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1973年（14）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转眼光妹就要生孩子了。生产队里有规定：临月生孩子就得放产假。她放假，可老板不能放假，秋收季节，大队书记忙得两脚不沾灰，村里男女老少都在忙，家里仅她一个人闲着无事。无事就生非，胡思乱想。自己生孩子，自然就想到当年光英生孩子。也是在这间屋里，也是在这张大床上，她亲眼看到光英怎么难产又怎么大出血到最后死掉的。更记得大姑说，生孩子同阎王只隔一张纸，家里没男人阴气重。好像这些事就发生在昨天，大姑的话不停的在耳边回响。可要想她大哥陪自己是不可能的事。她越想就越怕，更为重要的是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嫂子光英的阴魂还在这个房间里没有走，那阴魂瞪着眼，黑着脸的骂她讲话不算话，明明同光雄定下的婚姻，却在外面种了个野种。那阴魂就在等着她生孩子好投胎去。她从睡梦中大叫着醒来，一身的冷汗。晚上把这个恶梦跟大哥说了。光龙劝她说：“你没听人讲，瓜熟蒂落吗？做梦，那是你整天头脑想的，日里怎么想，夜里怎么梦。”可她否定说：“不，千真万确，现在天一黑就不敢进房间，好像有个黑影坐在床前等着她。”
　　这些话把他也讲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怎么办呢？要不请大姑下山陪着她？她更反对，说当年是大姑接生出的事，现在大姑人也老了，她的手艺越来越不行了。最后定下来，由白玉兰陪她提前上县医院。
　　白玉兰自从母亲去世后，一个大姑娘在家很害怕。今天很高兴陪光妹。光龙把她们送到县医院，首先进行全面的检查。妇产医生是个男的，长得比较胖，人家叫他胖医生。他反而很高兴，因为现在生活差，到处都是瘦人，人们对胖很羡慕。胖医生看了光妹检查的单子对光龙说：“你老婆这宽宽的胯，是个生孩子的好手，加上身体好，胎位正，你不需要担心。”这样，邵光龙就放心地走了，一切托给了白玉兰，大队书记不能陪老婆生孩子。眼下秋粮入了库，上级又通知加紧改山造田，摆在眼前的是十里长冲两边山坡的树要砍，为第二期修梯田做准备。
　　住院第一天，光妹就向左邻右舍的产妇们打听，医院里是怎么接生的？怎么生是最保险、最安全的？产妇们七嘴八舌讲了一大堆，最后一致意见是剖腹产最安全，大人小孩都平安。这样她心里有了数，自己决定剖腹产。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光妹发现有些不对劲，好像肚里孩子在活动着，接着肚子开始疼痛，就大声叫着：“玉兰，不好，快叫胖医生，我要生了，快，给我剖腹产！”病房里的人听了都好笑。
　　光妹被推进了产房，她看不见白玉兰，看不到大哥，心里更害怕，就一个劲地叫：“我要剖腹产，我要剖腹产！”一个女医生在她身下摸摸说：“你不需要吧。”可光妹说：“不剖腹产我生不下来怎么办？生下孩子自己大出血死了又怎么办？我还要给我大哥生五男二女呢。”那女医生被她讲跑了，去叫主治的胖医生。胖医生听说后正准备进产房，就听到里面大声骂起来：“你这个小医生怎么跑掉了，哎哟，我要剖腹产，你们医生死掉了，我弄你妈！”胖医生被这声骂吓了一跳，退出了产房。
　　要说肖光妹吧，你也真是的。这里可是县级医院，不是在卧龙山，眼前的是医生，不是大老粗老社员，你用这种粗野、蛮横的方法对知识分子，悲剧自然就要发生了。
　　这不，胖医生有想法了。他想这个婆娘这么厉害，住院时知道她是贫下中农的后代，还是土皇帝大队书记的老婆，想必在村里也是一霸，要是不按她的要求去做，万一生孩子出了事，她再闹起事来，我当医生也没好果子吃。再说剖腹产对开刀的医生来讲，只不过是小手术，凡做手术的主刀另外有补助，何乐而不为呢？于是，胖医生立即提笔给肖光妹剖腹产。助理医院和护理做好药物皮试、麻醉等一切准备，很快把她推上了手术台。
　　胖医生也做好了准备，上前正准备手术，一看桌边的单子上还没有家属签字。因为这个手术太突然了，大家一忙乎就疏忽了。胖医院大声说：“怎么搞的嘛，没有家属签字呢？”躺在那里痛得死去活来的光妹头脑还算清醒，说：“拿来，我的名字我会写。”胖医生说：“开什么玩笑，当事人怎么能签字？”光妹说：“哎哟，痛死我了。那我老板回去了，怎么办？”胖医生摘下口罩说：“那这个手术我不能做。”光妹急中生智说：“我还有妹妹叫玉兰，签字可以吧？她在门外。”胖医生说：“那还差不多。”护士拿单子找白玉兰。正在门外等待的白玉兰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医生叫签就签了自己的名字。胖医生一看：“不对呀，你叫肖光妹，她叫白玉兰，你们是亲姐妹？”光妹说：“是亲的，我老大跟父亲姓，她老小跟母亲姓。”胖医生还是不放心，拿着单子要出去问，只听肖光妹大嗓门叫起来：“医生，你怎么像个老母猪这么慢腾腾的，再等我可生下来了。”胖医生怕她再冒出一个女人不该冒出的粗话来，就没有时间再讨论是不是亲姐妹的问题了。可心里憋了气，拿起了手术刀，这样当然会误事了。
　　当胖医生剖开了肚皮，拨开一看，吓呆了，怎么回事？孩子不见了，当看她的下身，坏了，由于为签字的问题拖延了时间，加上她明明是可以生下孩子的原因，孩子已经生下一半了。胖医生想，她要是从下面生下来，还要我做手术干什么？那不是开了空刀嘛。明天她要是知道了还不骂死我呀。不行，不能让她生。于是就伸手从腹中拉住婴儿的两条小腿，重新拉回来。这一拉，不得了，出事了，造成子宫内膜大出血，那么只好立即做止血手术。这手术一做，可怜的光妹就再也不能生孩子了。当把这个消息向她“亲妹妹”白玉兰说明时，白玉兰大叫着要闹事，可胖医生把手中的单子晃了晃：“不管你是真妹妹假妹妹，白纸可留下黑字呢。”白玉兰一下子闭住了嘴。
　　光妹被推回到病房，腹部扎的白色绷带渗透出好多血，左右住院的向她祝贺生了个大胖小子。可她同白玉兰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特别是白玉兰，心里十分内疚，只怪自己不该冒充她的妹妹，在单子上签了字。要是不签那个字，那孩子就自然的生下来了。光妹知道后，安慰她说：“不怪你，只怪我没生过孩子，一点经验都没有。早晓得生孩子就像鸡下蛋样的这么容易，我何必到医院来受这个罪呢？脱裤子放屁，多一道手续。花了许多钱，自己后悔死了。”最后她俩商量好，错打错赔吧，这事千万不能让光龙晓得。
　　第二天，邵光龙急冲冲地来了。他带来了鸡蛋、面条，十分高兴地坐在光妹的床前。见她脸色苍白，眼角上挂着一滴泪水，好像刚哭过。心想她生儿子本该高兴才是。可转过来一想，也许是第一次当母亲，那是幸福的泪花吧。他又伸头看躺在她身边的婴儿，只见那婴儿捏着小拳头睡着了，好像做累了事睡得又香又甜。他入神地看着，伸手拂动着婴儿几根淡黄而稀疏的胎发，凑过去想亲一亲这个儿子。哪知嘴刚一碰到婴儿的小脸，婴儿醒了，睁圆了双大又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他好高兴，脸上乐开了花。光妹见他这么注视着婴儿，想到自己说过要为他生个五男二女的，可现在却再也不能给他生孩子了，他再也没有自己的亲骨肉了。便心头一酸，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漏出来。他忙掏出手帕给他擦脸，说：“别哭，别哭，月子里哭眼睛会闹毛病的。”可她抓住他的手帕，号啕起来，怎么也止不住，站在一边的白玉兰也跟着流泪，临床的几个产妇都扭过身子，十分奇怪地望着她们俩。

　　现在已是寒冬腊月，大家开始忙着过年，学校开始放寒假，光妹收拾好过去自己住的房间，等待光雄回家过年。可是他们没有等到他人，等到了他的一封信。信上说他在学校护校队，每天有补助，今后寒暑假都不回来了。也不问大哥好，大嫂可否生孩子了。就这么秃头秃脑的几句话。光龙看完信，想想又好笑，这小子还真有志气，出了这道门，真的断了回家的路啊。
　　大地瓜发大芽，大婆娘养大娃。光妹的孩子已经两个多月，圆圆的脸蛋，亮亮的眼睛，虎头虎脑，十分可爱。光妹望着孩子的小脸，怎么望也不像杨顺生，倒十分像自己，这下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真是坛口扎得住，人口扎不住啊。这两个多月来，全大队的人纷纷前来向光妹道喜，有时房里挤满了人。光妹心里有数，晓得她们心术不正，表面上来道喜，其实是来看孩子。看这孩子到底长得像谁。因为自光妹到县医院的那天起，村里掀起了风潮，人们扳着手指头算着，算她结婚到生孩子只有七个多月。七个月生孩子有，但在卧龙山并不多。更重要的是光妹婚前有两个男人是怀疑对象。一个是肖光雄，自穿开裆裤定下的夫妻，一张招生的纸，光雄拍拍屁股灰走了。他前脚走，光龙当天就办喜事，这也太快了。再一个是杨顺生，也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一去不回头，连一封信也没见过，有一段时间他们俩打得火热，顺生是不是跟她有一腿后吓跑的？人的眼睛是雪亮的，没有人怀疑光妹同光龙暗地里偷情，真是古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