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爱要大声说出来

　　那是个萧然记忆里最不留痕迹的暑假，只记得她等了一个暑假，熊泽也没有道歉。那个年代，小镇上拥有手机的大人都很少，就更别提还是学生的他们了。萧然心想，不知道熊泽知不知道她家住在哪里？如果他真的来自家道歉，要不要原谅他呢？他真的喜欢过我还是只是一直在戏弄我？萧然常常坐在家里靠窗的书桌上托腮凝思，翻来覆去的想着这些问题。但是很快又被自己推翻，她想既然熊泽这样无耻地欺骗了她，又怎么可能喜欢自己。对于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熊泽是不会知道自己行为带来的是伤害。
　　妈妈最先发现了萧然的不对劲，以前在家挺活泼机灵的孩子，考上了重点高中的暑假本该好好玩玩，萧然却是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劲来，有两次吃饭竟然吃着吃着就停住发呆。妈妈也年轻过，她猜测到的隐情让她很不安。
　　“萧然，你在初中是不是喜欢上了哪个男孩子啊？怎么看你放假后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你要记住，你还小，主要任务是学习！”
　　“啊，妈，你别胡说，哪有啊？我只是在想看过的课外书里的一些情节。”萧然有着被人看穿心思后的恐慌，嘴里却仍旧支支吾吾地抵赖。
　　“那就好，明天让你大伯再给你和弟弟寄些名著来，省得你们俩在家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妈妈摇着头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萧然的弟弟比她只小两岁，虎头虎脑，脑袋却很灵光。爸爸常说这辈子最满意的事就是家里一儿一女了，以后又当爷爷又当外公，光想想就开心。妈妈每次听爸爸这样说，都会笑呵呵地回应：“以后我跟儿子，你跟女儿过，谁叫你天天跟我拌嘴，老了我不想伺候你！”
　　“儿子，你要你妈跟你过吗？她现在都唠叨，以后成了个老太婆会把你吵死的哟！”爸爸故意逗着弟弟。
　　“儿子，你敢说不要老娘吗？”妈妈赶紧跑到弟弟面前，眉毛一挑，对弟弟挤着眼。
　　“要，都和我过，我以后赚大钱买大房子，做四层楼，爷爷奶奶腿脚不好，住底层。爸爸妈妈住第二层，我住第三层，让姐姐住最顶层，谁叫她经常追着我跑。”当时的家还是破旧的砖瓦房，一遇到下大雨，奶奶和妈妈就一边急急忙忙拿锅碗瓢盆接着不断地从屋顶瓦缝间漏下的水。水溅落下来，叮咚作响，像是阵阵让人心慌的交响乐，一边在这样的号角里冲锋陷阵，抢时间做饭。弟弟却在这样的家里自顾自地畅想未来。
　　妈妈满意地摸着他的头：“我儿子就是有志气！”爸爸哈哈大笑。
　　萧然也忍不住加入：“喂喂喂，萧彬小朋友，你说话可注意点啊，不然等下有你好看。”日子就在一家人时不时耍耍嘴皮子里悄然流逝。多年以后回想起来，那曾是一段一家人最为安稳相伴的时光。人总是这样，当你正处在幸福怀抱里的时候，你并不知道这就是幸福，即使感受到了幸福，也是会在短暂的感恩后心安理得地享受一切，甚至开始抱怨幸福的深度不够，范围不广，时间不长。
　　
　　暑假里，燕子没有找过萧然一次，听妈妈说燕子的父母看燕子没有考上高中，就不要燕子去读职业学校了，托了镇子东头的王阿姨带她去深圳打工。王阿姨的老公90年代初就南下深圳，镇子上的人也不知道他在深圳做什么发了财，他曾整整四年都没有回家。一开始镇子上的人风言风语，说他在外面姘了个女人，抛弃了家里人老珠黄的老婆，跟着那个女人过好日子去了。后来有一天，男人又突然回来了。这一回来可是曾在镇子上炸开了锅。男人改头换面，变得大腹便便，容光焕发，脖子上套着个黄灿灿的金链子，腰间别着个大哥大，顶着个大肚子，腰杆还挺得笔直，说话声音都变得更加洪亮。他和他老婆有时候会在傍晚时分去镇中心散步，他老婆搂着他的胳膊，学着大城市的女人踩起细高跟，走起路来一扭一扭，脸上开始堵满脂粉，两个人说说笑笑，老远就听见他们的声音。男人发财后，王阿姨也跟着去了深圳，每年只在过年的时候才回来一次。据说燕子是跟着王阿姨去学美容美发了。王阿姨老公出资，让王阿姨留在深圳开了一家美容美发店。两家隔得不远，但是燕子走之前都没有和萧然打招呼，这使萧然很是不解，心底好长时间一想起来都怅然。
　　
　　高中终于开学了！2001年的夏天，萧然开启了高中学习生涯。新学校靠山临水，风景佳绝。新环境所带来的新奇与挑战以及一落千丈的成绩让萧然暂时忘了熊泽。萧然记得很清楚，第一学期各科的学习突然都变得十分吃力，就连最擅长的语文也在好几次的小测验中分数徘徊在及格边缘。这年的期末考萧然终于考出了历史最差水平，她从入学的班级第二名，一下子退步到班级20名。爸爸看过她的成绩单气的手发抖，他用手指着的头，骂萧然不争气，说女孩子到了高中果然智商比不过男孩了，越骂越生气，在萧然面前把成绩单撕个粉碎，扔到了萧然头上。萧然一直低着头站在旁边，低声抽泣。来年开学，她更加努力地学习，虽然天天在熄灯后还躲在被窝加班看书，成绩依旧节节败退。萧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挫败感，心情低落到一度整夜失眠，头发也掉了大把。
　　那时候通讯不发达，同学间都流行交笔友，写长信。班上生活委员凌奇负责每周三，周五去学校传达室帮同学们拿信。每次从传达室回来，手里都拿着厚厚的一沓信件，他站在讲台上念着信封上的名字，同学们依次上台领取。被念到名字的同学就像每次试卷发下来，考了第一名，昂首挺胸地上台领试卷般得意洋洋，喜笑颜开。从小心翼翼把生活趣事，青春感悟写进信纸，到装进信封，贴上邮票，写上所要交付心事的那个人姓名，再到满心欢喜地捧着信件，眯着眼投入校门口那个绿漆斑驳的邮筒，最后经过三两天或一周或半月的传递，其实时间不算长却实感漫长焦灼的等待，终于盼星星盼月亮盼到知音的安抚与懂得。于是一来二往，有了倾听者与开导者，心里乌云渐渐消散，友情在其中也变得更加深沉绵长。
　　萧然那时候只收到过一封燕子从深圳寄回来的信。信很短，却用一大半篇幅都说着深圳如何富裕，机会如何多，好像走路都可以捡到一大笔钱一样。不过到最后她还是叫萧然好好念书，并说她羡慕萧然。羡慕什么，燕子没有说清楚。萧然想，要是燕子知道她现在成绩下降如此厉害，如何努力都没有收获，燕子肯定就不会羡慕了吧。
　　有一天，凌奇又在讲台上分发信件。他念到了萧然的名字。萧然以为是燕子写给她的，心想，上一封燕子的来信她还没有回复，怎么就又来了第二封。接过信件，熊泽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信封上。萧然迫不及待地撕开了信。
　　熊泽写字不好看。字形歪歪扭扭，字迹也潦草，但看得出来这封信写得很认真，一笔一划，工工整整。他先就初三欺骗萧然的事情做了个真诚的道歉。然后解释说，暑假的时候他很想去亲自找萧然，但是不知道萧然家住在哪里。后来通过同学打听到了，又觉得没有胆量去她家。再后来寒假的时候想写信给萧然，又听同学说萧然学习遇到了困难，想着不能打扰她，于是拖到了现在。他希望萧然原谅他的年少无知，能继续和他做朋友。他也真心期待萧然能回信，成为他的笔友。其实萧然心里早就原谅他了，这时候又是学习瓶颈期，正苦闷着无法诉说，于是她和熊泽又联系上了。
　　熊泽通常是一封信刚寄出去就开始写第二封信，他说这样可以确保萧然不用等太久，就可以让萧然一个星期收两封信。隔着一个小城的距离，一个城东一个城西，靠着鸿雁传书，两个人在信纸的方寸间传情达意，互相倾听互相鼓励。萧然的信总写得低婉忧伤。那个时候的萧然太敏感多情，看见校园里一棵枯死的老树都要悲春伤秋地感叹一番。熊泽的信总写得幽默诙谐，看完后让萧然心情大好。他总会说一些有趣的事情，好像他的生活里从不曾有过哀伤。不过他每次都会另附一张纸跟萧然说自己的学习方法总结与各科的学习心得，鼓励萧然别急慢慢来，他每次都会在信的结尾不厌其烦地写同样一句话：萧然，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最善良的女生，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加油！无论什么内容的信，萧然每次读到这样的结尾心里都会感到阵阵温暖与力量。想着现在高一快结束了，萧然的学习在熊泽的鼓励下有了很大的起色，她一年多没有见到他了。她突然好想见他。
　　多年以后，萧然才发现，自己和熊泽是有过心灵感应的。她在想见他的时候，他真的来了。有一天下午，萧然还在上地理课。地理老师说得她早会了，所以忍不住朝着走廊东张西望。刚一望过去，就看到窗外站着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他撑着走廊的栏杆背对着萧然的教室，看样子像在望着教学楼前面的大河。一下课，萧然就跑到教室外面，走到男孩的身后。
　　“熊泽？”她试探性地轻轻喊了一下。
　　男孩转过身来，一脸惊喜：“萧然，好久不见了，我今天下午请了病假，所以有时间来看看你。给！”说着，他递给萧然一本书，正是萧然在信里提及的顾城的诗选。萧然只说了一次她喜欢顾城的诗，想不到熊泽就买给他了,萧然心里暖暖的。
　　“你请病假？你哪里不舒服啊？”萧然想起来。
　　“哈哈，我只是念书念得有点烦躁，所以找个理由溜了出来，我们学校没有你们重点高中这样管得严格。”熊泽望着萧然笑着。
　　“晚上只能在食堂请你吃饭了。我们学校食堂的菜还不错。”
　　“不了，我还要赶回家去，要是我妈知道我偷跑出来了，那她还不把我骂死。”
　　“好吧，谢谢你的书哦。”萧然心里竟有一丝失落。
　　“好了，上课了，你回去吧，我走了。信里聊。”熊泽转身离开。只留萧然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远远看见老师走来，萧然才溜回了座位。像一场梦。
　　
　　后来熊泽还在放月假的时候接过萧然回家。那天，萧然拖拖拉拉，同学们都走得所剩无几，她提着大包小包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就看见了等候多时的熊泽。
　　“喂，熊泽，你怎么来了？”萧然十分意外。
　　“你不是在信里说你今天会放假吗，恰好昨天我就放月假了，我在家没事，正好帮你提一下东西啊。”熊泽尽量把他的到来解释得顺其自然一点。
　　“你真够哥们啊，既然来了，这几个包给你背着。”萧然笑着，毫不客气地卸下肩头挎着和手上提着的两个大包，顺势推给了熊泽。熊泽接过去背着，走在前面，萧然跟着，一前一后地去坐车。萧然多年后，还记得那天的夕阳好美，熊泽的背影高大异常。
　　终于挨到文理分班，萧然毫无疑问选择了自己擅长的文科，她的文科成绩又显现出了天赋，即使不看书总能轻松考到班上前几名，理科却一塌糊涂。在另一个学校的熊泽也顺理成章地选择了理科。听熊泽信里说他在那个学校成绩不错，再稍微努力下就可以实现他叔叔给他定下的目标：宁做鸡头，不做凤尾了。萧然由衷地替他开心。
　　
　　萧然记得整个高中时代两个人最亲近的一次是在高二的时候，萧然的某个半天假期里。那时候学校门前的大河还在枯水期，河床上露出了一条宽阔蜿蜒，有着干净细软沙子的河滩。熊泽早在信中和萧然约好了那天出来一起在萧然学校门口的沙滩上玩。萧然按照信上约定的时间去沙滩上的时候，熊泽早就在左顾右盼地等待了。他一见萧然出现，就在沙堤上不断朝萧然挥手。萧然蹦蹦跳跳地奔到他身边，两个人就并肩沿着沙滩散步，熊泽走在萧然的左手边，他们都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两个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越靠越近，萧然可以感受到熊泽的右手指在摸寻着什么，他的手臂不断地轻触到她的手臂。熊泽突然猛地捉住了萧然的左手。萧然没有挣脱，还是和他并肩若无其事地走着，心跳却迅速到都快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她仍由他牵着，偏着头，装作在看风景。她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耳边只有自己心跳的扑通声。她看不见波光粼粼的河水，看不见阳光在水面欢呼雀跃，看不见对岸青翠的树木。她也听不见河水的哗哗作响，鸟儿婉转的低鸣，甚至听不见对面一群初中生望着他们起哄吹起的尖尖口哨声。萧然偷偷回过头去，她现在身高只到他的肩膀，她仰起头眯着眼偷看熊泽，熊泽没有低头看她，嘴角微微上扬，始终挂着不曾枯萎的笑意。阳光柔柔地照下来，萧然第一次发现，身边的男孩居然有着这么好看的侧脸。他们一直牵手走着，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一直走到两个人手心都汗涔涔地，萧然才尴尬地抽出手来。
　　熊泽写来的最后一封信掂在手里沉甸甸的，让萧然很好奇。读完后，心脏快蹦到嗓子眼，她脸红透了，立刻把信纸塞进信封，藏到了桌子的角落里。过了片刻，她又忍不住伸手摸到那封信，又急急忙忙地扫了一遍，这下她确定了熊泽的意思。熊泽在和萧然写了99封信后，他忍不住还是表白了。这第一百封表白信比以往的任何一封信都要长，以前作文常常东拼西凑绞尽脑汁都写不出800字的熊泽，这次居然写满了六张信纸。从第一眼那个下着大雨的校门口初见到萧然问他名字，让他出丑，再到他每次费尽心思地捉弄萧然，想引起萧然注意，接着提到萧然接受他的蓝丝带时他的欣喜若狂，最后说起他对萧然的欺骗和两个人绝交……每件事情，熊泽都记在心上。他说他把这些说出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萧然他的心。他恨自己辜负了萧然的期望没有考进重点高中。他说他高二开学还求过他叔叔，想让他通过关系把他弄到萧然班上插班，那样他就可以继续和萧然做同班同学，可是被他叔叔一巴掌扇在脸上的回绝而告终。他想帮萧然打开水，初中时候远远看着瘦弱的萧然提着一大瓶水气喘吁吁地上坡，他怕同学笑话，怕他叔叔知道，就不敢上去帮忙，他很后悔。沙滩上牵起萧然左手的那天，眼角余光看到萧然仰着头偷看他，感觉她圆圆的小脑袋特别可爱，他非常想亲萧然一下，又怕吓到萧然，所以只能抬头望着前方，不看萧然才能忍住。他说了很多，萧然看了一遍又一遍，那个下午，她一直趴在桌上默默地流了一脸的泪水。接下来整整半睡半醒地思考了三天。
　　胆怯乖巧的萧然，懦弱无知的萧然，瞻前顾后的萧然，口是心非的萧然。青春里的萧然是个彻头彻尾又很虚伪的胆小鬼，她偷偷藏起了那一堆信件，连同那封捧出一颗真心的表白信，一起锁在了柜子里，想要等个合适的时间再打开。她没有回信，他也再没有写过一封信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