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1973年(8)
作品名称:六十花甲 作者:合肥刘峻 发布时间:2015-05-06 08:06:47 字数:3278
想到前年那位赵股长来,由大队长的儿子马有能陪着,把我家女儿黄毛丫抓到学校里关了三天三夜,最后把肖光虎抓走了,至今不见回来。这次来了鲍股长,大队书记不见人影,马德山亲自上阵,上次开会一个一个的谈,今天大家一堆儿谈,我的天,是不是要出人命案子呢。
当每个人签完了名字或按了手印,大队长敲敲桌子,叫大家坐好了,便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大铁桥的香烟,拆开每人散了一根,剩下半包烟扔给了石头队长,又拿出一整包拆开递一根给鲍股长,鲍股长摆摆手,便自己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咳了一声,这才打开话腔说:“贫下中农同志们,今天把大家请来开个座谈会,这座谈会呢,就是让大家坐下来谈谈,谈什么呢?不谈别人,专门谈谈我们小队老贫农的后代肖光雄!”参加会议的一个个面面相觑,心想,肖光雄,他怎么啦?这个拎着耳朵都不晓得叫的人难道犯错误了?大队长吸了一口烟,又说:“我话没讲完,就听你们议论,谈光雄什么?事情是这样的。你们呢,是长辈,是看着光雄穿开裆裤长大的,这小子是老实人能犯什么错误?那么我们今天要谈他的表现如何,是好是坏。好,好在什么地方,坏,坏在哪里,还要举个例子说明。比方讲哪天做了什么事,是好事情还是坏事情,听明白了吗?”
开会的人都伸着脖子发呆,因为他们不晓得大队长卖的什么关子,讲了肖光雄的好坏会怎么样?讲他好吧,能提拔他当大队干部?这个烂山芋头怎么能当干部,他还不是党员呢,这个人也不可能入党。讲他坏吧,能把他抓走吗?肖家已经抓走了一个人,这一代只剩下他这么一个孱头货了,再抓走肖家要断根。所以大家无人敢带头发言。讲得不好可就是软刀子杀人,留下骂名不是玩的。一个个只得低着头一个劲的吸烟。有的纸烟吸完了,拿出旱烟袋锅来吸,每个人的头顶上是烟雾缭绕,整个会场烟云翻滚。
只有石头队长头脑清楚。他想:现在开肖光雄座谈会,什么意思?还不是邵光龙玩的鬼把戏,这叫丢卒保车,把包屁土匪儿子的罪行转移到光雄身上去。嗨,好小子,你孙悟空有七十二变化,还不是翻不出我如来佛的手掌心。但想到自己是生产队长,是来参加会议的人物头子,不能先讲,要让大家讲,他在后面跟,不然出事后,人家把脏水往他一个人身上泼。于是他就低声传话给坐在左边的黄老头子,说:“你讲光雄好,你前面走,我后面跟,哪个不讲是婊子养的。”伸出小拇指给他看,黄老头子低着头就是不吭声。
好半天没人开口,只听到咳嗽和磕烟袋灰的声音。大队长望望鲍股长,见鲍股长也望着自己,身子开始出汗,但他还是平静地说:“怎么,冷了场了?”坐在石头右边的赵老头子说:“这个老实头的人,不好讲。”大队长接着说:“老实头有什么不好讲的,就从老实的地方开讲嘛。”赵老头子一笑:“他呀,人家都叫他狗……”石头队长一胳膊捣了他,他“熊”字没讲得出来。正在记录的鲍股长问:“你讲他狗啥来着?”赵老头子见石头眼睛瞪得很大,就改口说:“叫狗……狗子。”石头队长站起来:“鲍股长,那是光雄的小名。山里人有习惯,取个小名好养些,我家儿子还叫狗蛋呢。”会场上笑了起来。马德山说:“石头,你是队长,你就开个头炮吧。”石头站起来说:“好,我是小队长,不好先讲,你大队长叫我打冲锋在前,那我就讲个黑板上的粉笔字,讲不好擦了重来。”
大队长看出有戏了,又递给他一支烟,招招手:“坐下讲,坐下讲。”石头队长坐下说:“要讲光雄这孩子,嗨,真是个大好人呢。那是天上难请,地上难找哟。在我们队谁能跟他比?农村的事,那可是累死一头牛,可他不怕累,什么脏事、苦事别人懒得干的事,他不讲价钱抢着干。如果每个人都要像他,那共产主义早就实现了。”见人们在笑,便更来劲了,说:“他的好事,三天三夜讲不完。远的不讲,就讲昨天吧。生产队在公社综合厂订了水车子,水车子,不得了,一百多斤,二丈多长,十五里的山坡路。我正愁着派哪几个人才能抬得回来,他听说了,主动要求一个人扛回来。乖乖,我本想派四个人,他一个人顶上四个人,来回三十里山路,就这么扛回来了。晚上我给他加三个人的工分,可他打死也不要,只要一个工。你们想想,这么好的人到哪找去。”说着又站起来大声地:“我开头炮了,大家都要讲,怎么讲?把心放中间,别放胳肢窝里讲。平时学大寨捆在一堆甩汗珠子,长耳听事的,长眼看事的。他同他那个光妹就是不一样。嘿,那犟妹子,像个刺猬,哪个碰了都扎手,她妈的真是一泡屎都不如……”马德山敲桌子:“好了,别打岔嘛,只讲光雄一个人。”
石头像热锅里炒豆子样的噼里啪啦一口气讲完了。这万事开头难。头雁向哪张翅膀,群雁就往哪儿跟了。你讲了尺长,他就不会讲寸短的。好了,大家纷纷站起来发言,都把光雄夸成了一枝花,什么为人老实啦;在村里是大还大,是小还小啦;家里祖宗八代都是受苦人,根正苗红啦;干活不怕苦不怕脏就不用讲了。还有重要一点是和未婚妻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没出事,鼻涕流到嘴边都不吃,为什么呢?没办手续啊。多正经,好正派,真是戴眼镜在天底下都找不到的大好人。
座谈会开得圆满成功。马德山满面堆笑,最后又给每人散一支烟。开会的人也十分满意的走出大队部。因为是大队通知开会,当然少不了记工分,一上午没干活坐在那里动动嘴皮子就记了工分,还白吸了两支烟,真是讨了个大便宜。
中午,邵光龙当然要招待唐主任和鲍股长,马德山前来作陪。在他家每次上级干部来,光妹烧好了菜就去自留地,因为山里人有规矩,女人是不上桌子的。光雄偶尔上桌陪吃个饭,今天是他的事,他早就去打听座谈会情况了。但他不会讲出上大学的事,这是大哥交代的。
唐主任上午到知青屋里转了一圈,没见到杨顺生,回来问邵光龙才知道可能是回老家去了。这小子走又不请假。现在他早就坐在上沿吸烟喝茶,当见马德山同鲍股长进门就问道:“开得怎么样?”鲍股长抢先说:“唐老主任,这里是最后一站,还从来没见过多么好的座谈会呢。”唐主任兴奋地一指桌子:“好,上菜、喝酒、喝喜酒!”菜上齐了,酒斟满杯,马德山首先站起来敬唐主任一杯,说:“今天座谈会托您老的洪福呢。”唐主任哈哈一乐,一仰脖子干了酒,说:“本来我还以为你这次是走路过田沟——要跨一步呢。没想到光龙这小子是老把桩啰。”
鲍股长这才看清马德山端杯子的手没有手指头,这“一把手”是他的外号,心里一惊,立即站起来向他说:“对不起,马大队长,我真以为你是大队书记、一把手。在座谈会上言语有所不敬。”马德山也理解了他说:“别别,你坐、坐,没关系的,我介绍你鲍股长,社员们一个劲的鼓掌。任何事不讲清楚都会产生误会的。”一番话说得在坐的人哈哈大笑。邵光龙更加激动,上场没吃菜,每人敬了一大杯酒,又讲了很多感谢的话。唐主任端着杯子,手指夹着烟,吸口烟,呷口酒,“咝”的一声响,像泥鳅样的叫。他不大吃菜,夹点小菜放嘴里嚼半天,吸口烟腮帮子一鼓,酒气随着烟喷得多远。
酒过三杯,唐主任脸就红了,话也多起来。歪着头对鲍股长说:“这个事明天就给老子办下来,没什么拖泥带水的。”鲍股长端杯敬他一杯说:“唐主任,回去还要会议研究才定呢。”唐主任望着他,把端起的杯子又重重地放下:“回去跟你们教育小组的唐组长讲一声,就说我唐大包讲的,第一个上大学就是邵……”马德山插嘴:“肖光雄。”唐主任:“对,小(肖)光雄。你那个小组长,前几天见我还喊老子大爷呢。老子一巴掌打他能转两个圈。”喝了鲍股长敬的那杯酒又说:“江城县这块天是老子打下来的,县委书记又算老几,老子干革命他还穿开裆裤呢。老子包大人就是手背朝下,向他讨个上大学的名额,他敢不给面子,老子就写人民来信,揭发他跟高彩云搞腐化(男女关系),叫他娘的吃不了兜着走。”
这一番话把邵光龙、马德山吓了一跳,都望着唐主任。看他脸红脖子粗,额头上青筋跳动着,特别是那块大包好像比原来大了许多,鼓得多高,比画上的老寿星还红得发紫,紫得发亮,像要爆炸。他讲话舔着嘴唇,声音又大,唾沫星子满桌上飞,一桌上只听他公鸭嗓子哇啦哇啦的讲,谁也插不上嘴。邵光龙站起来给他敬酒道:“唐主任,喝酒就喝酒,别扯闲话,要不你少斟一点?”唐主任把空杯子往桌上一拍:“斟酒,满杯,今天是喜酒,喜酒是不醉人的。”邵光龙只好给他斟满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