颜色与样板有差别，但这批料本身颜色一致，自己跟自己比没有色差，如果客户刚好喜欢这个颜色愿意接受的话，事情就好办了。”
　　一席话惊醒梦中人。老板娘当即让小叶子给客户打电话。结果不错，客户的答复是：没关系没关系，甲方是他一个很好的朋友，自己盖办公楼用，颜色差点没事，赶快发来、赶快发来！
　　
　　“刘工、刘工，你可回来了。”刘威末开完会一进办公室，段岚就急急地说：“河南潘老板打了好几个电话，他说82967（型材代号）尺寸不对，小了好多。”
　　“刚开的那个吗？”
　　“嗯。”
　　“不会吧，我看看。”
　　刘威末坐下来看电脑。啊？！怎么会这样呢？完了，真的错了，长度尺寸小了半公分。他的心情急转直下，糟透了。刚才开会的时候，虽然他表情严肃，心情却很轻松，毕竟事不关己。现在不一样了，事情落在了自己头上。这是不久前应客户要求开发的一个新产品。不但模具报废，发去的产品也要退回来，数量可能还不少呢！又是一起质量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