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反右运动中蒙冤

　　常文华到宣传部后不担任主要领导，工作压力没有以前那么大了，时间相对宽余了，他放下医书，一头扎进政治学习中。
　　他结合自己多年为党工作的实际经验学习，理解快，融会贯通，政治思想水平自己也觉得很有长劲。有了理论基础，自然就对人、对事、对形势有了一定的看法。作为党的宣传部门，他越来越觉得理论与实际不配套，有一些提法口号与实际做法很不科学。他是个爱较真求实际的人，他不习惯盲从，他渐渐陷入了深思……
　　1957年初夏，党中央在全国开展了党内整风运动，发出了《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在全国进行一次以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为主题，以反对官僚主义、宗派主义、主观主义为内容的整风运动。发动群众向党提出批评建议，这是发扬民主，加强党的建设的正常步骤。广大群众、党外人士、广大党员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对党提出了不少有益的批评和科学建议。
　　常文华认真学习这次整风文件，要搞宣传，首先自己认识要先一步、深一层。他对运动提出的“三反”认为很有必要。那时极左风盛行，仅几年时间，翻身农民从个体到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又向人民公社迈进，喊出了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的响亮口号，共产党的目标就是要共产。农村吃大食堂，全村人在一个大锅里吃饭，共搅稀稠；集体上地劳动，一样的挣工分。形式上轰轰烈烈，但实效差多了！他在思索什么是官僚主义、主观主义。
　　常文华下乡了解实际情况，很多群众对吃大食堂有看法。浪费粮食又吃不好，那饭的挡次还是当时的农家饭、窝头之类，饭做的质量就可想而知了，人们背地里说会煮猪食就能当个好炊事员；至于卫生状况就更糟了，碗底常见沙子、鼠屎、米虫不为怪。而且全村到一个锅里打饭很不方便，尤其是在冬季，打回饭后就凉了，还不让老百姓点火热饭。谁家烟囱里也不许冒烟，一冒烟就怀疑你另灶做饭，破坏大食堂制度。其实那时谁家也没有粮了，都让村干部领着人搜走归大食堂了。
　　人们对集体劳动也不习惯。人多搞了红火热闹，人们为了挣工分而不求耕作质量，怎省力怎省工怎干，耗够时间就给记工分，严重影响了粮食产量。当时每户还分给“自留地”耕种，人们起早搭晚种自留地，白天还不误集体劳动挣工分，可是用心程度就天壤之别了。有人调侃说是：自留地里打冲锋，集体地里养精神。
　　常文华回家时，种地好手的父亲对他诉说：那人海战术种地瞎折腾不是好办法，好好的地都被糊弄糟蹋了，共产党里就没有懂种地的人吗？常文华给父亲讲集体道路是路线问题，要求全家带头执行。常志禄在每步集体化运动中都走在前头。在入社时将他的大毛驴和两大片树林划归集体，为全村入社带了个好头。
　　说起常志禄的毛驴和树林还真让人羡慕。他干什么都出色，他买了一头小毛驴喂大，毛光神壮，还调教得极通人性。在地里干完活盘起缰绳放开驴，驴不但能自己回了家，还不吃路边的庄稼。在抗战时跟着主人为八路军往前线驮运物资很听话，见了穿八路军灰军装的人显得很亲热；见了穿鬼子衣服的人就跑。有一次它被鬼子抓到了，拉它也不走，鬼子用枪托打它，它一蹄子把鬼子踢翻跑回了家。毛驴入社后，集体饲养不好，毛卷神衰，常志禄拿家里的粮食去偷偷喂它。后来在三年自然灾害时饿死了，他心疼得几天吃不下饭。
　　两大片树林是他在种地之余，起早搭晚在河边栽下的。插下杨柳枝成林，到入社时都已成大材了，郁郁葱葱，林间鸟叫兽窜，树下绿草如茵、还保护了河堤。后来在大跃进大炼钢铁时被砍伐光了，他在树茬上坐了几个晚上，真可惜了！难道当干部的就看不出这个问题？常志禄想是想，但还是照儿子的吩咐去做，儿子和媳妇都是党员，要听党的话。
　　
　　常文华对这些群众不高兴、不满意的事虽有想法，总认为是主观主义、官僚主义害的，他期盼党能及早认识和纠正，使党的事业少受损失。他在宗派主义的理解上有他的看法，他认为在用人上要重党性、看党纪，要经受的住考验，任人为贤提拔干部。他看到一些干部任人唯亲，对善于弄虚作假拍马屁的人重用有看法。尤其是看不惯机关那些当小鬼靠伺候领导取宠的干部，有些人专看上司脸色行事，口甜眼活却很不实在。这一看法他倒是在党的生活会上说了，结果人们对他也有了看法：这根老韭菜不入畦！惹得老、少干部都对他有意见，给他埋下了祸根！
　　1958年大跃进开始了。疾风暴雨式的大折腾！来得迅猛、吹得出奇、干得热火，不计效益，红旗招展，人山人海，面子工作。农业报产量随风飙升：亩产千斤、万斤、几万斤，直至喊出了“人有多大胆，田有多大产”的吹牛口号，争先进的标准在于谁的胆大吹大牛！
　　各行各业都在“放卫星”。大炼钢铁，处处高炉，滥伐树林，从不曾听说有铁矿的榆社小县，钢铁产量也直线上升，数额吹得惊人。村干部领着人挨家逐户收钢铁，让除留一口做饭的锅外，好好的铜铁锅盆都被强行收走了，砸碎充大炼钢铁数上报，说是“让钢铁元帅升帐！”
　　就连文化部门也不甘落后放卫星，一夜之间写千百首诗歌，被评为最好的，唱红全县的是赞扬养猪诗歌：“公猪长得赛狗熊，母猪的屁股顶破天，要问小猪有多重，八个人抬不动！”谁听了都觉得内容可笑，但唱的人激情四射和真事一样。
　　种地也大革命了，革了五谷杂粮低产作物的命。不论肥瘦水旱地都种高产作物玉茭、高粱。土地要深翻三尺，将熟土层翻到下面，把生土翻上来种庄稼。玉茭和高粱都要密行密植，种得一株紧靠一株，每亩地种的株数翻个儿上升，再按高产量计算，加以吹牛，报粮食产量就翻跟头上去了！而到秋季却几乎无收成，玉茭、高粱长的赛麻杆，就是不抽穗不结实，人们饿肚子。本来这不成气的庄稼秸杆还能喂个好牲口，却又有了“秸杆还田”的口号，都被埋到深翻一米的地底了，耗工还当不了肥料，牲口只好饿肚子，轰轰烈烈干了无用功！
　　墙上到处刷写的政治标语就更鼓劲了：“政治挂帅，大干快上！”、“马上超英赶美！”、“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看来形势真是喜人，共产主义伟大理想马上就要实现了！
　　党的宣传部门做宣传，当然要求紧跟形势了。诚实的常文华却远远跟不上形势，他认为放卫星好像吹牛皮竞赛，说空话假话不脸红，他实在办不到。他发现愈是能吹牛的干部愈不是老实人，也是他最讨厌的人，可是这些人都当了模范先进分子。运动中的先进分子被提拔重用，这些不实在人高升后吹起更大的牛皮，恶性循环了，极左红得发紫，干部的头脑升温了，政治素质下降了！
　　常文华沉默了，对这些发烧的、胡话的，说好是违心，丢人败姓；说坏不宜，还担风险。他不宣传、不表态的做法令领导很不满意。理解他的老干部们给他打圆场：“老常向来话少。”可你的话再少也有逼你说话的时候。
　　在一次县委政府机关干部开展运动的会议上，要求党员以对党的忠诚，对整风运动的态度，对党提意见和建议，帮助党改正错误，加强党的战斗力。要求人人发言表态。有不少人谈了对极左现象的一些看法。轮到常文华了，种地出身的人，他说了两点对种地的看法：“我对党没有意见，是党让我们穷人翻身当家作主。要说建议，就是现在搞的深翻土地和密行密植不适合咱这里的情况，翻起生土来长不好庄稼，玉茭种的太稠了不抽穗，反而减产。”就这么几句实在话，在现在看来是浅显的科学种地看法，能算什么问题？而在当时却成为政治原则大问题了！
　　
　　随着运动形势的发展，党的主要领导人对形势的估计是右派疯狂向党进攻，所以要严厉反攻了！大抓右派，抓得右派越多，认为是运动搞的越好，甚至还层层下了抓右派的指标。常文华也被列入重点打击对象，他的发言是典型的右派言论！程县长的讲话给他定了调：“常文华在运动中一直不主动、不积极，身为宣传干部，不支持、不表扬放卫星的模范人物和先进事迹。这次又反对党的深翻土地和密行密植政策，这是原则问题，路线问题，立场问题！”
　　宋贵峰积极检举揭发批判常文华：“常文华早在当卫生科科长、局长的时候，就对县长极为不满，不给领导批条子，诬蔑攻击领导违反党的原则纪律。这次又攻击大跃进政策，和党唱对台戏，这是站在反动的立场上！他还攻击青年干部，说靠近领导是巴结领导，对领导极为不满。根据定右派标准，他攻击党的大跃进政策，攻击党的领导干部，是大右派！”宋贵峰吼得唾沫四溅，脸涨紫红。但程县长还觉得批判力量不够，有份量的一些老干部一直不发言表态，于是他让常文华停职检查反省。
　　常文华对他的批判认识不了，说的都是实话，检查什么？怎样检查？一些老干部做他的思想工作：“老常啊，这是运动，不能硬抗，你的认识跟不上形势，大跃进放卫星，说的再过头不但没事，还受表场，说实话与上级要求的指标差远了，就落后了，这是明摆的问题……”
　　常文华做检查了。检查自己的思想跟不上形势，没有做好宣传工作。但他一直坚持自己对党忠诚，对党没有意见。他对宋贵峰揭发他对县长的态度问题做了如实解释，更坏事了！引起了县长更大的反感。对他加大了批判力度！县长的想法不限在此具体问题上，而是重在考究那个干部对他的看法和态度上。
　　运动逐步发烧。常文华的检查过不了关，他总说对党没意见，而会议主持者是要他承认反党立场，从而定为右派！差距太大了！宋贵峰又火上浇油上纲批判：彭德怀是开国元帅还成了反党反革命分子，常文华一个小小的武工队长是反党分子不奇怪……
　　常文华检查一次、两次、三次……记不清检查了多少次了，常好元等一些老干部发言了，看法是一致的：常文华出生入死和敌人斗争，说他反党根据不足。他思想认识落后跟不上形势，应该通过批判提高认识……
　　世上还是好人多。在那样大的政治压力下，还是敢于说真话，担着与常文华“同流合污”的危险挺身而出！常文华虽然没被定为右派分子，但降格定为右倾思想分子，降职降级使用。他被打入冷宫另类了，打发下乡，这一下乡竟然下了二十多年！
　　在这次反右运动中的积极分子都被破格提升了，宋贵峰在运动中表现突出，靠近领导，思想认识上纲上线，是培养干部的好苗子，被提拔为卫生科副科长。卫生科后来更名为卫生局。
　　
　　这次反右运动给常文华思想上投下的阴影，竟然影响了他后半生的人生，给他政治上、精神上以伤筋动骨的打击！
　　他在解放前的战争年代打敌人时，真是提着脑袋舍生忘死，即使在窑洞里躲难，在青纱帐里睡觉的艰苦，心里是甜的，憧憬新中国，盼望革命成功，劲头十足；而解放后本应该心情舒畅为人民工作了，却不断制肘，甚至是要他的政治生命了！
　　他对政治生命看得比生理生命更重要。如果说从卫生科调他到宣传部像尿泡打人，虽臊气但还能为党工作，没有权利欲的他还没有感觉到伤痛。而这次对党对革命忠心耿耿的他，却硬要给他戴上反党反革命的大帽子，他觉得心里憋气难受，尤其是对一个实在人的犟性格，实在转不过弯来。受自己人的伤害是最伤心痛苦的！受小人的打击更感到窝囊。
　　从这次反右运动中，他更深一步认识到了小人的危害性。他斗得过拿刀枪的敌人，却斗不过耍奸滑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