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什么是“不在了”

　　王子昀一早就在厨房里忙开了，近中午时，她对站在厨房门口观望的明明说：“下楼去请高叔叔上来吃饭吧。”明明应声蹦跳着下楼去敲开了高松家的门。高松叫明明先回去，他穿戴好却下楼去了。
　　太阳高高挂在树梢上了，楼下玩乐的小孩子都跑回家吃饭去了。王子昀看着桌上的四菜一汤，也算是色香味俱佳，叹了口气。如果，那个位置上坐的是严小山，该多好？可是今天的男主角是高松，因为他，免去了明明跑丢的危险。
　　明明用小手支撑着下巴，嘴巴嘟得老高，他早上只喝了一杯豆浆，就等着中午吃大餐。可是高松还没有来，电话不接，短信也不回，明明的肚子早已经擂鼓多遍了。
　　王子昀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到一点了，她问明明：“刚才高叔叔是怎么跟你说的？”明明照实回答，王子昀站起来，门铃却响了起来，她慌忙跑去开门，却看到两手提着礼物的杨潇。
　　杨潇还是嬉皮笑脸地：“怎么，不欢迎啊？”王子昀请他进屋，杨潇看到桌子上没动的饭菜，问：“你们不会还没吃饭吧？在等人吗？不会是等我吧？”明明看到杨潇，眉头一挑：“你是谁啊？”王子昀还没介绍，杨潇先一步问：“这是你的小孩吗？长得好帅，可比我都要帅了呢！小帅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明明本来不喜欢这个年轻男人，他太好看了，比一般女人都要好看，好看得不像个男人。可是，他很平易近人，而且够幽默。明明笑着说：“我叫王明明，叔叔，你好滑稽哦！”王子昀问杨潇：“你吃饭了吗？没吃就一起吃吧。”杨潇说：“我早就已经吃了，看你们样子是在等人吧。你身体好些了吗？我顺路过来看看你。”
　　王子昀说已经好多了，杨潇便要起身告辞，门铃恰好响了起来，高松捧着一捧百合花站在门口，快嘴快语的杨潇问：“这位是明明的爸爸吧？孩子都这么大了，还真浪漫！”明明说：“他不是我爸爸，他是我高叔叔。”杨潇尴尬地笑了说：“不好意思，那你们吃饭，我不打扰了。”
　　王子昀给两人互相介绍后说：“真的吃饭了吗？没有吃就一起吧，饭菜都够的。”
　　“真的吃过了，再吃，今天的运动可就白做了，我可不想长肥肉。”
　　“那坐坐再走吧，我们很快就吃完的。”高松也这样说，杨潇推脱不掉，于是进客厅看电视去了。
　　饭后，两男一女分坐三方，明明偎依在王子昀身边，看着三个大人奇怪的表情，仿佛也感觉到了不寻常的气氛在屋里涌动。
　　“妈妈，我要睡午觉。”明明小心翼翼地说，得到应允后马上一溜烟地跑回了房间，不过他并没有睡觉，而是把门留了一道缝，好奇地竖起了耳朵。
　　王子昀说：“我去给你们倒水。”高松和杨潇异口同声道：“不用了。”说完两个人忽然一起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杨潇说：“明明的爸爸不在家吗？”王子昀点点头，说去洗水果，让他们聊着。两个男人聊起了当今的形式、汽车、房产、股票，有分歧的地方竟然像小孩子争糖吃一样争得面红耳赤，不过总的来说聊得还算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杨潇看时间不早了，便要起身告辞，王子昀也不强留，送杨潇出门去。杨潇说：“在家好好休息，如果有需要，随时打我手机。”
　　王子昀说：“谢谢你的关心，我已经没事了，还没有谢谢你昨天的帮忙……对了，医药费……”
　　“那是小事，你没事就好，以后多注意身体啊，再见。”杨潇走了，高松问：“你身体不舒服吗？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检查一下？”王子昀看看已经偏西的太阳，说：“我没事，昨天不是找不着明明吗，太着急了，现在没事了。”高松看着王子昀，再正经不过地说：“你没事了就好，但是，以后有什么事情，你想到的第一个人应该是我，而不是别人……子昀，我是认真的，他已经走了这么久了，是应该有个人来照顾你们了……”
　　“高大哥，我现在不想谈这些。”王子昀又当起了乌龟，就想把自己的一切缩回以前的壳子里，她撇过脸，不去看高松。
　　“可能在某些方面我比不上他，但是我的心意你应该有知情权。而且，明明需要一个爸爸，一个能在现实生活里给他安全感、给他父爱的爸爸。”高松拉过王子昀的手，放在他的胸口，说：“以前，它为我自己跳动，但是从今往后，它只为你跳动。”
　　王子昀的手清楚地感觉到了那颗剧烈跳动着的心，就在面前这个人的胸腔里，有血有肉的躯体里跳动，而这个人，在用心向她表白。人的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高松的眼里除了诚挚，还有关心、同情、怜悯，或者其他的东西吗？像这样露骨的表白，像这样直接的要求，王子昀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脑子里一下子懵了。
　　“严小山在你的过去里，让我在你的现在和将来，好吗？”
　　说到严小山，王子昀一个激灵，抽回手来：“高大哥，你错了，他在我的过去，也在我的现在，更会在我的将来，他从来都没离开过。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你先别急着下结论，我没有说让你忘记他，他在你心里永远有一席之地。不过，请你好好想想，好吗？我先回去了。”
　　王子昀低下头，看着刚才被高松握过得手，忙到厨房里清洗了一遍。明明泪眼朦胧地从屋里走出来，拉着王子昀的手问：“妈妈，爸爸是不是不要我了，永远不回来了？”
　　“明明，不要瞎说，爸爸是因为忙……”
　　“可他为什么都不回来看我，我都这么大了……别人都说我是没有爸爸的小杂种，妈妈，爸爸是不是死了？妈妈，爸爸是不是死了？”明明大哭起来，王子昀的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她拉着明明的手，小小的手，握在她的手里，柔软柔软的。这个小东西，是他生命的延续呵，再过十年，也许再过七八年，一个翻版的严小山就长成了，到那时候，她的责任也就完成了。
　　王子昀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去对一个孩子讲解“死”的定义，譬如说明明养的花斑鱼死了，明明说它只是睡着了，把它埋在土里，明明说那是怕它着凉而盖的被子；譬如说从市场上买来的一棵花苗枯萎了，王子昀要把它扔了，明明却说是花没精神，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对一个才五岁多的孩子解释“死”，而且例子是他未曾见过面的爸爸，那是一件多残酷的事。王子昀选择沉默。
　　“妈妈骗人，妈妈骗人，妈妈骗人……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明明已经从她的神色中读懂了，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控诉着王子昀。他的爸爸不在了，永远都不会在回来了。明明站里在房间里，仰着头，双手自然地垂立着，眼泪不停地从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流淌出来，胸口的衣服泪湿了一大片，他的大声哭泣，一如他刚出生时般悲痛。
　　“宝贝，妈妈不是故意不告诉你，妈妈想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妈妈不想你太难过……宝贝，请原谅妈妈……”王子昀给明明擦眼泪，却越擦越多，连带着自己也泪眼滂沱。
　　“我不喜欢高叔叔，我不喜欢他，他会抢走妈妈……爸爸不要我了，妈妈你不要离开我，妈妈不要明明，明明也会‘不在了’的……”明明搂着王子昀的脖子，王子昀只能紧紧地抱着他。
　　晚饭后，高松约王子昀和明明一起外出散步，明明想也不想地就拒绝了。明明不去，王子昀也迟疑起来，一个单身妈妈，和一个未婚男人一起，又得有多少闲言碎语响起啊。
　　“吃了饭，适当运动一下，对身体有好处的。”高松说，“其实，我是想买点水果牛奶，可不知道哪种好，想请你帮忙挑选。”
　　高松开口要求帮忙，王子昀便没有拒绝的理由，叮嘱明明乖乖看书或者看电视，戴上她的那副平光大黑框眼镜，这才随高松出门。
　　高松没再提起下午对王子昀说的那番话，让王子昀少了几分尴尬。
　　明明来到王子昀的房间里，从抽屉里拿出那本大影集来，一张一张地翻看。里面有王子昀和一个男人的很多合影，照片上的王子昀做着各种怪诞的表情，而男人却是一脸严肃，即使一两张照片上他有笑容，可那笑容也显得颇不自然，不过他笑的样子真的很好看，很阳光。明明把照片拿出来，翻到背面，每张照片的背面都记录下了拍照的时间和地点。明明拿了镜子来，一边看镜子里的自己，一边看照片上的男人，眉眼间很多地方神似。他看着照片问：“爸爸，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去哪里了？为什么都不来看我？你为什么会‘不在了’？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我还没有准备好怎么喊第一声“爸爸”，爸爸已经远离我而去。那时候我对“死”的理解仅仅停留在“不在了”、“永远不再回来”上，仅仅知道“死”会让人哭，就像妈妈，爸爸死了，妈妈就常常掉眼泪。
　　爸爸很帅，他的目光炯炯有神，眉毛粗粗的，鼻梁高高的，脸有些瘦削，可是很有神采。在那些合影中，他是那样亲切、那样特别，可是他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