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大音希的办公楼虽然只有三层，但楼体足够长、房间足够多，所以还兼着公司管理人员宿舍的功能。三楼为宿舍区。刘威末就住在这里，上楼左拐。以楼梯为界左半边住的是男性或夫妻，右半边是女员工的领地。有人比如段岚把宿舍的左边和右边说成是是西边和东边。刘威末总觉得这楼的朝向和他小时候在老家住的西屋相同，左边应该是北边，右边应该是南边，想别都别不过来。那间西屋是他的出生地，早拆了。太阳也不靠谱，悄悄改变升起的地方，冬天和夏天出入很大。城市盖房包括修路太势利、太随意，歪歪扭扭没个正形。十几岁离开老家后，刘威末不再以东南西北来记忆位置，取而代之的是前后左右。专家说人的味蕾三岁就形成了，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就定了。没想到人的方向感也是那么固执。不论身在何处、人行多远，刘威末出生的那个老家小院已成了他永远不变的原点和方向。段岚逮着机会就讽刺：“亏你还是个大工程师呢，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刘威末一人一间房，全公司能享受这个待遇的有如凤毛麟角。他从不把人招到寝室搞活动，一般也不欢迎造访者。寝室是他的私有空间、不容他人频频涉足、不能让它演变成为公共娱乐场所。在旁人看来刘威末对寝室的爱护有点夸张。车间的小兄弟们很是不解，每次想来蹭电视看或提着酒瓶、小菜欲借宝地一用都被轰了出去。刘工怎么了？蛮好，蛮豪爽、大度的一个人，就这点小事也不能通融一下？反应还那么强烈，搞不懂。殊不知，寝室对于刘威末的意义不仅仅是睡觉，更是避风港、个人隐私的家园。走进去自己才是真实的自己，走出去如同登上舞台，开始演戏。一个人在寝室，不管是生活、工作中的真戏还是书本、电视里的假戏，感动了那就很不像男人地哭！每天晚上洗漱完毕、门一反锁，刘威末便可肆意妄为，密码箱里还藏着他在地摊上淘来的禁书。钻进被窝关了灯，便进入一段不可或缺的时刻，幻觉幻想裹挟着他飘入云端、进入梦乡。刘威末很是担心，公司从未停止过扩张的脚步，将来人一多会不会安排人进来与他合住。好在空房间还多，一时半会儿还不至阵地失守。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干脆就到外面租房住。
　　晚饭后，刘威末又回到办公室，这是新近养成的习惯。以往，如果没有其他安排他总是先去宿舍，靠在床上看会儿电视，然后才开始做别的，或回办公室上网或逛街或购物或哪儿都不去。
　　他不放心段岚。这丫头真是算计到家了。她在外面租房子住，但下班后很少直接回去。她要在公司食堂吃好晚饭，在公司浴室洗好澡，在三楼宿舍公共盥洗室把脏衣服洗掉，然后才走。这丫头做事的速度没得说，用闪电来形容也不为过。就刚才，刘威末还没下去吃饭呢，段岚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进来了，饭吃了、澡洗了。刘威末挪揄：“真神速啊！有效果吗？形式主义！”“少管！”不过快则难免出乱。有一次，段岚走的时候忘了关灯，而刘威末恰恰那天没有下楼，灯亮了一夜。很不幸，这事传到了老板娘的耳朵里。第二天老板娘把段岚给骂得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刘威末听段岚说跟同学合租房子，曾劝她搬到公司来住。那该多好啊，上下班不用跑路了、房租省了，而且公司宿舍的条件很不错啊。关于宿舍管理很值得一提。老板娘是个完美主义者，要求近乎苛刻。公司宿舍不论普通员工宿舍还是管理人员宿舍均实行宾馆化管理，有专人负责打扫卫生并监督检查各寝室室容室貌。普通员工宿舍楼紧挨大门的一间房专门用来放鞋，所有人进去一律换鞋。管理人员宿舍虽不用换鞋进房间，但地面拖得跟镜子似的。公司规定，不准在寝室抽烟，违者每人每次罚款200元。一天晚上，老板娘亲自带队突击检查，走进一间寝室闻到了很重的烟味，但没人承认。不承认就治不了你们了是吧？寝室全体六人每人罚款200元。其他规定还有：地面不干净罚款、没叠被子罚款、床单被罩太脏罚款、衣服不洗罚款、随地吐痰罚款、不文明使用洗手间罚款等等，总之管理很严。可以毫不夸张地讲，公司宿舍的整洁度要远胜于一般大学的学生宿舍，甚至可以和军营宿舍一比高下。段岚虽不是管理人员，但属脱产的技术人员，有条件申请住管理人员宿舍，可以和刘威末一样住办公楼三楼（女工区，由于级别不同，房间内配置稍差，也不能享受单间待遇）。但是，段岚不可能搬过来住，反问：“我搬走我那同学怎么办？”“自己住，要么另找人。”“行，晚点我告诉他。就怕他不让我搬。”“为什么？”“他是我男朋友啊！”世风日下，这不是非法同居吗？！段岚却不以为然，说这些的时候一点没不好意思，轻描淡写，老早在一起了，都啥年代了，谁不这样？刘威末要早知道段岚是跟她的男友住在一起，打死他他也不会劝段岚搬过来住。乱弹琴、瞎操心，没怀疑你图谋不轨就是好的，后悔莫及。
　　段岚没在办公室。人呢？门没锁，钥匙还在桌上甩着呢，表明一会儿还会回来。
　　段岚白天跟刘威末请了两天假，她说明天要回家。大音希上常白班的员工每人每月有两天休假，但没有固定的日子。每个人根据需要灵活掌握，两天可以分开休、可以一起休，也可以不休。不休则有加班工资，但工资不翻倍，一天只给一天的钱。国家实行双休日已有多年，但在私企上班双休仍是遥远的梦，根本无法享受这样的待遇。大音希生产一线仍然实行的是十二小时工作制，两班倒。一线员工只有在没活干的时候才轮得到休息。有的私企尤其外资企业对外宣称八小时、双休，实则是个幌子，必须加班。不加班不但工资低，低得你无法接受，而且长期不按要求加班就会被炒鱿鱼。刘威末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长时间没休假了。他想，就这种干法，追不上西方发达国家才怪，天理不容！常有人劝他：休息休息吧，那那可好玩了，有假不用赚加班工资啊，钱是赚不完的！刘威末设想了一下，孤零零一个人在山川美景、古今名胜中游荡，有意思吗？段岚说“让我来陪你吧师傅？”刘威末回敬：“有你什么事，假不假啊你，一边呆着去！”
　　走廊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应该是跑。
　　段岚提着一大袋东西，气喘吁吁的进来了。
　　“刘老头儿，正好你在，太好了，免得我跑上去找你，”段岚对刘威末说。
　　“有事吗？提的什么？那么大一袋。”刘威末问。
　　“蛋糕。”说着，段岚撑开袋子给刘威末看。“明天带回家的，我妈稀罕这个。”
　　一袋没包装、散称的蛋糕。刘末看了看没吱声，啥年代了，谁还往家带这个啊！
　　“刘工，师傅，帮个忙行不？”段岚有事要求刘威末，称呼也变了。
　　“什么事？”
　　“楼上我有一盆衣服，已经搓好了，还没透，没时间来不及了，我还要到菜场去一趟。您老人家……”
　　“住口！”刘威末打断了段岚：“你不是要我帮你洗衣服吧？不行不行，想都别想！”
　　“师傅，就是透一下水，楼上水太小，我等不及了。师傅、好师傅，帮徒儿洗洗衣服有什么不行的啊……”
　　“姓段的，亏你想得出来，我一个大男人洗女人衣服？你长没长脑子啊？”
　　“师傅，你想哪去了！是工作服，我内衣从不在厂里洗的。跟你的工作服一样，没人看得出来，放心好了。改天我帮你洗十次好吗？”说着，段岚从袋子里拿出两个蛋糕甩在桌子上：“请你吃蛋糕。”
　　“不行、不行！”刘威末还在抗争。
　　“不行也得行，记住，是蓝色盆子。刘老头儿，你听着，等我回来，如果衣服还在盆子里，我跟你没完！”说完，段岚又往袋子里塞了些什么，拎起来急匆匆冲出办公室。
　　当晚，刘威末磨蹭到很晚才上去。他走进盥洗室，水槽内一只蓝色塑料盆静静地呆在那儿。瞅瞅没人，刘威末下手了。晚点还得交代段岚，千万千万不能把这事抖搂出去。洗着、洗着，不对！口袋里有东西，一个小物件！天哪，这个疯子不安好心，“栽赃陷害”！
　　第二天，刘威末收到段岚的短信：“师傅，不好意思，小衣服忘拿出来了，别扔了，帮忙晒干！”天黑以后，刘威末鬼鬼祟祟溜进晒衣间把已晒干的衣服收回寝室。小物件照样塞进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