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消失的石巨人

　　石巨人还很大的时候，他不能看见，我坐在他的手掌，充当他的眼睛，说给他听，我沿途看见的风景，他带着我走过荒原，走向大海，我蜷缩在他的手掌，从他的指缝间去看风景，我想着和他一起走到夜村的尽头，期待着在夜村的尽头会有什么样的风景。
　　画者说，石巨人终究会变得和我一样的大小，那时，我满怀期待，期待石巨人一身石块落尽后的样子。期待他在一层层石头剥落后的真实的样子。
　　后来，石巨人变成和我一样的大小，我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开心，那时，我沉浸在画者离开的忧伤里，有些生气，生石巨人的气，在我最悲伤的时候，他带着他的小怪物不知道去向了何方，将我一个人扔在悲伤的海里漫无目的挣扎。直到夜村所有的村民都离开后，我才明白，在夜村里，没有谁能够陪我一起走到夜村毁灭的日子。我终究还是要一个人面对夜村的村民一个一个的离开，面对夜村的逐渐毁灭，而我，身为村长，却无能为力，眼看着一切在我眼前发生，而我只能做一个旁观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轮到自己，害怕自己被遗弃，一个人待在被毁灭了的夜村，周围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模糊的眼神。那时，我才明白，我会的事情真的很少，我的能力真的很小，夜村真的对我很重要。
　　后来，石巨人再一次以他的真面目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有些失望，因为除了那一双澄澈的眼睛，他身上的一切我都觉得陌生，因为不是我想象中得意样子，反而想念，他一身石头包裹的样子。我故意的和他保持着距离，不想靠得太近，于是，我们就像所有熟悉的陌生人一样，用冷漠去充填那一段拉开的距离。
　　石巨人如同往常一样，似乎不明白，我的刻意。他不向我解释，他离开我后去了哪里，见到了怎样的风景，只是他如同离开之前一样，就像他一直都不曾离开。
　　不等我完全的释然心中的梗块，石巨人慢慢变得透明，在我眼前慢慢消失，他笑着说：“村长，你不必悲伤，我只是去跟随画者的步伐，我和画者会在另一个你所陌生的地方，为你准备一个你所熟知的世界，等你到来，不必惊慌。”
　　想想，夜村如同喜剧一样开始变化，而我，虽然有所察觉，但总觉得一切变化应该从我开始，因为，我是夜村的村长，正如画者所说，我之所以成为夜村的村长，不是因为别的，只因为，我最笨而已。想来，画者是早就知道了，只有我还笼罩在雾里，看不清方向。
　　石巨人离开之前的一段时间，我们一起走过大海，他说：“村长，你陪我一起去看看海吧，上次你一个人将我丢在大海里，害我一个人走过大海，走到大海的尽头。这一次你一定要陪我。”
　　“好啊！”我说。
　　“有一次，我看见夜村村口的那棵树，花开满树，我从树底走过，风吹着花瓣纷纷坠落，我伸手去接，花瓣们从和手指间滑落，没有一个花瓣，留在我的手心里，供我仔细瞻仰，当时，我有些失落，你明白那种深深的失落的感觉吗？”石巨人问我。
　　我看着身边的石巨人，我最爱的是他的目光，永远那么澄澈，就好像是被暴风雨洗涤过的天空，干净的发出一种光芒。
　　“不知道，你们都有生命虫，但是我没有，我没有心，所以不明白心被掏空的感觉。”我说。
　　石巨人拉着我的手，我们一起走向海边，那天，宝蓝色的天幕上，繁星闪闪，灰色的海面上，银色的海浪一层一层的翻滚而来，海风带着潮声吹进耳朵里，画者的猪和小怪物被银色的海浪一次又一次的送到我们面前来。我拉着石巨人的手，向大海深处走去，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到湖底的人鱼，想到她在夜村下雨的夜里，身上散发出来的光芒。想到她在空中飞翔，晶莹的雨从她的身体里穿过，留下瞬间的光，如同流星一样。那时，很想念她，像你我和她坐在夜村村口的那棵树上，聊着天，虽然，她永远记不住我说的一个完整的句子，也总是忘了我是谁，但是她仍旧坐在我身边，听我叨叨絮絮的聊天。
　　我决定，我石巨人走过大海后，就去北村找她，将她带到她原属于的地方，让她在湖里自由的飞翔，而不是留在北村，在风雪里，成为冰雕，供球刺欣赏。
　　“村长，谢谢你肯走进我的世界里来！”石巨人忽然说。
　　然后，瞬间，我明白了，我和石巨人一起走过的不是夜村的海，而是石巨人的心海。其实都是一样，在石巨人心海的尽头，便是夜村大海的尽头。只是我没有预料到。
　　在海的尽头，石巨人慢慢变得透明，然后消失在我眼前，他始终看着我，目光澄澈。我伸手，手臂从他的身体了穿过，那一刻，我明白了石巨人所说的那种深深的失落，想得而不得，想留而不能留的感觉。
　　我坐在海的尽头想了很久，终于明白一个问题，夜村的改变。也许夜村就像是一个沙漏，夜村的村民会逐渐的从某一个洞漏下去，然后在另一个村庄集合。然后，我不再悲伤。因为，我知道，在另一个地方，我终究会和他们集合。
　　我也想明白了石巨人，一开始他的石块从身体外面逐渐脱落，后来，他的生命从里面逐渐掏空。他一早就知道，只是他没有告诉我，我一直以为，我会第一个从夜村离去，后来事实证明，我是留到最后的那个人，我目送着熟悉的人一个一个的离开，夜村慢慢被掏空，变得死寂，我感谢画者，一次又一次将我拉到北村，提前感受了一番死寂，否则，我该怎样打发那一大段一个人的世界里的时间。
　　那天，我带着小怪物和画者的猪回到天空之城，画者留下的七彩鸟立在我面前的树枝上，仰着头，一身的鲜艳色彩，留在雪地里的那一枝花，依旧红火，他们是夜村里最鲜亮的色彩，常常引起人们长时间的瞩目。
　　画者离开时，夜村的村民们聚集在村口的树旁，为画者的离开而展开了一系列的讨论，后来似乎都忘却了画者的离开，甚至忘却了夜村曾经在很长很长的时候，一直都存在着一个叫着画者的人。
　　石巨人离开时，除了我，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消失的悄无声息，村民们对他的来去没有任何反映，就像他从来都不曾存在。我想，夜村的村民们都是比我聪明的，他们都懂得向鱼人借鉴，将不想记起的回忆统统忘掉。
　　那天，我左手牵着画者的猪，右手牵着石巨人的小怪物，游荡在夜村里，夜村的村民们一如往昔，我想，夜村的村民们都很神奇，有一种超其强大的自愈能力，有一种超其强大的屏蔽痛苦的能力，有一种神奇记忆。不光是他们，我发现，我也渐渐变得和鱼人一样，记忆都有一个期限，只是她的在一瞬间，而我在多个瞬间。
　　大夯依旧坐在湖泊上，他的胡须意外的又长了出来，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树桩，长满了树根，我看见他的树根伸到了湖底，然后我发现，他的胡须蔓延到了湖泊里的每一个空隙，湖泊不再是湖泊，而是他的胡须，我想，即使我将鱼人从北村带回来，也不行了，因为没有一个湖泊让鱼人自由的穿梭其中。
　　“今天，你的树枝修建的怎么样？”我走到大夯的身边说。
　　“今天，你的树枝修剪的怎么样？”大夯用同样的语气回答，只是，他的声音如同被白蚁凿空了的树枝，经不起空气的流动，瞬间便粉碎成灰烬。
　　“村长，你怎么来了，似乎很久没有看见你了，多久了，有一棵树那么长吗？”大夯说。
　　我看着大夯，觉得他看起来就像是一棵树，我坐在他的胡须上，将画者的猪还有小怪物的绳索系我的耳朵上，然后，画者的猪还有小怪物便如同一只吃草的绵羊，以我的耳朵为中心，画着大大小小的圆圈。
　　“应该吧，我现在感觉不到时间，你看见了他那如同鬼魅一样的身影了吗？”我说。
　　“看见了，但是他不让我说。”大夯笑了笑。
　　“你怎么能允许你的胡须疯长，占据了湖泊。”我说。
　　“村长，你又看走眼了，不是我的胡须占据了湖泊，而是湖泊里的水变成了我的胡须，你看，如今我已经和湖泊融合在一起，分不开了。”大夯似乎是哭丧着脸，我看不清楚，只能用自己的想象去充填自己未看清的那一部分，就像大多数的夜村村民一样。
　　我发现大夯在盯着我看，被他那一双模糊的看不清眼神的眼睛看着，我觉得背后有些阴凉。撞着胆子问：“大夯，你一直盯着我看干嘛？”
　　“哦，有吗？”大夯似乎有些吃惊的说。
　　“有啊！”我回答的坚决。
　　大夯转过脑袋，看着他的胡须，然后顿了顿说道：“村长，你多虑了，我并没有在盯着你看，我看的是被你遮挡的风景，是什么让你误以为我是在看你呢？”大夯说。
　　“我看见你盯着我看，我感觉到了你模糊的目光。”我回答。
　　大夯笑了笑，我喜欢看夜村的村民们对着我笑，因为夜村的村民笑起来的时候，脸上似乎有一团光，但是，我不喜欢大夯对着我笑，不明白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笑起来的时候，很难看。
　　“村长，你要知道，你看到的并不是事实，你的感觉也是错误的。”
　　“那什么才是真的呢？”我说。
　　“你理智的判断！”大夯回答。
　　我看着大夯，胡须都要淹没他到头顶了，我想着到北村去看看鱼人，于是向本村走去，画者猪和小怪物就在我头顶飞翔，绳索拉着我的耳朵有些麻木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