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音希办公楼，走廊两侧内墙是玻璃的，包括门。白天的光涌入房间、穿透玻璃墙照进走廊，几乎不打折扣。在玻璃墙的中央、约一人高的位置上下紧挨着贴有两条塑质纸带。上面一条较宽，六七十公分，白色半透明，贴在上面效果类似于把玻璃打毛。下面一条是绿色的，宽度仅约十公分，上面镂刻着大音希的产品商标、愿景语句等等。纸带的设置体现出设计者的人性化考虑，主旨功能显而易见。人在走廊内行走视线被遮挡，无法看到办公室里面的情况，为里面的人营造出相对私密的空间。来者如果一定要看到里面，那就得弯腰、下蹲。一般人不愿意这么干，因为有窥探他人隐私的嫌疑，身份也会随之而下降。
　　又是一天开始了。日子正以静止的节奏毫无意义地向前推进，关于大小、长短、快慢、明暗、优劣、冷暖、阴晴、风霜雨雪等等本就是人类的感受而已。刘威末戒掉网游有一段时间了，初衷是拒绝颓废，自从走上了打工之路，预感辉煌的人生已遥不可及。虽然贼心不死，却又能如何？目前所能做的就是加强自律、努力工作、保住饭碗，不为自己活，还得为别人活，是人更何况是男人身上都肩负着不可推卸的生活的责任。最近，他连棋也不下了。接连好多天了他都和昨晚一样早早地睡、和今晨一样早早地起床。今早他在食堂从容地吃好早饭，甚至还能腾出时间挑剔一下了。“稀饭加馒头，千篇一律，一点创意都没有，信不信明天我就废你一把、出去买着吃，让你尝尝遭受冷落的滋味。爷现在不比从前了，有的是时间！”刘威末挨到时间差不多了才从食堂出来，向办公楼走去。
　　“老刘头儿！老刘头儿！”刘威末还没进门就听见段岚在办公室里面大呼小叫。显然，段岚看到了刘威末的腿。
　　刘威末恨不得冲进去捂住段岚的嘴。这要是让别人听见实在有碍本工光辉形象。段岚没来多久，刘威末就发现，这丫头疯起来没边，跟刚来时可怜兮兮害羞的样子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只要没外人，段岚对刘威末的称呼就会根据心情和需要随时变换、即兴发挥。
　　刘威末推门进去。他差点没退出来！段岚在干吗？她正在提裤子、系裤扣儿！段岚平时上下班换工作服总跑到洗手间去，今儿是怎么了？竟在办公室里操作，真要命！大热天的，再早来一会儿……
　　“段疯子，你、你讲究点行不行？！”
　　“师傅，你猜我昨天看到谁了？”段岚根本不去理会刘威末在说什么，只管说自己的。
　　“谁？”
　　“模具车间的罗大壮！我昨天下班时看到罗大壮了。”
　　“我还以为你看到罗大佑了呢。”
　　“不是，老大，罗大壮穿一身西装，我差点没认出来，好有派啊，比我们董事长还牛！”
　　“胡说，看错人了吧。”
　　“没有，肯定没看错！气死奶奶了，姓刘的你干嘛不相信人呢，不信你去问问。”
　　段岚所言不差。
　　罗大壮斥资六千余元购买西装一套。这不啻为一则爆炸性新闻在大音希传开。幸亏大音希全体员工才进行了体检，留下的个个都是体力充沛的健康人，否则的话谁要有个心脏病什么的，指不定会出什么意外，太刺激了！
　　罗大壮是广西人，给人的感觉像没家似的。很少有人听他说过家里的情况，发了工资也没见他往家里寄过。但大家都知道，三十五六的罗大壮仍是单身，没结婚、没老婆。
　　罗大壮差不多就是无家可归。他从小是个孤儿，父母在他几岁时双双离世。他是在一个堂哥家里长大的。罗大壮外表土拉吧唧，做出事来更是令人费解。今年春节，罗大壮跟大家一样老早就蠢蠢欲动，一趟一趟往车站跑，好不容易才买到回家的车票。放假了，罗大壮打起背包离开公司。但他此行的终点不是老家，仅是老家所在县的县城。县城没有亲戚，他找了一家小旅馆开房住下。罗大壮头一回这么干，困难超乎他的想象，苦不堪言。大年初一到初五，全城除了几家大酒店外其余所有大小饭店、餐馆几乎全部关门停业。吃饭成了大问题，罗大壮只好在商店买来面包、饼干、方便面等充饥。平时那么好吃的东西，怎么就难以下咽了呢？！事后有人问他：“你傻啊，都到县城了为啥不回家？”“没什么人，不方便啦。”“那你干脆别回去了，就在公司待着不行吗？”“放假公司不给住啦。”“谁说的？你可以申请值班哪，正愁找不着人哪，还有加班费！”罗大壮挠挠头、答不上来。
　　罗大壮头有点秃，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不少。这个“小老头儿”是快乐的，似乎永远没烦恼，见人一说话就笑，操一口口音很重、难懂的南方普通话，哇哩哇啦、喋喋不休。平时老有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劝他，别太抠门儿，钱存着干啥，买几件好衣服穿穿，找个老婆成个家。但他不为之所动，无论上班还是下班一律穿工作服，天冷了顶多在外面罩件羽绒袄或假皮夹克，再无别的装束。他说：“麻烦，一个人好啦！”
　　罗大壮这是怎么了？居然花这么大价钱去买套西装！除了老板，全公司有谁能穿得起、舍得穿这么贵的衣服？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细心的人察觉到，最近一段时间，罗大壮一有空就往熔铸车间跑。熔铸车间环境最差。两台被内部人称作大炉的熔炼炉，用于合金配制，只要一开炉就烟尘滚滚，呛得人直捂鼻子、睁不开眼。如遇环保风声吃紧（老板褚德福在环保局有人，会提前打招呼），熔铸车间或半夜偷着开或干脆停工。烧炉的人都带着类似猪嘴一样的防毒面具，无干的人唯恐避之而不及。那么罗大壮究竟要踅摸什么呢？他的工作是模具氮化，与熔铸车间毫无瓜葛啊！对了对了对了，罗大壮八成是看上了司磅员大梅！可是大梅不能在这儿干了，很快就要走了啊！
　　大梅大名黎新梅。大梅与罗大壮年龄相仿，婚后不久不知什么原因丈夫死了。经人介绍大梅从农村来到大音希，在熔铸车间担任司磅员。熔铸司磅不好做，弄不好就要得罪人。其中最棘手的一项任务是为各车间、班组送来的废料过磅。这关乎到他们的成品率，直接影响到工资计算。起先不少人跟大梅商量，希望她高抬贵手、通融一下。“改天请你吃饭？”“要不这次少记点下个月补上？”但都碰了钉子。大梅不作声，从不与人争执，只是笑并如实记录。没想到这个外表柔弱的女人，原则性那么强，油盐不进。个别人甚至骂脏话，大梅眼泪都下来了，但她没有向上面报告，是多少还记多少。久而久之，没谁再打大梅的注意。她同时也成了大家最信得过的人。她是那样的安静，默默地做着一切。她的存在几乎被大家所忽略。
　　关于体检，起因是一名员工查出了肺结核。老板娘嗝噫死了，立马决定：全体体检。管理人员除外，其余一律自费，有毛病的走人。很不幸，大梅被查出“乙肝大三阳”，病毒携带者。其他好几个查出问题的都已离开。因为无人顶替，大梅暂时留用。结果出来后，大梅都不敢按时到食堂去吃饭，总是磨蹭到最后、戴着口罩去打饭，然后端到外面去吃。
　　罗大壮跑熔铸的确是冲着大梅来的。他跑熔铸很早就开始了，只不过最近频次更高而已。他与大梅的交往始于去年的某一天。罗大壮远远地站在大炉后面愣愣地看着赤黄色铝水“兹、兹”地流出，流进浇铸盘。“大壮！”一声甜甜的的呼喊让他吃了一惊。罗大壮转身搜寻，除了大梅再无第二位女性。他走过去，头低下不敢看大梅，双脚不停地动。当晚，罗大壮几乎彻夜无眠。此后，两人仅限只言片语的交谈，并无进展。
　　当罗大壮得知大梅的情况后，心急如焚。他想安慰她，却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他的话本来就难懂，再加上车间的噪声，大梅常常拧眉注视。
　　终于有一次大梅忍不住取下口罩，大声对罗大壮喊：“罗大壮，你不要来了！我有病，你不怕传染吗？”
　　罗大壮先是一愣，紧接着哈哈大笑：“怕什么，乙肝大把，有什么要紧！这里又没什么好，出去再找份工作。”
　　“我这样的人，谁敢要啊！”大梅的眼泪下来了。
　　罗大壮不知所措，只好围着大炉去转圈。
　　“大梅！”罗大壮不知什么时候又转了回来。
　　“什么事？”大梅问。
　　“我、我。”罗大壮结结巴巴、满脸通红。“我、我想请你吃个饭。”
　　大梅的眼圈又红了。沉默好一会儿，大梅才说：“就你这样儿，整天穿这破工作服，人家饭店让不让你进啊！”
　　昨天，下了班，大家还有段岚看到，罗大壮西装革履、白衬衫、红花领带，昂首阔步走出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