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1976年（3）

　　晚饭他草草吃了两碗，嘴一抹出了门。光妹拿出一件中山装追出去说：“大哥！”他回过头，她把褂子披在他身说：“早点回来，别把身子累垮了。”
　　光妹洗刷了锅碗，给儿子洗脸洗脚睡觉。可儿子正玩水瓢里的蟹子和虾，怎么也不愿睡，她只好陪着他玩。外面的风真大，刚才关上的窗户怎么又开了？这窗户一人搭一手高。她站在小凳子上重新把窗户关好，到儿子面前玩着。可没等一会，窗子又开了。她有点奇怪，这风并不大，窗子是闩着的，怎么会自己开了呢？她站在墙边背光的地方看着窗子，看到底怎么回事。
　　过了一小会，只见一根竹片子从窗子缝隙中伸进来，轻轻拨开了窗闩，推开窗子的是一只毛茸茸的大手，窗台上趴着一张毛猴样的大脸，两只电光样的眼睛看着在玩耍的儿子。她这个一惯大胆的女人吓得一脚踢翻了儿子的水瓢，抱着儿子大叫：“鬼呀，水鬼，儿啊，你的蟹虾把水鬼引到家来了！”她紧紧抱着儿子冲出门外，发疯样的大跑大叫。
　　参加卧龙山大队支委扩大会议的人刚刚到齐，石头队长把水塘边看到水鬼的事讲了一遍。李常有会计不耐烦地说：“别瞎鸡巴扯了，哪来的水鬼。”石头梗着脖子说：“你只能当会计，这你不懂，水鬼一晚上要跑七十二个塘口……”光龙看人已到齐，说：“别扯了，现在开会……”
　　邵光龙话音刚落，大门被人一脚踢开，公社武装部长钱家安带着十多个全副武装的民兵，还有公社派出所的马有能进了大队部。邵光龙等大队干部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大事，都站起来迎接，让坐、泡茶。
　　钱部长个子不高，有点胖，嘴巴翘翘的，农村人叫猪拱嘴。长这种嘴的人嘴馋好吃。只见他挥挥手说道：“你们继续开会，开完会都别走，有紧急任务呢。”
　　就在这时，只听外面有个女人在大喊大叫，马德山开门一看，只见光妹抱着孩子满头大汗，全身发抖。光龙问她怎么回事。光妹就把在家开窗子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石头跟着叫起来说：“对了，妹子，你讲的跟我在水塘里看到的是一个模子托的，水鬼一晚上要跑七十二个塘口，他路过你家。”在场的人开始议论。钱部长站起来对光妹说：“嫂子，我们就为这事来的。你们讲的这些我们早已捏在手掌心里了。你别吓了孩子，我派两个民兵送你回去。”于是指派两个民兵，背着步枪，送光妹母子回家。并要求通知全大队民兵全部集合。
　　看来事情万分紧急。邵光龙叫李常有把汽油灯加满油，打足气，会议室亮得像白天一样，人们都眼巴巴地望着钱部长。
　　钱部长却一声不吭，这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大家一个个干瞪眼，谁也不敢多讲一句话。那钱部长打岔地说：“老邵，我这肚子咕咕叫，能不能在哪弄点吃的。”邵光龙想，这晚上到哪能搞到吃的呢。眼睛望着马德山。马德山晓得叫他想办法，便站起来说：“钱部长，我家还有点蚕豆，炒点送来怎么样？”钱部长眼一亮说：“好嘛，吞豆脆生生的，顶饿，太好了。”马德山走了。
　　是啊，马有能的领导来，当然要在你当父亲的身上放血了。过了一会，马德山端着一脸盆蚕豆放在桌上。钱部长伸手就抓：“哟，好烫！”烫得他把手放在嘴边吹了吹，捡了一颗剥着吃起来。他嘴里讲：“吃啊，吃。”可没把盆子往桌子中间推，自个猪拱嘴像老鼠样的吃得津津有味，吃得香味传到每个人的鼻子里，可就是没人好意思伸手去抓。
　　只有石头队长早已流口水了，忍不住倚老卖老的脸皮厚上前抓了一把说：“钱部长，我看看蚕豆炒熟了没有。蚕豆要是没炒熟就不能吃，腥气，吃了拉肚子。”说着坐回板凳上吃起来。山洼生产队长大拴子同他坐在一条板凳上，低声说：“给我几颗吃？”石头有意高声说：“想吃就去抓，一大脸盆呢。”钱部长听了就说：“大家都来吃，吃了马上要布置任务呢。”这下大拴子上前说：“那我就好吃不顾脸了。”抓了一把。大家也跟着抓着吃起来。只有邵光龙、马德山没动嘴，他俩在想着晚上不知要干什么事？
　　全大队的男女民兵都陆续到齐了，有四十几个人，加上公社的大队干部们，总共有近六十人。马有能点了人数，钱部长看了看手表，招呼大家都进大队部，这下挤挤一屋子站在那里等着部长指示。门口有两个民兵在站岗。
　　钱部长站起来拍拍手，抹抹嘴，嘴角上留下一条黑印子，像长了黑胡子。他望望大家说：“大家注意了，现在开个紧急会议。”会场立即安静下来，他提高嗓门说：“近两天来，凤凰岭大队、西湾大队还有你们大队纷纷有人报告，说卧龙山地区有水鬼出现，也有的说是野人活动。其实呢，野人是不存在的，讲水鬼那是迷信。可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呢？经公社党委研究分析后，我要告诉大家，那是美帝国主义派遣的特务来到了我们这里。”
　　钱部长有意停一会，会场上开始小声议论。钱部长又高声说：“大家没见过美国佬长什么样子吧？就是全身长毛，像水鬼又像野人。卧龙山自古以来就是出土匪的地方，也是特务活动的最好场所。他们来干什么？大家想过吗？卧龙山大队刚刚批准为大寨大队，他来的目的就是要破坏我们学大寨。这风不吹，树不摇，虱子不咬人不挠，你要不把虱子找到，它迟早都要咬你。所以，为了保护我们学大寨的丰硕成果，现在立即行动，抓特务。特务在哪里？据可靠消息，白天在外偷东西吃，晚上就住在龙头山的龙王洞里。我们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特务抓到手。下面请公社派出所马有能同志布置行动方案。”说完又坐下来吃蚕豆。
　　马有能站起来，看着手里的纸条子说：“按照钱部长的指示，我宣布抓捕特务行动方案。第一，行动路线。根据我们多次抓捕反革命分子的经验，一般罪犯夜间行动选择山冈、山坡，因为站得高看得远，遇到情况就躲进山沟里，那么我们行动就要对症下药，选择卧龙山的阴面左右山坡和山沟，分成三路向山顶搜索，阳面是大寨田，没有隐匿的地方，特务不会随便暴露自己的。第二呢，人员分工。共分成三个小分队，第一分队由钱部长亲自任队长，从左边山坡行动。第二分队由邵光龙书记任队长，从右边山坡行动。第三分队由我负责，从山洼沟里行动。每个分队二十人，四支步枪，两把手电筒，其他人准备好火把和木棍，发现情况，队长用电筒向空中扫射为号。三个小分队同时行动到龙王洞口集中。再成立敢死队进入洞中，活捉特务分子。方案汇报完毕。”
　　钱部长站起来，大声问：“大家还有什么意见？”这时人群中传来“扑哧”一声响，钱部长一听，以为是哪个在暗笑，就黑着脸说：“要抓特务了，还有心思笑？是哪个？抓起来！”石头队长上前一步，举着一只手说：“报告部长，不是笑声，是我放了一个响屁！”他身边的大拴子忍不住要笑，又不敢笑，手捂嘴用力一憋，跟着也放了一个响屁，比石头的屁要响得多。石头队长来了劲说：“部长，山洼队长也放了屁，比我的还响，我担心他屁股掰子都炸糊了呢。”民兵们“轰”的一声笑起来。钱部长气得不知怎么说才好，黑着脸说：“抓特务这么严肃的事情怎么能放屁呢？这简直是放屁！”他讲这话用了力，自己的屁跟着来了，尽管把屁股翘上了天，还是有点声音。民兵中好多人捂着嘴笑。马德山想起来了，站起来说：“对不起，部长，千不怪万不怪，只怪我那个蚕豆，蚕豆也叫屁豆子，吃了会……”钱部长大手一挥：“别说了，出发！”一声令下，三个分队自动往外挤，因为屋里已臭气熏天了。
　　石头分在邵光龙这个小分队里。他紧跟着光龙低声说：“邵书记，这次行动是一个错误。什么特务，明明是水鬼。水鬼一晚上跑七十二个塘口，你上山能抓个鸡巴子？这不是山坡上捉活鱼嘛。”白玉兰也是女民兵，她拿着一根木棍自动跟在邵光龙的分队里，她听到石头的话语，也上前低声对光龙说：“大哥（以光虎女朋友身份喊的），叫我讲，野人、水鬼、特务都不是，是人。”邵光龙看了她一眼，说：“你怎么讲他是人呢？”她说：“那家伙我亲眼见过。”光龙一惊，有意拉她到一边问：“那家伙什么样子？”她说：“他是个男人，高高的个子，我看了有点面熟呢。”她把下晚同那人见面对话的情况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邵光龙听后愣住了。心里琢磨着：这人高高的个子，还面熟？打听光妹，还到我们家偷看我们的孩子？难道是他回来了？……
　　
　　是的，这个人不是野人，也不是水鬼，更不是美帝国主义派来的特务，他就是杨顺生。
　　三年了，这三年杨顺生去了哪里？怎么变成了野人了呢？他今天回来干什么？
　　别急，这还得要从他离开龙头山知青屋的那一天讲起。
　　三年前春上的那一天，肖光妹找过他，说自己怀孕了，同他商量是打胎还是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