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1973年（5）

　　纪念碑是水泥塑的，足有两丈多高，浅灰的底色，正面有“人民英雄永垂不朽”的字样，字边刻着花纹，碑下方刻有一段文字，这是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的烈士名单，其中有她母亲邵菊花的名字，还记录着1940年她带领游击队炸掉日本鬼子碉堡的光辉事迹。其实那不是游击队，是彭家昌手下的土匪，他心里有数，他就是那年出生的。他看见靠在碑上有几道被风雨冲刷过的花圈骨架，上面已没有了纸条，他想清明节刚过不久，一定是中学的学生来扫过墓。碑前面草地上淡淡的开着几朵浅黄色的野花。刚才下了小雨，给花瓣和叶尖点缀着几点水珠，好像刚哭过的还没有抹去挂在眼角上的泪水。
　　他看到这一切，心头不由得一阵酸楚，他恭恭敬敬跪在潮湿的草地上，泪水不知不觉地像山泉一样冒出来，他用手在脸上横来竖去地抹着，心里默默地念道：“妈妈，儿子有大喜事了，今天向你辞行，妈妈，我要上大学了，是真的，我荷包里装着上大学的推荐表，公社都盖了戳子了，是公社书记亲手交给我的，他叫我填上自己的名字。我是大队书记，烈士的儿子，上大学是应该的。这么多年，风风雨雨的，我也受了不少苦。前次的机会从我手指丫里漏掉，擦我身子走过去了，这次我也就不客气了，回去晚上就填好，找几个同我关系不错的人开个座谈会，我就打被包动身了。妈妈，过去我到公社开会，一有空就来看你，现在可就没有时间了。但你放心，每年有中小学生来给您扫墓，也有些单位组织干部职工来给你送花圈，您的事迹刻在碑文上，千人传万人颂啊。妈妈，你光荣啊。妈妈，等我大学毕业，争取回到黑山，不，现在是向阳公社工作，您当年吃苦受累，日本鬼子大火烧你都不怕，不就是为了下一代能过上好日子吗？可现在日子并不好过啊，我要下决心把卧龙山变个样，让人们过上好日子……”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跪了多长时间，说了多少心里话。他突然看到碑上有个人影子，心里一惊，回头看前后左右都没有人，他抬头望望天空，原来是太阳从一块破碎的云彩中射出一条光来，正把自己的影子遮在碑柱上了。他这才想到时间不早了，还有十五里的山路呢。就转身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纪念碑。
　　在回家的山路上，想到自己要走了，拍拍屁股灰是一身的轻松。至于孙书记交代的两件事有些放心不下。杨顺生也是个苦命的人，他母亲要他回到老家，那是对家乡父老的信任啊。现在就为讲了那么一段实在的话，要对他批斗，怎么下得了手？更为重要的还有光妹，多好的小妹子啊，从小定下的无法改变的婚姻，每次听到背后人讲她是一枝鲜花插在牛粪上，心就难过。怪不得听古戏上讲过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害了多少人。现在是什么年代了啊，小妹子是我领回家，婚姻也是我提议的，这是我害了她呀。这几年，每次催他们办婚事，光妹总是讲不急，等等吧，大哥还没结婚呢。这就不能再催了。本来她婚姻就不美满，在时间上总要让她有选择的余地吧。现在没有余地了，他们今后日子该怎么过呢？
　　他走着想着，总是无法解开心里的疙瘩，所以走得很慢，到了村头已经晚饭后了。不知不觉看到村头的大黑影子，他晓得这是老槐树。他想也应该向老槐树辞行呢。他在老槐树前停住了脚步，远远的看着这棵老槐树。想到当年母亲就是在这棵树下被日本鬼子杀死的，死了母亲一个，救了一村子人，树杈有块血印子好像还看得见。在这棵树下，是肖贵民叫自己的儿子肖光龙顶替了自己喊了一声妈妈，被日本鬼子打死了，死了肖光龙才有我今天的邵光龙。五O年在这棵大树下，枪毙了彭家昌，是我把他送上了断头台。吃大食堂那年，吊死了光妹的母亲。老槐树啊，你哪里是一棵树呢，你就是一本书、一曲戏啊。你记载了卧龙山村的历史，记录着卧龙山人民的血泪啊。可今天，这棵老槐树长得不那么茂盛了，叶子有些枯黄，树顶上伸出了几根枯死的枝丫。还是肖老爷讲得对，山上栽了树，等于修水库。老槐树吸的是卧龙山的水分，如今卧龙山树砍得差不多了，老槐树也就缺少了水分。他想临走之前要给老槐树浇点水施点肥，老槐树可不能死啊。他走过去，扑在老槐树上，双手抚摸着那干枯粗糙的树皮子。
　　突然听到有哭声，是一个女人的哭声。这声音是那么的熟悉，并且就在树的背面。他转过去看了看，吓了一大跳。树枝上挂着一根长长的带子，带子下打了个大大的圈，再看树根上蹲着个女人，双手捂着脸。他看不清这个人的脸，但在朦朦胧胧中知道这个人是谁。这个人太熟悉了，见到她的影就能晓得她的人啊。
　　只见她站起身来，对着苍天大声呼喊，“娘，我来了。大哥，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说着双手抓住白带子，头伸进圈里，她要干什么呢？天哪。他不顾一切，冲上前抓住她的双手，大叫一声：“小妹！”她听到这声音，也许是吓到了，身子一软，倒在他的怀里，昏过去了。他紧紧地搂着她说：“小妹，你醒醒啊，这是何苦呢？”她迷迷糊糊地：“你是哪个？”他答：“我是大哥！”她说：“大哥，真的是大哥？”他说：“是的，你睁眼看看。”她慢慢地睁开眼望着他：“大哥，真的是你！”她忘了一切，一下子抱住他的脖子，疯狂地吻着他：“大哥，大哥……”他扳开她的手：“小妹，你听我说，我问你，你怎么会做出这种傻事来，是哪个欺负你了？”
　　她松开了手，身子软了，这才想起刚才是来自杀的，是大哥救了自己。大哥已经救过我一次了，今天怎么会又救了我呢？怎么会这么巧呢？这难道是老天的安排？我和大哥有缘，可怎么就没有同大哥结合的分呢？唉，这就是命吧。我的命里应该要受到的磨难。于是，她摇摇头说：“大哥，你还是让我去死吧。”她要挣脱他，他怎么也不肯松手：“小妹，你真把我当成亲哥，就把心窝里的话掏出来吧。”她心里一阵酸楚，突然大声痛哭，哭得十分凄惨。他不知道发生的什么事，“小妹，你这是怎么啦？”她边哭边说：“我该死，大哥，我丑死了，我怀孕了！”
　　他一听她说为怀孕的事，把她推到一边，生气地说：“哎哟，闹了半天，原来还是个大喜事啊。”她低着头说：“天啊，丑死了，我没脸见人了！”他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上的灰说：“好啦好啦，未婚先孕，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好事唻，还省下大哥的一笔花费呢。走吧，明天就带你们办手续结婚。”她还是坐在地上说：“他……他不愿意。”他连连摇头说：“怎么可能呢？他催我好多次了。”她说：“是真的。”他瞪她说：“为什么？”“这孩子不……不是他的。”说完又双手捂脸哽咽着。他瞪圆了眼说：“你胡说什么呀？”她说：“大哥，这可是真的。”他更气了，大声地：“你开什么玩笑，不是他是哪个的？”他答：“是他，可他已经走了，永远不回来了。”他说：“小妹，快告诉我他是谁？我找他算账。”她低着头：“你还记得吧，去年三十晚上，我给他送饭……大哥，我当年在父亲面前发过誓，在大姐面前讲过话，我要是对光雄有二心，雷不打死，火烧不死，我就在大槐树上吊死。大哥，你还是成全我吧。”说着要往树边走，他用身子挡着她。
　　他突然想起去年那个大年三十晚上，她送饭半夜才回家，便惊呆地说：“难道是顺生？”她说：“还能有第二个人？”他气得脸发紫了，大叫道：“这个王八蛋，我把他接来，当兄弟一般温着他，怎么给他鼻子就上脸呢，他人呢？”她说：“他走了，永远不回来了。”他抬头望着发呆的大哥，知道他心里在恨她。又望着大槐树，好像见到自己的母亲，多少话语涌上心头：“娘啊，我可是把祖宗八代的脸都丢尽了。天啊，老槐树，你有满天的树叶也遮不住我的丑，我就是死后埋在土里也让人耻笑啊。”她说着哭着，一头向树干上碰去，幸亏他手疾眼快，身子一挡，她一头碰在他的怀里，昏了过去。
　　他紧紧地拥抱着她，心里十分难受。妹啊，多么善良、聪明、纯洁的妹啊，你一定是同情顺生可怜，你是用善良的心去温暖他。记得那年小宝去世的那天晚上，你拥抱着我，你要把女人第一次献给我，那是你见我太痛苦。你一定是见顺生失去母亲的痛苦，又是在大年三十晚上，你心软了。这女人心一软就要出事，要出终身后悔的大事。现在人家出事跑掉了，你出事没人救你。想起这件事我也有责任啊。那天晚上我怎么能让你给他送饭呢。我吃过饭也应该去接你呀，那可是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妹啊，多么好的妹你怎么能死呢。他想起那年也是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你母亲吊死在这棵老槐树上，放下来时眼睛好像瞪着我，舌头伸得很长，那可是有话要对我说呀，是她希望我收下你，这辈子要待你好。风风雨雨十几年，你为我们家和我做了多少事啊，我那死去的妻子夸你，我那儿子背后叫你妈，那个懒兄弟三天两头的催着要跟你结婚，也是怪我不知为什么一次又一次的推迟婚期，我是这么的舍不得她，这么的在乎她。这是不是一种爱呢？现在你出事了，谁也不能救你，看来救你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了，这是缘分，也是一份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