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空谷里的回音
作品名称:夜村的村民们 作者:麦晓杰 发布时间:2015-05-12 09:25:58 字数:3626
那天,我坐在生命树上,让拿镜子的女人的镜子对着我的背后,因为我习惯了将眼睛放在脑袋的前面,而常常忘了向后看看。我想这是一个不好的习惯,正因为我常常忘了向后看看,所以常常迷路,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我在生命树上坐了很多年,却在很多年之后,还不知道我依靠的树干里生活着一只老鼠,而我曾自信的和石巨人说,我清楚的知道我们夜村的每一位村民,而事实上,对于夜村,我常常一无所知。
那些在我眼前晃动的影子,谁知道他生命虫的样子,除非他像画者一样,牵着他的猪。
拿镜子的女人坐在大海里,空气里漂浮着薄如纱的烟云。我的目光穿透烟云,看向镜子里的自己,盯着我身后的树干,准备老鼠的忽然出现,然后将他一把制服。我一向不喜欢老鼠,画者说,我应该对我的村名们一视同仁,我问他:“难道我就不能有些自己的爱好吗?就像你情有独钟与你的猪。”
我说这话时,画者往往沉默不语,沉默不语似乎是他的专利,他的沉默瞬间变成一道墙,将我从他的身边隔离。
事实上,我并不是不喜欢老鼠,而是害怕他,没有理由的害怕,幸好在我们夜村只有一只老鼠,而且还是住在生命树里面,而不是在夜村里乱窜。
石巨人说,他觉得那只老鼠很可爱,长着滴溜溜的大眼睛,锥子型的脸,纤细的身体如同一阵烟,风轻轻的吹,就能让其飘散。
石巨人说,我没有理由不喜欢那只老鼠,那时,我很反感,因为我最喜欢的生命树里竟然住着一只我最害怕的老鼠。
所以,我决定,克服我的恐惧,抓住那只老鼠和他好好谈谈,希望和他和平相处,石巨人说我太画蛇添足,因为,我不知道生命树里有只老鼠的时候,向来和那只老鼠没有什么冲突,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存在,更不说害怕他。
我自从知道生命树里有一只老鼠后,常常在生命树上坐的不安宁,我不知道,那只老鼠什么时候忽然跳出来恐吓我,或者我觉得他无处不在,就在我身边,而我却看不见。
那天,我抱着画者的猪,看着大海上的那一面大镜子,浮云在我的视线里不停的穿过,夜云,还在海面上散碎成水珠。她说,其实在海面上也好,在天际也好,是散碎的水珠也好,是天际的流云也好,对于她已经没有了什么不同。因为海龟已经带着他的小鱼离开了,他再不会向她招手微笑,虽然,当他想她招手微笑的时候,她并没有在意,但是却习以为常了,现在,海龟忽然的离开了,她熟悉的世界也不完整了。
“那如果,海龟又回来了呢?”我问她。
“还是一样的,现在也习惯了没有他向我招手微笑的视线。”夜云回答。
夜晚的时候,我会看见海面上闪烁着晶莹的水珠,大夯说,那是夜云的生命虫,那一颗心,曾经只有一颗,现在变幻成繁星。
我盯着海面上的那面镜子的时候,拿镜子的女人也盯着镜子,不同的是,她的眼睛一刻也不离开那面镜子,而我却时常看看别处。
拿镜子的女人的头发将她包裹成了一个虫茧,我总想着,也许有一天,她会破茧而出,变成一个少女。大夯说,那是不太可能的,因为时间将她抛却的太滞后,她要走到时间里面来,还要经过很长很长一段时间,而现在,她正在被时间抛向越来越远的地方。
我记得她说过,太浓黑的衣服不太好看,她在我的衣服上画出了白色的横条。那件衣服后来被野花咬碎了,干脆送给她吃了,她刚吃下时,我看见,野花的花瓣上长出了白色的条纹,野菜笑的前俯后仰,说野花终于变成和他一样了,不再是一朵野花了,而是一团碎布。
野花当时满意的看着自己的新模样,笑着对我说:“村长,真好看,你觉得呢?”
我学习画者的样子,牵着他的猪离开。
有那么一会儿,我盯着镜子里我的影子,忽然变得脑袋模糊,忘了哪一个是自己,哪一个是影子,又或者两个都是自己,只是将自己一分为二,一半寄存在镜子里,一半行走在夜村里。
我想起荒原上的那个人,他将自己分成了两个半人,一个半人坐在荒草堆里,拖着半张脸,看这天空之城,一只眼睛的目光穿透了天空之城,穿透了生命树,不知道目光落在了何方。另一个半人永远趴在地面上,挖土,我有时候担心,他会将夜村给挖出一个大窟窿,我们夜村的人都从那个大窟窿里掉下去,可是,他会突然忘了自己是身体里的哪一半,虽然,他以为他将自己划分的很清楚,当他对自己感到模糊的时候,就坐在荒草堆里,看着天空之城发呆。而那个发呆的人,就会走到另一个方向,开始趴在地上挖洞,而那个之前挖的洞就会被风沙埋藏,所以一直到现在,在那一片荒原里,仍然只有一个正在挖的洞,半个在发呆的人。
那天,老鼠没有出现,石巨人说,老鼠在生命树里可以看见我在看着大海上的镜子,所以他不出来。我问石巨人,那怎样我可以抓住那只老鼠,石巨人说到生命树里去找他,可是我熟悉的是生命树的外面,而他熟悉的是生命树的里面,我怎么可能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找到一个对那个地方熟悉的人呢?
石巨人说,那就走进生命树的世界,那只老鼠一定在生命树的世界里。
“可以的吗?”我问。在我们夜村还没有谁能走进生命树的世界,即使是画者也从来没有走进去过。
“你可以试试!”石巨人说。
我看着海面上的那面镜子,开始发呆,画者的猪就在我的怀里,他的身体很温暖,我能触碰到他的心,他是画者的生命虫,那他的生命虫是什么呢?我忽然想知道。但是我不能强行的走进画者的猪的世界,他不理会我,我无法和他沟通。他的心里只有画者,还有石巨人的小怪物,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不理我,我以为,我和他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画者将他托付给我照顾,肯定也托付过他让我照顾,所以,我们各自完成自己对画者的托付,他没有丝毫其他的多余。
这天,石巨人的小怪物,皱着眉头,将自己的尾巴蜷缩成一个饼,立在我的面前,仔细的端详着我,我已经习惯被她各种端详。
“村长?你长得很奇怪?”小怪物说。
“怎么说?”我问。
“村长,你的眼睛一个大一个小,你的鼻子是歪的,你的嘴唇上面厚,下面薄,你的耳朵长的不对称,你的脸长得不像是一张脸,好像是从天空之城坠落在北村球刺的身上,毁了。”小怪物说。
“是么,原来我长得这么怪啊!”我回答。
“是啊,我觉得村长是夜村里长得最怪的人,你应该找一片树叶将脸封起来再出门。”小怪物说。
“哦!”我认真的点点头,然后看着石巨人,他和小怪物一样,一脸严肃认真的端详着我,我忽然发现,石巨人的表情和小怪物很相似。
然后我看画者的猪的时候,意外的发现,画者的猪的表情和画者神似。我忽然在心里升起一股羡慕的感情,画者和石巨人都有两张脸,他们的脸和他们的生命虫融合在了一起。而我却没有生命虫。
有一个疑问在我心头一直挥之不去,那就是,画者的猪的脸为什么会长得像画者,还有就连小怪物也逐渐变得和石巨人相似。到底是什么在他们彼此间相联系,使他们的外貌也逐渐相似。
我惯性的依靠在生命树的树干上,看着天际风云滚动,日月轮番升起又落下去。
在夜村,有一片雪花,雪花从天空城向夜村落下去,却从未落下去,雪花上坐着一位村民,他说他叫做羽,羽坐在雪花的花瓣上,双腿在空中来回摆动,双臂向后支撑着身体,仰望着天空。
有时,我会来到他什么,随着雪花转动。问他:“羽,今天,你的树枝修剪的怎么样?”
“今天,你的树枝修剪的怎么样?”他看着我,用丝毫不差的语气回答。
然后,我看见他模糊的脸上绽开笑容。
“我在干嘛?”我坐在雪花的另一边,和他背对着背,学者他的样子,垂着双腿在空气里搅动着不安的风,仰头看着天空,天空在慢慢旋转,灰色的,白色的,黑色的云混成一团,分辨不清彼此。
“我在倾听!”羽,回答。
“听什么?”我觉得脑袋里的思绪和雪花一起转动。
“我在倾听远处的风声交叠,那是来自空谷里的回音。”羽说,他模糊的脸上总是带着模糊的微笑,我看着就要陷进他的笑容里去,所以总是背对着他不看他。我自认为,杜绝危险的最安全的方法,便是避开危险。画者却是,杜绝危险的最安全的方法是向危险直面走去,就像龙卷风来临,最安全的地方是龙卷风的中心。
“你为什么要倾听那来自空谷的回音?”我说。
雪花载着我们在空中慢慢旋转,羽沉默不语,我听见风在耳畔撕裂的声音,空气将撕裂的地方细细填补。
“我在等待风给我带来远方的消息,那个风能到达,而我去不了的地方。”
“那你听到了你想知道的消息了吗?”我问。
“听到了,一片混乱,我分辨不出,哪一条消息是真的来自我等待的那个远方。”
我喜欢坐在雪花上旋转着,和羽聊聊天,那时,我总是感觉不到时间从我身上流淌,带走记忆的忧伤。还有生命和身体拉扯的不和谐的疼痛。
每次离开羽的时候,我总不忘说一句:“羽,希望你早日分辨出那来自空谷的回音,哪一条是你所等待的!”
羽总是微笑着点头说好,我的笑容如同一团温软的光,冻结了我要离开的步伐,我看见天空之城的生命树,然后向生命树走去。坐在树枝上,看不远处的空气里,有一片雪花在慢慢旋转,永远不会落下,然后,将目光投向另一个方向。
我常常极目远眺,想看见羽所说的那个空谷,那个风声在交叠的远方,但是看见的总是舒曼的云在飘摇,风将云吹散,挡住我极目远眺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