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机场 第八章 （11）

　　第八章（11）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是那个圆脸儿的盘锦姑娘把饺子从食堂里打回来了，兴冲冲地一进门儿，却被屋子里这俩人那一脸的苦相给吓了一跳：
　　“哎呀，吵架了。”接着，就爆豆儿似得开始数落起成峪来：“嗨我说你这个当哥的，你咋这浑，大老远儿的，你费劲巴拉地来了，这才刚刚是俩人儿凑到了一块堆儿，你咋就先欺负起妹子来了。”
　　八成儿是，她们东北这疙瘩的姑娘，个顶个儿的，全都跟黑土地上的那些红高粱秆子似的，都那么爽直，热辣。
　　成峪一脸的尴尬，嘴唇儿上下翕合了两下，却从嘴里捯不出个句子来，求救似地看着娇娇。
　　娇娇做了个笑脸出来，推了那姑娘一把说：“合着你这是刚从水泊梁山下来呀，还行侠仗义到我这儿来了，赶紧的，把饺子拿过来吧，等你吃饱了肚子，再来替我打抱不平。”
　　那姑娘嘿嘿一笑：“你俩快吃吧，我在食堂吃过了，待会儿，我还得和我的那位一起，回城里他爸那儿去一趟，今儿晚上就不回来了。正好，我让他给你哥腾出个地儿来，今儿黑价，就让你哥到他们男宿舍去睡一宿，晚上就别让他走了。”一边说着，就把一把钥匙给娇娇递过来。
　　娇娇伸出手，刚要去接那把钥匙，那姑娘突然把眼珠子一转，攥着钥匙的那只手又缩了回去，咧开嘴巴冲娇娇嘿嘿一笑，凑过来在娇娇的耳边上，悄悄地说了几句话，却故意让成峪也能听到：
　　“嗳，你听我说，反正他也是你哥，那你还避讳个啥。要不，待会儿你就干脆让他在咱们俩这屋里睡下得了，就让他今儿晚上，好好地给你赔个不是。”
　　说完，那姑娘一脸顽皮地坏笑着，一撒手，把钥匙撂给了成峪，回过身来，接过娇娇硬塞给她的几个白梨，再一扭身走了出去，顺手还把门儿给他们俩带上，随后，便一路哼着东北小曲儿：“大姑娘美，大姑娘浪，大姑娘走进那青纱帐……”美不颠颠儿的，去找她的那一位去了。
　　成峪在床上，正襟危坐着，手里攥着那把钥匙，被刚才那个姑娘说出来的，让他留在娇娇这里待一宿的主意，窘得满脸通红，却还是有点儿动了心。借着给自己掏出一根儿烟来点上火儿的功夫，偷眼去瞥了一眼还在门口儿站着的娇娇。见她虽然也是在羞得低下头来，腮边挂满了飞红，却还是透过低启的眼帘和颤巍巍地睫毛，送出了眼里的期待，是在等着他拿主意。
　　爱欲涌动的静默里，两个人脸儿冲着脸儿的傻绷着。片刻，才是听到娇娇那边儿，盈盈的一声笑，从两排雪白的，粳米粒儿一样细细密密的齿缝儿里婉转出来，随后，娇娇走到成峪身边，拿过刚才那姑娘留下的钥匙，顺手揣进了自个儿的裤兜儿里，伸手摸了摸那姑娘搁在桌子上的两个饭盒，说了句：
　　“咱别愣着了，先吃饭吧，饺子都凉了。你跟这儿等着，我去找个煎锅来，顺便儿，再去茶炉打点儿开水回来。电炉子在我的床底下，你去拿出来搁在桌儿上，等我回来，咱们煎饺子吃。”说完，一手一个，提上两只铁皮外壳儿的暖水瓶走了出去。
　　成峪探身到娇娇的床底下去找，果然看到一个墨绿色的舰用37炮的木质炮弹箱，拖出来一看，电炉子是在里边，旁边还搁着一些中药盒儿。顺手拿起来看了看，都是些乌鸡白凤丸之类的妇科药。想起自己临来东北之前，顾阿姨告诉他，女孩子常会闹些小毛病，要他叮嘱娇娇，别忘了要按时吃药，想必顾阿姨说的，就是这东西了。
　　一会儿娇娇回来，俩人把饺子在电炉子上煎上，一边吃着，成峪就把顾阿姨要他叮嘱娇娇的话对她说了一遍。娇娇脸一红，嗔怪道：
　　“真够呛，她怎么啥事儿都去跟你嘚啵嘚啵。你也是，傻大黑粗的，偏也来管些这事儿，吃你的饺子吧。”
　　原本就是阿姨嘱咐他带了个话儿，自然也就是说过了算完事儿，成峪一向都粗心马大哈的，也就没去在意娇娇的嗔怪，只当娇娇那不过就是女孩子在冲自己娘老子——大概也有他的份儿——撒了个娇。
　　吃完饺子，收拾停当了，俩人面对面地坐下来，四目对视着，都像是在巴巴地等着、盼着什么。刚刚过去了一场滂沱的泪雨，爱的饥渴，随之便跟来了。小屋里那么静，静得连他们各自胸膛里咚咚的心跳都能听到。屋子里弥漫着从两人嘴巴里呼出来的热乎乎的企望，沆瀣成一团魅人的空气，笼在了他俩的四周。和娇娇相对时，成峪觉得，心里有那么多的话拥塞到嘴边，似乎只要一张开口，那些临来这里时蓄了一肚子的话，就会像洪水破堤一样的冲出来，可待他真要去对娇娇说，却又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了。告诉她自己心里的那许多思念吗，那都是不用说的，都在他俩的眼睛里写着呢；说自己心疼她吗——刚刚她还说过，那种话，酸溜溜的她不要听；也不能说自己这阵儿心里的那些苦——好歹自己也是个男子汉，怎么就那么不经事儿；反正，他现在也是没那个心思，再去和娇娇扯什么俄罗斯了。思来想去，反觉得嘴皮子重得启不开，倒像是被刚才吃进去的那些饺子，把那根儿连着嘴巴的，现在该是用它来说点儿什么的喉管儿给噎住了，着实有些憋得慌，一时愁不过，竟冒出了一句：
　　“嗨，这饺子吃的，撑死我了。”
　　成峪说这话，倒有几分像是辛稼轩在念他的《丑奴儿》里的一句“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娇娇笑了，似乎早就已经把成峪那些存了一肚子两肋巴的话给听了去，反去逗他：“哼，再以后，不给你吃饺子了，省得吃美了，就把该要说的话，也都一古脑儿的全给咽到肚子里去了。”
　　这话倒像是在成峪那个淤了巴嘟的脑瓜子上开了一点儿窍——对呀，这阵子，是该要对娇娇说点儿“该要说的话”才是啊，哪有女孩子不喜欢自己心爱的人来对她说上些甜言蜜语的！只可叹成峪真的就是太笨了些，到了该说这些话的时候，却还要人家绕着弯儿的来提醒。
　　“你知道我这会儿特想要对你说些什么话吗？”成峪问娇娇。
　　娇娇笑着不回答他，坐到他身边来，脸上浮出了迷人的红晕，又现出了娇媚顽皮的样子。这可是成峪最喜欢的，可见她这会儿的心情，已经是大好了。
　　“你知道我这会儿特想要听你对我说些什么话吗？”娇娇反问他。
　　俩人都笑了，都懂了，都知道那句“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话。
　　嘿，这笨嘴笨舌的成峪，这下子，倒让他省了事儿了。
　　……
　　娇娇偎依在成峪的怀里，听着成峪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跟他说些不打紧的趣事，时不时的，就会听到娇娇咯咯的笑出声来。那都是些流亭机场的那几个人物，闹出了一扁担俩箩筐的笑话儿：振华和海琴一起回银川去拜见丈母娘，去沙湖玩儿的时候，在沙漠里翻了车，被远远甩到嘎斯69吉普车外的振华，额头上还惨不忍睹的挂着彩，倒是毅然决然地转回身，先去把惊魂未定的丈母娘从倒扣着的车棚子里给拖了出来，老太太一高兴，当晚回家就拍板儿认下了这个会讨巧的姑爷，其实，翻车那会儿振华已经早就是看见了海琴浑身上下都是好么秧儿的，正趴在倒扣着的车底下冲他做鬼脸儿呢；国典自从去武汉见了喜芬一面儿，回来就从自己相册里撤走了所有女孩子的照片，连晓明和丫丫的也没躲得过。恨得丫丫就骂他是个没出息的怂包蛋，断定国典做不了个乖丈夫，绷不住几天就还会掉进女儿国。（不过这回丫丫可是把国典给小瞧了，此后那么多年里，总是那么阳刚帅气的国典对喜芬那有多好，哪个女人见了会不羡慕）。
　　……
　　不觉夜已经深了。娇娇打来了热腾腾的洗脚水，俩人一起把脚丫子伸到盆里，一阵快意从脚下向全身蒸腾上来。娇娇抓起了成峪的手，似乎不知该把它放在哪里，歪过头来斜睨着成峪，意味深长地瞅着他。
　　成峪揽过娇娇的身子，两只手轻轻地围住她的一抹柔柔的胸，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出——他早就该对她说出，她在盼着的——那句：“娇娇，我喜欢你，今生来世，我都把自个儿给你，都喜欢你。”
　　“我可不会吹口哨儿，也没有那对儿好看的……”
　　成峪把一个滚烫的热吻送上去，堵住了她的嘴巴。
　　“唔呀，你该刮胡子了……”
　　那一晚，成峪睡在了娇娇的那张小床上，只是娇娇没在，去医务室呆了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