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1973年(2)
作品名称:六十花甲 作者:合肥刘峻 发布时间:2015-05-03 08:15:32 字数:3611
她走到山洼生产队,听到有女人的哭声,这哭声还有点熟悉。她转头一看,山边的两间草棚的门口院子外,有好几个人站着议论着。她一想,这不是白玉兰的家吗?听声音这不是她在哭吗?难道她妈妈出事了?于是她跑过去,问明了情况,确实是白玉兰母亲走了。早上还吃了两碗粥,上午头痛,等玉兰从大队医疗室拿回药就没吃上,真是太快了。这家里穷得叮当响,连副四块板的棺材都没有,砍树还要大队批准,这死人怎么上山呢?她晓得这些情况,就拨开别人挤进去,见玉兰母亲躺在门板上,上前磕了一个头。玉兰见她来了,像是见到了自己的亲姐姐,上前下了礼,跪在那里不起来,哭得死去活来:“天哪,我该怎么办啊?我苦命的妈呀!”光妹一句话没说,把身上带着的两块钱,加上赖大姑还的五块钱,一共七块钱塞在玉兰的手上,转身就走了。玉兰追出来喊她,她也没回头。
光妹到了龙头山脚下,见到肖贵根老爷在锄地,就把白玉兰母亲的死信报告了他,并说玉兰迟早是你的儿媳妇,这个时候你要站出来帮个忙。肖老爷放下手里的活,向山里走去。
肖光妹首先上了龙头山腰里那幢该死的知青屋,见门半掩着,就一脚踢开了门,进去看了看,没有看到人。又转身到门口左右望望,也没望到鬼影,便大声叫着:“人呢,死掉了,钻山里去了?”
自从大年三十晚上发生那件事以后,光妹还从来没见过杨顺生。有时多远见到他,可是不晓得怎么的就不见了。她晓得他内心有愧,不愿见到她,有意躲着她。今天她走了这么多的路,太累了,反正要非见他不可的,不管三七二十一,进里屋把他被子叠在床里面,身子靠在被子上眯一会。
没过一小会,杨顺生回来了,进屋见床上靠着一个女人,还就是一直怕见到的女人,吓呆了。见她闭着眼,以为睡着了,慢慢往后退着。她听到声音,断定就是他,便轻声地说:“怎么,打退堂鼓啊!”他心里一震,胆怯地一步一步地进去,站在床边上低着头,像犯了错误的小孩子见了母亲那样。她慢慢睁开眼,身子没有动:“哼,你小子干的好事啊!”他不知道她讲的是那一曲,抬头望她:“大姐,什么事?”她不紧不慢地:“你还跟我装蒜呢。你小子行,真准呢,神枪手也没有你这么准,不愧是彭家昌的儿子。”
他听出了她话里有话,站在那里全身抖起来。她坐起身来说:“我肚里有小菩萨了,是你下的种,你讲怎么办吧?”他真的做梦没想到,就那么一次,现在还回忆不起来是怎么发生的,种下这样的恶果,有些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她从床上跳下来,大叫着:“怎么啦?吓着你了?当天晚上的劲头哪里去了?脓包了?装孬了?”他哆嗦着说:“大姐,这下怎么办呢?”她说:“你是彭家昌的儿子,老子英雄儿好汉,这么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带着哭腔:“我真的没办法呢?”她挺起腰杆说:“好,你讲没办法,听我的也是个办法。去,到我家里去,把我那‘狗熊’找来,你同他当面锣对面鼓地讲,你就说有这么个破烂货摆在这里,你可要,你要是不要我就要。看来我家那个熊样子是不会要我的,那我们俩呢,乌鸦腿绑在鳖颈上,飞不掉你,跑不掉我。你也别嫌我糠粗,我也不嫌你米糙,我们就芝麻花、喇叭花,迷迷糊糊成一家。”他含泪说:“大姐,你想的是周到,可我有些话不好讲呢。”她有些火了:“到这份上,屎都到屁眼了,还有什么话不好讲的?”一拍桌子“讲!竹筒倒豆子的讲!”他颤巍巍地说:“刚才大队李常有会计找我谈了话,他讲有人反映大哥阶级立场有问题,把土匪的儿子安排在家里吃住,不接受生产队长的批评。连他讲了反动话还遮盖着,还有……”她无所谓地打断他的话:“讲归讲,听归听,他李常有是我大哥的手下,泥鳅能掀起多大浪来?他能把我大哥帽子讲掉下来?当会计的喜欢讲,你能在他嘴上装扇门,把门锁起来?”他说:“这事情不那么简单呢。”她望他:“你讲事情还能怎么个不简单法?”他大着胆子说:“大姐,听讲李常有的靠山是公社孙书记,他给孙书记写了检举信,大哥今天一早到公社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这叫笔下杀人不用刀呢。”这番话把她讲愣住了,他又说:“李常有正准备组织人对我批斗,你讲我们要是结婚,不但连累你,还要影响大哥。”
光妹听他这么一讲,心想还真是个事情,做梦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节骨眼上出岔子。她头都要炸了,牙齿咬得咯咯的响,眼里要出火,望着门外大声骂道:“李常有我弄你妈!”这一骂把他吓了一跳,转眼望着门外,以为李常有就在门外站着。可没见门外有人,这才知道她是空骂,解心头的气。于是低着头,身子哆嗦着,好像这话是骂他。
她当然不会骂他,还得依靠他解决问题呢。便说:“大路通天,各走一边,山路走不通,我们走水路。”他抬头望她:“水路怎么讲?”她说:“我去大队开介绍信,出了这块天,老鬼都不认得我们,你就算是我的男人,到县医院把这个血块子拉下来。”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出了知青屋。
光妹走后,杨顺生大哭了一场,他首先还是哭母亲。母亲费尽苦心怕她死后儿子在厂里受人欺负,叫他下放回老家,结果又怎么样呢?天下乌鸦一般黑嘛。老家照常逃避不了人家的批斗。再哭他自己不争气,年三十晚上怎么就没有控制住自己,犯下了滔天的罪行。害了自己事小,可害了人家这么纯洁的大姑娘,这下怎么办呢?同她结婚是不可能的,不同她结婚也不好办。那个肖光雄追查起来还有我的好果子吃?那我在这里永远抬不起头了。怎么办呢,看来卧龙山不是我住的地方,我还得走。对,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走,马上就走,离开这个生我的地方,这地方只能生我而不能养我,我只好走,可去哪儿呢?我没有一个亲人,连一个商量的人也没有,怎么办?哦,对了,还有赖大姑,我去她那里,也许能找出个当年我父亲要走的而没有走成的路……
肖光妹来到大队部找李常有,因为公章在大队会计手里。她想到顺生讲的关于人民来信的事,原来这小子在背后给我大哥使暗刀。她进了大队部,见外是会议室,里面隔了一个房间,那是大队办公室,摆着两张桌子,她晓得一张是大哥的,另一张是李常有的。
她走进办公室,见李常有正埋头坐在那翻桌上几张纸条子,拨拉着算盘珠子,心里有股子怒火往上冒,但她强压着,也不吭声地坐在大哥办公桌边的凳子上,说:“李会计不简单呢,我们一年到头,不是滚在山头上就陷在泥水里,只有你经常像菩萨样的供在阴凉屋里。”李会计埋头拨着算盘说:“那我比别人多啃了几年书本,比如拨算盘,八上三去五进一,我能做别人做不来的事情。”她笑笑说:“是呢,这叫有能吃能,有力吃力,无能无力的就吃亏了。你有能的人吃上等饭,我无能人吃下等饭,吃下等饭的就要求吃上等饭的。”
李会计还是没有抬头:“光妹你讲什么事?”她说:“白玉兰母亲走了。”他停了打算盘,抬头望她说:“我跟她不沾亲带故,又不是生产队干部,她死了与我有什么关系?”她说:“你给写个条子,好让玉兰上山砍几棵杂树打棺材。这钱在我大哥工资上扣。”他说:“砍树的事还要研究研究吧。”她说:“人家死了人,尸首不得出门,还等你们什么时候研究呢?”他说:“那要等你大哥批呀,我是丫环带钥匙——作不了主。”她说:“我看你是青蛙坐荷叶,独掌全盘呢。我大哥的书没人家啃得多,被人家写人民来信,讲他阶级立场有问题,在公社说不定把帽子下掉了。”他抬头望望她:“那要等大队长马德山到县里买炸药回来。”她一本正经地:“你抱住了公社孙书记的粗腿,马德山就是一条龙,也压不住你这条地头蛇,我算定了,新书记就是你,你批了算事。”他感到像吃了苍蝇一样不对味,说:“光妹,别吃饱了没事做,同我瞎掉鸡巴扯卵蛋,我还忙着算账呢。”说着又看纸条子。她也没发火,说:“那这么讲,这树你真的不批了?”他端起茶杯子喝了一口,把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大声地:“不批,天王老子来都不批!”她站起来说:“好,别发火,我走了。”转身就要走,又说:“我叫玉兰把她母亲的尸体抬到你家里去。”
他一听吓了一跳,想到她这个姑娘不是一般的人,讲到的就一定能做到,忙起身追过去:“哎哟,光妹呀,大姐,有话好讲嘛,这点小事,又何必要扯那么大呢。”她转过身:“我说李会计,你是有意跟我卖关子,哪个老鬼不晓得,山上都要改大寨田了,树迟早都是老和尚剃头一扫光,你批个条子还不是顺便人情嘛。”
他重新坐到办公桌边:“好,不讲了,不讲了,我写条子。”他扒在桌上边写边望望她,她气还没有顺,说:“望什么?不认得我呀?”他笑笑说:“大姐,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酒?”她说:“还早着呢。”他说:“不可能吧,听讲你都有喜了。”她大惊失色:“哪个鬼儿子讲的?”他说:“白玉兰早上来开药,她见到你找赖大姑去了。”她气得没办法,这个白玉兰,我这么血心血地的为你,你还背后掀我的丑,想想也不能怪她,自己有老板,是从穿开裆裤就定的,又在一堆生活。他见她脸色不好看,说:“有喜是大喜事,你别不好意思,大城市里平常得很,只有乡下,没见过大头虾,大惊小怪的。”他条子写好了,拿出裤腰带上的一串钥匙,从中选了一把开了办公桌里面的抽屉,拿出公章,在印泥上戳两下,放嘴边哈了一口热气,在纸条上用力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