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1973年(4)
作品名称:六十花甲 作者:合肥刘峻 发布时间:2015-05-04 08:12:36 字数:3319
他笑笑说:“别讲了,讲出去人家笑话呢,决不可能!”她抬头望着他:“你怎么讲不可能?”他理由十足地说:“我又没碰你,你怎么会有孩子呢?你怎么像个三岁小孩子,这点事情都不懂,这孩子能从天上掉到你肚里去?”她也被他讲愣住了。对呀,自己老板没有碰,孩子哪来的呢?
但她马上转过弯子来了,说:“就是因为你没碰我,我有孩子了,才向你陪罪呀!”他也跟着转过弯子来了:“那……那除非你被别的男人碰了?”她点点头:“是的,我被一个小狗男人碰了,种上了狗杂种。”他呆望她,半天讲不出话来:“这么说,真是别人在你肚里装了货?”她低下了头。
他眼直了,头发晕了,直直的身子一下子倒在床上像个死尸。她抬头哭着说:“兄弟,你看到了吗?我给你跪下了,你起来打我吧,把我往死里打吧,我有罪,我有死罪啊!”可他没有打她,也没有骂她,而是把头钻进被窝里,好像是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情,嚎哭着,哭得那么伤心,把被头都哭湿了一大块,像小孩撒了一泡尿。
她站起来,拍他的身子,劝他说:“兄弟,你听我说,我晓得你,这不是你的孩子不想要,那好办,就打掉他,我已经开了介绍信,我俩去县医院把这个杂种打掉。”可他没理她,还在埋头哭。她慌了,死死抱住他的双腿:“光雄,我的好兄弟,我只求你饶了我这一回,从今往后,我给你当牛做马,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就是把我烧成灰,也要撒在你地里做肥料。兄弟,我求你答应,我们明天去医院。”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子。
他突然跳起来,发疯样的抓住她手上的纸条,三下两下撕得粉碎,扔到她脸上,再一脚踢开她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烂货,婊子!”拿枕头砸她,又拿鞋子砸她,左右张望,找不到什么东西砸她了,就在床上狂跳起来:“小婊子养的,这么多年跟我假正经,脚踢我,手扇我,骂我狗熊、软蛋,大哥多次劝你跟我结婚,你都当耳边风,你原来暗地里养野老板,现在养出事了,人家吃剩下的饭让我吃,我饿死也不吃,我打光棍也不要你,呸,你这个婊子,臭婊子,骚婊子!”他骂累了,直挺挺地往床上一仰,望着房顶,眼泪又下来了,长叹一口气:“唉,我大呆子,白天看日头,晚上瞅月亮的数日子,盼星星盼月亮的盼啊,等啊,结果,盼来了一顶绿帽子,给人家养儿子,笑话!”又跳起来:“你滚吧,这是我家,我肖家不能有你这种人,你滚,你死去吧,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再次一头钻进被窝里哭起来。
肖光妹木木呆呆地望着他,自始至终跪在那里像木头人,任他砸,任他骂,任他唾沫星子洒在脸上,像下雨样的。把她辛辛苦苦做的新鞋也不知甩到哪个墙拐去了。她现在心冷了,冷得像冬天的铁砘子。刚才她是用尽了三斧头,可这三斧头没有劈开这个死榆木疙瘩,反而让这块木疙瘩烧起这么大的火来。她晓得自己不成葫芦又开不了瓢了,就是有满身的舌头也劝不开他的心。就是掏心拿血也暖不过来他的身子。她没指望了,结束了,完了。没想到这个平时狗熊样的闷头人,发起火来也真蛮厉害的,还要我滚,要我死,唉,好吧。她想想自己已无路可走,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看来只有死路一条了,也许她真的就该死。
她双手捂脸,哭着跑出了门……
外面的风好大,天好冷……
向阳公社书记孙大忠收到两封人民来信,落款均为卧龙山大队贫下中农。写的内容概括起来有两条:第一是邵光龙阶级立场有问题,把下放改造的,土匪彭家昌的儿子杨顺生安排在家中吃住,对杨顺生诬蔑农村大好形势也不批判。第二是兄弟光雄同光妹幼年定下的婚事,男大女大至今不让他们办手续,自己也没老婆,一家三口,两条光棍夹一个大姑娘,不明不白很不成样子。
这人民来信可不是玩的,如果不及时处理捅到上面那就麻烦了。孙大忠反复看着信的笔迹,是一个人写的,还断定写信人就是李常有。原因是别人没这个文化,也不熟悉这么多内情,再者就是他拿我当靠山,凭邵光龙在卧龙山的威望,别人不会、也不敢写的。想到这些,他对李常有很生气,你不能在我手下的人头上洒盐,脸上抹灰呀。你是党员,有意见应该在支部会上讲,怎能以贫下中农的名义写来信呢?把自己混同于一般老百姓了,这是犯了自由主义的错误。
在孙大忠的眼里,邵光龙是个好样的。过去不知道,对学大寨他没点含糊,儿子死了还咬咬牙挺过来了。他们打过报告,要求不当典型,是我同意的,为了帮我扭转弯子,把担子压在一个人身上,还要我骂他一顿,今天想起来心里要流泪。他这是以实际行动当了典型啊。这三年来,苦他吃了,可好处让别人争去了,不但高彩云得了好处,全县十多个大队干部在学大寨运动中走上公社以上领导岗位,而他是第一次学大寨会上的大红人,县委书记现在还常提到他,没想到还窝在山沟里继续当他的大队书记,还有人写人民来信告他,总不能让实干的人受苦,让投机取巧的人享福吧。这不公平。再加上去年我去大人大面的说,只要改了三百亩大寨田,奖励他们抽水机,甚至给他们拉电,现在人家已经改了田,并且向整个卧龙山行动,而这抽水机、拉电却成了水头上一棒子的事。上面不吭声,他孙大忠饭碗里吃不出抽水机,可讲出的话,泼出的水,收不回来。有什么办法能解决这个问题呢。
就在孙大忠左右为难的时候,机会来了。县委分来两名社来社去大学生的名额,最好从基层干部或者知青中推荐。邵光龙的条件最合格。经党委研究把一个名额放到卧龙山大队,由他们组织群众推荐。所以,孙大忠今天一早就通知邵光龙到公社,二人见面就开门见山的谈到人民来信。有来信就说明有问题,有问题就得处理,怎么处理法?他们俩以兄弟般商量的口气谈了半天,最后敲定,邵光龙回去立即要做好两件事,第一件事是组织一次规模较大的批斗会,对彭家昌的儿子杨顺生进行一次批判,肃清其在卧龙山散布的流毒。第二是把弟妹的婚事办了,免得人家讲闲话。邵光龙二话没说,点头答应了。
孙大忠这才笑了,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上面已经盖好公社公章的表格,说:“这是一个上大学的名额,就送给你了。不过嘛,明天县教育小组派人到你那里去,你带个信给马德山,就说我讲的,你也就别谦虚谨慎了,你是支书,还没老婆,对照条件谁能跟你比,我也是考虑你辛苦十几年,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分工在你那里,没给我丢脸。可我还欠你两台抽水机,至于拉电就更没影子了。这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等你大学毕业,我就不一定还坐这把椅子了。这社来社去大学生,要是上工业大学,就得去城里。你呢,上个农大吧,公社里来公社里去,到时候你在公社干,熟人熟事的,工作得心应手嘛。”
就这样,他们像亲兄弟般的谈了一上午,邵光龙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孙大忠谈到上了大学要怎么努力,卧龙山谁来当大队书记等等,中午还留他吃了一顿饭,还喝了酒,算是为他送行吧。邵光龙想到就要走了,把一直窝在心里的话说出来:“孙书记,你对我真正关心到家了。有句笑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孙大忠说:“我们之间有什么话不好讲的。”邵光龙说:“有人背后讲你,三句话不离毛主席语录,今天我们谈了这么多,没见你用一条嘛。”孙大忠想了想,伸出一只手,翻过手心又翻手背说:“人呢,有工作的一面,有生活的一面,我呢,有当干部的一面,也有做人的一面啊……”没等他把话讲完,邵光龙就说:“原来,你还是个两面派哟,哈哈哈!”孙大忠也跟着大笑说:“我把你当实心人,真佛面前不烧假香。”邵光龙心里有数了,村里人都讲他同李常有是穿一条裤子的交情,我看他对我并不坏。
午饭后,天上下了一点小雨,是雾碴子雨,像小孩子撒尿样的滴了一会,雨过云散,天就转晴,有几朵乌云在天空中像草原的黑马在奔跑着。
邵光龙从公社大门里出来,一身轻飘飘的,好,要离开这里,上大学了。想到三年前,就有个当副书记的机会摆在自己的面前,可是没抓住,失掉了,有时感到很可惜。苍天不负苦心人,今天又来了一辈子难逢的好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他摸摸放在上衣口袋里的招生表,生怕丢掉一样。这次要牢牢抓住不放,上学回来当不上公社书记,也得有个一官半职的吧。他越想越激动,越想越兴奋,想想自己要离开这里好几年,要跟熟人打个招呼,谁呢?自己也没有什么实在的朋友。哦,对了,他想起来了,今年还没有看妈妈呢,他应该向母亲打个招呼。
公社左边是向阳中学,中学后面山坡上有座人民英雄纪念碑,母亲就葬在那纪念碑下。他每年到公社开会都要看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