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1973年（11）

　　他也是养成了习惯，坐起身来，把脚搭在床沿上。她打了一盆热水，手摸摸水不冷也不烫，端过来放在他脚下说：“我这是最后一次给你洗脚了。明天的路要走好。”他还是不吭声，也不动，像个死人多了一口气。她蹲下身子脱了他的袜子，卷起裤脚，把他肥脚放在盆里泡着，用手擦着说：“我还要讲，你别不爱听。我们老爷真是老爷呢，他的话我听了都享用，你要记在心上。在外不是农村，自己要学着洗衣、洗碗，晚上用热水泡泡脚。”
　　脚洗得差不多了，拿擦脚布给他擦了脚，见他还像个木头人，不搭一句腔，就又说：“要讲欠你的只有我了，你要是有气就往我身上撒，在外别忘了大哥的恩，给他写写信。”他也许嫌她话太多了，生气地大声说：“我晓得，不稀罕你讲。”说着脚一甩，无意中踢翻了脚盆里的水，溅了她一身，一头钻进被窝里。
　　她摇摇头，想到他明天要走了，不能跟他吵，也就不生他的气，拿扫帚扫着地上的水，收拾了脚盆，又去拾他要带的日用品，还把他明天要穿的新衣服放在他床边上。最后发现床前的一双旧鞋，便进房把一双新鞋捧在手上。这是一双新灯芯绒面子的新鞋，这双鞋是照他脚样子画下来的，自己费了多少心血，准备结婚时候穿，他都试过一只脚了。好在他脚同大哥脚一样大，现在同大哥结婚，这鞋是给大哥还是给他呢？
　　正在这时，大哥回来了，见她站在光雄床边忧虑的样子，就问：“怎么还不睡？明天还要起早呢。”她捧着新鞋转身对大哥说：“大哥，跟你讲个事。”大哥正欲进房，回头问：“什么事？”她说：“这双新鞋本来是给他的，明天还是让他穿新鞋吧。”大哥连连点头：“对，对，让他穿新鞋，走新路，大吉大利，好！”她眼眶子红了：“大哥，那你就没有新鞋办婚事了。”大哥望了她一眼，转身来到她面前，深情地说：“别想那么多了，我们的事，老爷非常支持，人意好，吃水甜嘛，何况一双鞋呢。去睡吧，这几天你也够累的了。”说着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她把光雄床边的旧鞋收起来，把那双新鞋端端正正地放在床沿下，双手捂脸进了自己的房里。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刚才有点儿亮，马德山悄悄组织几个小青年，带着锣鼓家伙，在邵光龙家门口“咚咚仓，咚咚仓”的敲起来。光龙开了门，把他们引进屋里吃早饭。光妹半夜就起床，煮了一大锅米饭，备了四个小菜，等他们饭吃得差不多了，马德山端着碗走进肖光雄的房间，一掀被子，在他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说：“你小子还在做美梦呢。”
　　肖光雄一惊坐起来，见马叔敲着饭碗走出房间，外面很多人在说笑，晓得是送自己的人来了。便穿好新衣服起床，当坐在床沿上看到一双新鞋，自己那双旧鞋不见了，就大声喊叫：“我鞋呢？”邵光龙听到声音就跑过来说：“鞋不在你脚边上？”光雄说：“我要穿我那一双。”光龙劝着说：“兄弟，你从今天起就是大学生了，新的一天开始，就应该穿新鞋，上新路，好步步高升啊。”光雄大声说：“我不要，我就要那一双。”
　　光妹也过来了，含着泪说：“兄弟，这双鞋你都试过一只脚了，你就让我为你做一件事吧。”光雄也不知哪根神经起了作用，捡起地上一只新鞋向光妹砸去：“我不稀罕你，见到新鞋我心里就闷。”
　　这鞋正好砸到光妹的脸上，她两眼起着晶晶花。光龙怕他动手，便站在光妹的身边。光雄看着眼前的两个人，憋在心里几天的火突然爆发出来，指着他们暴跳如雷地大喊大叫：“我告诉你们，从今天起我同你们一刀两断，我走出这道门子就没有这个家，我永远不回来了。你们呢，就当我在外面死掉了！你们滚，我永远不想见到你们！”
　　光雄的迸发像炸弹样的炸得光龙光妹昏头转向。马德山知道房里发生了不愉快的事，忙叫手下人：“快敲起来！”
　　“咚咚仓，咚咚仓……”锣鼓喧天，盖住了光雄的喊叫。
　　光妹再也忍不住了，双后捂脸，哭着跑进房间，把一双旧鞋扔到门外。光雄穿上鞋子，也不洗脸不吃早饭，背着被包，拎着箱子，就要出门。光龙只好上前帮他拎着箱子，出大门时牵着他的手，走到门外。外面鞭炮已经放响，光妹没有送他，站在窗口望他远去，脸上挂满了泪水。
　　村子两边已经站满了欢送的人群，他们有的议论，有的叮嘱：“光雄，走好！”“光雄，别忘本啦。”“真是人要衣马要鞍，这小子换了一个人样的。”“……”
　　生产队长石头看到光雄走出村子的场面，大声骂道：“狗熊，你小子真的上大学了？瘪葫芦还劈成了正把子瓢，坟头上插烟袋——出气带冒烟的东西能上大学？这是什么鸡巴大学？我上当了，要是早晓得他上大学，在会上我讲他一泡屎都不如。
　　
　　就在肖光雄上大学的当天下午，卧龙山大队召开党员扩大会（扩大到生产队长）。会议由副书记马德山主持。他首先带领大家学习毛主席的《反对自由主义》，大队会计李常有做了深刻检查。
　　李常有自从公社回来以后，就已经在党支部委员会上作了检查。他自己要求在支部大会上检查，主要问题是犯了自由主义错误。对党支部书记邵光龙有意见，应该在党的支委会上讲，不能搞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写了两封人民来信，还是同石头队长合谋写的匿名信。好在公社孙书记是孙猴子火眼金睛，一下子识破他耍的伎俩，事实面前不得不低头。但批评要严，处理要宽。孙书记不会摘他的帽子，检查一下就结束。今天李常有检查以后，马德山、肖贵根等党员同志也批评帮助了他，有的生产队长说，据社员反映他开介绍信像审案子一样，还经常守在办公室里很少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
　　生产队长石头也要跟着做个检讨。因为在支委会上，李常有把来信的底稿亮了相，上面有石头的手印子。害得石头今天一声屁都不敢放，头上汗珠子往下掉，小眼睛老盯着李常有，心想本来是八杆子打不到边的事情，你妈的叫我随便按个手印，现在是拔出了萝卜带出了泥，你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也跟着倒了霉。
　　会开到最后，支部书记邵光龙作总结。他首先作了自我批评，在对待杨顺生问题上，阶级立场确有问题。在知青屋没有盖好之前，应该把他放在大队部里吃住，怎能留在家里同自己睡一个被窝呢。特别是他讲的农民住的茅草房的话，没有进行批判。生产队长有意见也是正确的。最后研究决定：第一由马德山同石头队长谈谈心，帮助他今后要注意工作方法。第二要召开一次群众批斗会，会场就定在知青屋的门前。现在杨顺生走了，又没有向任何人请假，这错误就更大了。但相信他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这样，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支部扩大会才算是圆满结束了。主持人马德山站起来说：“大家别急走，还有件事通报一下，我们的支部书记邵光龙同志要结婚了，新娘子是谁呢？也许有人想不到，那就是肖光妹。”大家开始低声议论。马德山敲敲桌面说：“光妹同光雄是自小定的婚，如今光雄上大学了，他主动要求退了这个婚事。这事同党员同志通通气，希望大家有什么话在支部会上讲，别像李常有同志那样背后写来信。”
　　会下大家议论开了，都骂肖光雄这小子吃了果子忘了树，表面老实头，心里还一肚子花花肠子。穿了皮鞋忘了草鞋，刚刚喝过井水转身向井里扔脏。邵光龙听他们都把屎团子往光雄身上砸，想到贵根老人听了心里不好受，就说：“大家也别瞎猜，清官难断家务事呢。光雄也有他的难处，农村户口下一代都是农村户口。”李常有第一个站出来：“哎呀，我早就看出来，邵支书同光妹是天生一对，地配一双。从今往后，谁也不准背后瞎鸡巴乱扯！”大家都笑了。马德山也站起来说：“大家没话说散会别回去了，到邵书记家喝喜酒去。”大家都跳了起来。
　　其实，这天上午邵光龙就想要尽快办婚事。好在光妹没娘家，自己也没任何亲戚，没结婚在一家生活，结了婚在一起过日子，婚事太好办了。加之上级要求婚丧喜事，破旧俗树新风，不准大操大办，支部书记更应该带个头。上午把光雄送到向阳公社车站上了车，他就跟马德山商量，李常有的问题孙书记指示早该解决，下午开党支部扩大会议，党员和生产队长，加起来也只有十来个人（大部分队长是党员），开了两小桌，生产队每家撒几个水果糖，等哪天到公社开会顺便领张结婚证，这事就办得有礼节又有面子。所以，他俩就到公社食品站割了十来斤肉，到供销社打了酒，买了水果糖。
　　下午这边开会，家里就请来黄毛丫的母亲黄大妈和白玉兰帮忙，洗菜烧肉，光妹自己上厨房忙得一头的汗，白玉兰看不过眼，就说：“你歇着吧，把你房间里扫扫，自己换件新衣服，像个新娘子的样。”光妹想想也是的。新婚新婚，新娘新郎里外都要穿新的。自己同大哥都没思想准备。要不是光雄丢下一双新鞋，两人一件新的都没有，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自己还锅上锅下忙着做饭，想想也够心酸的。但事情想回来，自己得到了大哥这个人，千好万好，比不上人好，便自嘲地说：“什么新娘子？已经是没人要的老娘们了，不讲究。”说得黄大妈笑弯了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