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1973年（12）

　　太阳一落山，天色就暗了下来。全体党员和队长像小孩子做游戏，好大月亮好卖狗样的，说说笑笑往邵光龙家走去。
　　李常有出了大队部，就一路小跑第一个到了光龙家。他想，邵光龙是村里的人上人，过去光妹是他妹子，自己已不是他的对手，现在是喜鹊占了凤凰窝，他们成了一对恩爱夫妻，红皮萝卜紫皮蒜，仰脸老婆低头汉，这一唱一和的，智勇双全，这个精悍的娘们，当了他生活的智囊，工作的军师，凡事枕头风一吹，还有我猴子喝水啊。加上自己前几天下错了一盘棋，吹火反烧自己的嘴，要不是孙书记说不定自己要丢帽子呢。这世上没有树下树，可人间自有人下人啊。识时务者为俊杰，当干部就得学墙头草，东吹西倒，西吹东倒。他先跑回家，也顾不了老父亲卧病在床需要补养，更顾不了那厉害的老婆要跟他闹翻天，把家里唯一的一只大公鸡抓上手。本来家里是一对鸡，老母鸡送给了孙书记，大公鸡缺了伴，整天到处作害，看样子像瘦了一点，拎在手上真的轻了不少。他用大褂子遮着，抢先一步送到邵光龙家。进门对光妹笑笑说：“恭贺大姐结婚之喜，这点小意思。”光妹怎么也不肯收，还是他拿刀抢杀了大公鸡，光妹心里很不好意思。
　　两桌酒席就开在邵光龙家门口院子里。马德山早已把大队部的汽油灯上足了油，挂在他家的门头上，把酒席照得像白天一样。
　　就在大家入席上菜的时候，龙尾山的赖大姑出人意料的进来了。马德山站在门口指挥大家入席，第一个见到她就说：“哟，大姑来了，大姑吃撞门喜酒，要发财了。”伸手说：“请入席。”赖大姑打他的手说：“大队长唻，你把山上树砍光了，那山地没有水，粮食收不上来，卧龙山都要渴死了。大姑在山上住不长呢。”大队长说：“那好，下山住我家里嘛。”赖大姑戳他脑门子：“下山，下你个头的山。”见邵光龙，“哟，恭喜恭喜。”邵光龙答：“同喜同喜。大姑上沿坐吧。”大姑向他招手：“别急，跟你讲个事。”把他拉到门口低声咕哝了半天。
　　原来杨顺生临走时向赖大姑打招呼，并把他同光妹的事说了。大姑拟带他找光妹化解矛盾，商量解决问题。可顺生犟起来十头大牯牛拉不回来，一意孤行，一心要走他父亲当年没有走成的老路，沿长江而上闯世界去了。大姑想到那天错怪了光妹，想寻找个机会向她当面陪个不是。今天赖大姑被人请下山接生，听讲她要办喜事就赶来了。光龙听到顺生的消息，心里大吃了一惊，想到他这次出走，身上没介绍信，来路不明，一定凶多吉少，自己也无法帮忙，不知如何是好。
　　恰在这时，肖光妹端着菜碗从厨房出来见到赖大姑同大哥严肃的谈话，大哥脸色发白，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心里一愣，手下一滑，一只碗掉在门槛上，“啪”的一声粉碎了，满满一碗菜溅了一地。白玉兰端菜紧跟其后，见到这一切便大叫着：“哎哟，天哪，这碗是万万碎不得的呀。”
　　是啊，这碗菜是香干子、韭菜、黄花菜、碎蘑菇合在一起的炒菜，也是办喜事上的第一道，名为“和气菜”，取日后日子和气之意。山里人有老风俗，喜宴上打碎碗盏杯子是不大吉利的事情，更何况是新娘子自己打碎的第一个和气菜呢。在场吃酒的人都呆掉了。光妹也呆在那里一动不动，就连邵光龙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上前接过她另一只手里的碗说：“你身上泼油了，快去洗洗吧。”
　　这时赖大姑手一挥，大叫一声：“慢着！”众人都把目光转移到大姑的身上。只见她不慌不忙捡起已经打碎的碗片子又重新砸了一下，“哗啦”一声，她说：“大家看到了吧，刚才碎了一次不好，现在听到又碎了一回，这叫什么？晓得不？”大声地：“这叫碎（岁）碎（岁）平安，幸福美满，大吉大利啊。馋鬼们快吃喜酒吧。哈哈哈。”大家听她这么一说，接着轰的一声大笑起来。白玉兰把另一碗和气菜分成两小碗端上两桌，等连上四个菜，大家入席开始喝酒。
　　光龙、光妹拉着赖大姑入席，可大姑说已吃过了，拉着光妹的手笑着说：“怎么样？不用忧不用愁，自有晴天大日头，恭喜你哟。”光妹低头说：“大姑呀，大哥为妹这根烂萝卜，送给人家一棵大白菜呢。”这些话只有她俩心里有数，别人是听不出的。
　　二人进了里屋，大姑看新房同原来一样，没有任何变化，不但没贴门对子，连一个大红喜字也找不到，只有床前踏板上放着两双新鞋，新郎新娘还没有穿。大姑变了脸，严肃地向光妹说：“孩子，你怎么不懂事呢？结婚，人生就这么一次，你怎么这么不讲究？新房也没布置，连新娘新郎的鞋子都没穿上脚。”光妹像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说：“我要忙着做菜，也不懂得怎么做法。”大姑说：“那也得等客人进了门，你就得坐在房里呀，有个伴娘陪着，有个老娘哭着吧。”光妹抬头不解：“办大喜事还要哭呀？”大姑说：“对呀，哭嫁哭嫁，不哭怎么嫁呢？”光妹说：“怎么哭法？”大姑说：“姑娘过门，娘家人要哭三声，这叫掉金豆。哭发哭发嘛，好让姑娘今后过好日子。”光妹被她说得傻了眼：“那我怎么办？”大姑说：“你娘家没人，该早准备找一个老妈妈扮演你娘哭几声意思意思。”光妹听她提起娘家人，心里酸楚地：“算了，本来我有一肚子苦水，想到大哥我强忍着呢。”说着真要流下泪来。
　　大姑念她实在可怜,手一挥说：“这样吧，念你可怜，命苦，做姑娘受人欺了，娘家也没个人，上次你有心找我大姑，大姑连一口水都没给你喝。”大姑也是心善的人，说着泪水就下来了。光妹看了心里也更难过了，就说：“大姑，你别……”大姑抹抹泪说：“现在呢，你要是不嫌我这个大麻子姑，我就当你一次娘吧。”光妹惊喜地：“真的？”大姑说：“我老人还能跟你闹着玩，快叫娘吧。”光妹向她鞠躬，深情地喊了一声：“娘！”大姑也亲热地答了：“嗳！哈哈，孩子，你是个苦命人，人生的一次劫难已经过去了，翻过这座山头就是一马平地，要过好日子啰。”光妹望着她：“娘，你真这么看我吗？”大姑长叹一口气：“唉，大姑老啰，不瞒你丫头，当年在卧龙山，那可是三垣四象二十八星宿我一看就准，什么阴阳八卦、天地轮回，我一算就灵，天文地理、看风水宝地、测行人吉凶，哪一样我不是张口就来？彭家昌敢不听我的？现在老了，算不准了，不灵了。但我看你面善心好，大姑决不会看走眼的。”
　　大姑的言语，使她心头一酸，真的好像自己的亲娘就在眼前，多年的苦水一下子涌上心头，“扑通”一声跪在大姑面前，大声哭喊：“娘啊，娘啊，您晓得女儿有多苦啊。”大姑坐在她身边，拍着她的肩头，不紧不慢，有声有色并有节奏地哭说起来：“儿啊，我的苦命儿，常言道，苦命之人天不负，难出头的笋子是好竹，儿啊，我的儿，我儿命苦苦黄莲，淌过了苦水迎来甜……”
　　门口吃酒的人听到屋里的哭声，都停下了筷子，面面相觑，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肖贵根老爷人老经验丰富，站起来大声说：“听我讲，今天我侄子这喜酒有点特别，是出门喜事进门喜事一家做，这酒席呢，是嫁姑娘娶媳妇合办的酒席，大家现在听到的哭声，是新娘家在哭嫁呢，我们吃的是出门喜酒，来喝！”大家没有听老爷的，而是停止了吃喝，听赖大姑那有节奏的哭声，像听古戏样的那么专心……
　　那赖大姑哭道：“儿啊我的儿，一生夫妻，百世姻缘，百世修来同船渡，千世修来共枕眠；儿啊我的儿，在家要听父和母，出嫁孝敬公与婆，一生之计在于勤，一家之计在于和；儿啊我的儿，夫妻讲究恩和爱，妯娌相处笑脸开，不会做媳妇两边捣，会做媳妇两边调；儿啊我的儿，粗茶淡饭老布衣，不求富贵求和睦，锅碗衣裳要勤洗，求人不如求自己；儿啊我的儿，贤妇令夫贵，恶妇令夫败。凡事能忍尽量忍，退后一步不差人；儿啊我的儿，生活有时当无时，甜日子要当苦日子过，千差万差来人不能差，千火万火外人在场别发火；儿啊我的儿，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记住左邻好与恩，忘掉右舍错和过；儿啊我的儿，当家才知柴米贵，养儿不忘父母恩，养子不教如养驴，养女不教如养猪；儿啊我的儿……”
　　院子里吃喜酒的人都放下了筷子，认真听着赖大姑劝媳妇做人的言语，这些话语真是女人的备忘录，更是家庭的教科书啊。每人都受了一次深刻的教育，特别是会计李常有，叹了一口气说：“大姑哭出的都是好词语，早晓得叫我那老婆也来听听。”
　　真是讲鬼鬼到。就在李常有话音刚落，他老婆张腊香闯了进来。张腊香矮胖，头发乱，眼睛生，是村里有名的母老虎,坐地炮。所以，李常有也有个外号叫“气管炎（妻管严）”。今天何况他还缺了理呢。他见老婆两条短腿像鸭子划水样的一进门，身子一颤，便一头钻到桌底下去了。石头同他坐在一条板凳上，他眯眼没见到张腊香，以为是李常有掉了一块肉而钻桌下去捡。就说：“哎哟，你也变得像我一样小气了，肉掉就算了，起来吧，李会计。”说着眼对桌底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