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1973年（9）

　　唐主任转脸对鲍股长：“小鲍啊，你不晓得我同光龙是什么关系吧？是他老娘介绍我参加革命的。当年没有他老娘指路，哪有老子包大人今天。”举杯向邵光龙：“来，看在你老娘的面上，我回敬你一杯。”“咕嘟”一下干了杯，又说：“光龙啊，我都想好了，等我死了以后，叫他们把我葬在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边上，我到了阴曹地府也要跟着她干革命，我要报答她的恩德啊。”几句话，酒桌上静了下来，谁也不出声。邵光龙喝干了这杯酒，低着头差点流出泪来。
　　唐主任望了他一眼，拍拍他的肩说：“光龙，你小子也不容易。干事凭良心，大队书记干了十几年，学大寨儿子都搭进去了。家里三四个人，窝在这几间破房子里啃泥巴头子，‘一把手’好孬也有个儿子在派出所。”见马德山连连点头,又说：“可他呢，连他娘的高彩云都干到他前面去了。她凭什么？不就是脸皮子白嘛。那只是一堆牛粪上下了一层霜，里面腐烂外面光。老子脚丫子都不夹她鼻子。”说着又拍桌子：“光龙愣着干什么，给我斟酒啊。”马德山站起来拿起酒瓶给他斟酒。他又说：“光龙啊，老子晓得你心眼好，肖家养育了你，你为兄弟报恩，放心吧，这次你兄弟要是万一走不了，老子在下放知青回城的名额里发一个给他，出门就上班，当月拿工资，比他上大学好一万倍。这世道，县委书记能把个黄毛丫头捏成公社副书记，山有山路，水有水路，老子送走个把人也像放屁那么容易。不但是你兄弟，我还想把顺生那小子。”邵光龙听他讲到杨顺生，猛地抬头瞪大眼睛望着他：“顺生怎么讲，唐主任？”唐主任吃了一点菜，喝了半杯，不紧不慢地说：“全公社下放知青都是我手下的兵，老子是他们的靠山，就是他们的父母。这些娃子，从城里到乡下，不容易啊。讲错句把话算什么？谁家不养儿和女。昨天听讲有人打小报告要批判他，老子今天来就是要看看谁敢动他根汗毛！”邵光龙和马德山互相望望，没吭声。唐主任又说：“可刚才我没找到这小子，回城里也不向老子吱一声。我念这小子可怜，干事凭良心。彭家昌是打过日本鬼子的，是光龙他妈亲口对我说的，他是个好人。可好人没好报，土改镇压了。现在顺生又死了娘，无依无靠，老子不能不管吧。”向邵光龙、马德山说：“他回来你们跟他说一声，不是我喝酒讲酒话，看今年，最迟明年，老子想办法给他招工回城。”
　　邵光龙激动地站起来，给自己不太满的杯子加满了酒说：“唐大叔，我喊你一声大叔，敬一杯，代表杨顺生敬一杯，我喝干，您老随意，少喝一点。”唐主任端起杯子：“你叫老子少喝一点干什么，你家没酒？去，到老子那床底下，长江水干了，老子床下酒干不了。”自己也喝了满杯。
　　就这样，唐主任说着喝着，一直到半下午，才同鲍股长出门。别看唐主任在酒席上像喝醉了一样，出了门一点也没有醉态，真是奇怪。
　　出了村口，送走了他们俩，邵光龙望望马德山笑笑说：“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你老马这事办得，是有理有利又有节，不妨君子，也不害小人呢。”马德山说：“还不是天时地利人和。你是头儿，全村上下哪个不掂掂你的分量。”光龙说：“我哪有什么分量？压了千斤担，你挑八百斤，没你我哪能唱得了八仙过海。”马德山笑了：“这么说，我们在一起是狼狈为奸了。”二人仰头哈哈大笑。
　　当天晚上，光龙就把上大学的事向光雄交了底子。光雄激动得要跳起来，他想起前天晚上在大槐树下见到的，也就把心思交给他说：“大哥，我要是上了大学，这婚我就不想结了。我跟光妹真有些合不来。”光龙也装着不知道，他也不想捅破这层窗户纸，免得大家面子上过不去，哑巴吃汤圆，每人心里都有一本账。就顺水推舟地说：“现在婚姻自主，你们的事大哥管不了了，但是有一点你要相信，光妹是个既精明又正派的好女人。”光雄很想讲：我看大哥同光妹就十分般配。可话在嘴边，没讲出口。
　　第二天，光龙在大队打了借条，借了五十块钱，要给光雄买几件新衣服。可光雄不想要。光龙劝他说：“兄弟，在家里排行称是老三，衣服都是老大新，老二旧，老三破了要露肉，过去好衣服都是我先穿，你姐后穿，到你身上不成样子了。你现在要出门到大城市，总要像个大学生的样子吧。”光雄只好不吭声了。于是光龙带他上公社供销社买几件衣料子，顺便向孙书记作了汇报。回来请裁缝做了一天。光妹把他的被子和换洗的内衣洗了遍。所有这一切，在卧龙山除马德山以外，老鬼也不知道这件事。没过几天，果然通知书来了，是省城的工业大学。
　　光雄明天就要动身了。光龙想这事不好过分张扬，在村里就不请客了，晚上叫光妹准备几个菜，接老爷肖贵根来喝杯酒。他是光雄最亲的人啊。
　　到了晚抱西，生产队里收了工，光龙叫光雄请老爷晚上来喝一盅。光雄高兴地出门，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大哥，我见老爷怎么讲呢？”光龙摇摇头说：“打实话讲嘛。”
　　光雄来到老爷家门口，见他家门掩着。老爷扛着锄头出门了，看样子要去自留地。光雄追过去喊：“老爷，老爷。”见老爷回头望了他一眼，脚步没有停。他追到老爷跟前说：“老爷，大哥叫我喊你到我家喝一盅。”老爷没理他，继续往前走：“这一不过年，二不过节，喝什么寡淡酒。”光雄跟着老爷走，说：“老爷，今晚吃的是我的喜酒呢。”老爷停了脚步，回头望他说：“是你要贴喜字儿了？”光雄说：“老爷，我才不想结婚呢。我现在有比结婚更大的喜事。”老爷笑笑：“是玉皇大帝开了天门，掉下个金元宝让你呆头儿子捡到了？”光雄也笑笑说：“老爷，比捡到金元宝还要好呢。”凑过去在他耳边低声说：“老爷，我上大学了。”老爷脸严肃起来：“别鬼址了。”指着他鼻子骂道：“怪不得人家喊你狗熊呢。拿你当猴耍，当萝卜头玩，你妈的捡到棒锤就当针了。你这个呆哩吧叽的能上大学？太阳能从西边出山？”说着气呼呼地往自留地里走去。
　　光雄被老爷讲得无话可说，只好低着头回到家。光龙出门对远处张望说：“老爷呢？”光雄说：“老爷不来。”便坐在门口石头上气鼓鼓地说：“连家里老爷都看不起我。”光龙望望他说：“那你帮光妹烧锅，我去请。”
　　他正欲迈步，只见老爷已经到了门前，紧紧拉着光龙的手说：“光龙啊，外面人都这么讲，光雄难道真是……”光龙接着说：“是上大学了，还是省城的工业大学呢。”老爷愣了一下说：“这种事塞我耳里都不信，你查查是不是搞错了？”光龙拉老爷往屋里走说：“老爷，是真的，通知都来了，明天就动身。”光龙见他还有些不相信，就解释说：“公社孙书记上次来在龙头山上，不知怎么就看中了光雄是个力把子，人又老实，老贫农的根,是个好苗子，就叫人来开了座谈会，社员们一致同意了。”老爷拍拍他的肩：“别打老爷马虎眼，还不是你走了后门，你的大面子。”光妹听出老爷的声音，已经从锅前端菜上桌了，便说：“还是老爷有眼力呢。”
　　老爷望着光龙，又看看桌上热气腾腾的菜，双手在裤腿上擦来擦去，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哎呀，哎呀呀，喜事啊，天大的喜事呢。今天不但是喝一盅，还应该醉一场呢。”说着就一屁股坐在桌子的上沿，向发呆的光雄：“别发呆呀，快斟酒。”一边接过光雄给他斟的酒，一边嘴上不停地：“你小子真是傻人有傻福呢，这下好了，肖家老祖坟发热了，你这堆烂泥团子让你大哥捏成佛像了呢。这下可是从糠箩跳到米箩里了呢，从地上一步跳到天堂里去了呢。从吃田里的变成吃小本本了呀，吃皇粮可是旱涝保收，生老病死国家包呢。嘿嘿。”见每人都斟了酒，便端起酒杯，站起来向光龙：“光龙啊，我们肖家祖祖辈辈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啊，我敬你一杯！”话刚落音，一饮而尽。光龙很感动地站起来：“老爷，您坐，您坐，得罪，得罪。”光妹坐在下沿，看到这场面眼眶子都红了。咬着牙，不让泪水流出来。忙夹菜放到老爷碗里说：“老爷慢慢喝，多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