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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1972年(8)

作品名称:六十花甲      作者:合肥刘峻      发布时间:2015-05-02 08:14:01      字数:3654

  锅里水吱吱地响,她掀开锅盖,一股热气腾上来,遮住了她的面孔。她说:“好了,菜热了,吃饭,喝酒,过年啰。”他从锅底下起身,说:“可惜没一挂鞭炮放放。”她端着菜说:“上面有通知,那是四旧,不准放。哎约,别想那么多了,来,喝酒,喝酒。”
  外面的狂风吹得杉树呼呼地叫,冷风从门缝中刮进来,把他手上小油灯吹灭了。他打了一个冷颤:“大姐,外屋冷,我们到里屋吃。”她说:“好。”二人把菜碗端进里屋,里屋条桌上重新点上小油灯。她又吩咐:“你坐床沿上,我坐对面,酒多了就躺倒睡觉。”
  就这样,两人对面坐着,桌上两大碗菜,两个茶杯里倒了白酒。她先端起茶杯看看,把酒倒了一些在他茶杯里,碰了杯说:“你多喝,来,新年快乐!”他也不客气碰了她的茶杯说:“大姐,全家幸福!”喝了一口。她用舌头舔了一点点,辣得瞪眼,张嘴,哈气,缩脖子说:“啊,好辣。来吃菜,这鸡腿子是给你的。”把鸡腿子夹在他碗里。他也夹了一块大肉说:“这块肥肉是你的。”她说:“呀,肥肉我可不吃,怕胖,换块精肉(瘦肉)吧。”她把大肥肉放回碗里,筷子在碗里翻了翻,又说:“我还是吃肥的吧,胖子比瘦子好啊。”夹了一块放进嘴里。他推了推眼镜架说:“大姐,你吃的不是肥肉,是豆腐,你以为我眼睛不过劲。”她被说得不好意思,说:“实话说吧,我在家吃过了,我这是陪你吃,你吃,你多吃。”又给他夹菜,他啃着鸡腿子,深深地喝了一口酒,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大姐,你今晚能陪我吃饭,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啊。”她打断他的话:“别说了,吃菜,喝酒。”他又喝了一口说:“大姐,真的,刚才你看我流泪了,对吧。我真的流泪了呢,干什么流泪,你知道吗?不知道吧!我在给我妈写信呢。”
  她心里一沉,放下筷子呆望他。他又说:“你别愣着,是真的,我把信给你念念。”拉开抽屉。她按住他的手:“别念了,喝酒,来,碰一杯。”茶杯同他碰了一下。他说:“我妈一个月前给我寄了八十块钱,还在信上叫我过年别回去。我知道要是回去,她会不高兴的。我就听妈的话不回去了。”她把围巾提到嘴边,控制住自己:“哎哟,大过年的,叫你别想那么多。”他望她:“好,不回家是听我妈的,晚上不谈我妈呢,我听大姐的。”她说:“真要听我的,这封信就不要发。”他喝一口酒:“好,我听大姐的,信不发了。”她高兴地夹一块菜放嘴边:“这就对了。”他又大声说:“我改为发电报。”她到嘴边的菜掉进碗里:“发电报?”他激动地说:“对,大姐说得对,大过年的不讲废话,就讲你大姐除夕之夜陪我过年。”她有些慌乱地:“那……那你过几天发电报吧。”他坚决地说:“不,明天就发,明早天不亮就动身,让我妈在大年初一就接到远方儿子的电报,那她是多么的高兴啊。”她站起来说:“能不能听大姐一句,明天电报也别发了。”他说:“那为什么?”她不知如何回答:“是……这大过年的,又下雪,到公社十五里山路,怎么走?”他咬牙说:“不,天就是下刀子我也要发电报,别说十五里,就是再多的路我也要走。”她正挖空心思想阻拦他说:“哦,对了,猫狗都有三天年,发电报的人放假回家过年去了。”他笑了起来,大约有了点酒劲说:“大姐,这你就外行了。上级有文件,邮电部门有人值班。”
  这下她实在没有办法能阻拦他发电报了,大约也是喝了一点酒,是酒劲起了作用,突然拍桌子:“我讲你电报不要发你就不要发!”他呆了,感觉有点不对劲:“姐,你怎么啦?”她后悔刚才的举动,怕了地说:“我没什么,你快吃吧。”他认真地:“不,大姐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她勉强笑笑:“嘿,怎么会呢,大过年的。”他死盯她:“你一直用围巾遮着你的脸,可你的眼神使我猜出几分。”她起身离开桌子,说:“我不但没事,就是有事也不能告诉你呀。”
  这话一出口,她又后悔讲错了,回身向他:“不,确实没有事的。”他痴呆地摇摇头:“不,大姐,今天你不讲实话,我可是一夜不安啊。”她望他:“那……”他哀求:“大姐,我的好大姐,你要我跪下来求你呀。”她迟疑片刻:“那我讲出来你可要挺住啊!”他说:“放心,我能挺住。”她说:“你要同平常一样好好过年哟。”他咬牙点头:“能!”她说:“那就是天塌下来也别往心里去!”他说:“你快说吧,大姐!”
  “你妈她……”她一惊,捂嘴:“呀,真不能讲,差点漏了嘴。”他发疯样地扑过去,用力摇晃她的身子:“我妈她到底怎么啦,你倒快说呀!”她急得欲哭起来:“顺生,我的小兄弟,不是我不说,是我大哥叫我千万不要告诉你,想等你过好年啊。”他发疯地:“我就妈妈唯一的亲人,你不知道,大姐,我妈妈吃了多少苦才把我拉扯大的,我是她的希望,她是我的依托。大姐,你有天大的事情可不能瞒我,我……我要向你跪下求你了……”欲跪下,她急扶住他:“别,我说,是你妈单位下午来了电报,她……她已经走了。”他还不理解:“走了,去哪儿了?”她大叫:“你妈已经去世了。”像死了自己的亲娘一样大哭起来。
  他木呆了一会,突然跳了起来,冲到门口,抽开了门闩就要往外冲去。她惊叫地扑过去,紧紧地从背后抱住他哀求道:“顺生,你这是干什么呀?”他大叫着:“我回家,我要回家。”她说:“你妈是肺癌晚期,去世十多天了,单位已经办完后事了。”他听她这么一说,身子一软,倒在地上昏过去了。
  门开着,呼啸的风雪像一群恶狼在嗥嗥呼叫,飞雪像一簇簇钢针般的向他们扎来。
  她用力关上门,回身把他抱在床上,泪流满面地:“顺生啊,你不能这样啊,你是答应大姐不往心里去的,你怎么能这样呢?快醒醒吧,这叫我好怕,好后悔,不该告诉你呀。”她坐在床沿,紧紧把他搂在怀里。
  他慢慢醒来,精神恍惚地:“妈妈,你走了,真的就这么永远地走了,你怎能丢下我一个人不管呢。妈妈,你怎么不带你儿子一道走呢。”她摘下他的眼镜,抹着他的眼泪,自己跟着泪流满面:“顺生……”他侧过身子搂着她:“大姐,我明白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妈妈年初为什么要我下放。”她问他:“为什么呢?”他说:“本来我是可以留在她身边的,可是我们工厂里经常批斗她,每次批斗,我就要同人家拼命。妈妈身体不好,她说去医院检查过了,没有什么,其实她已经查到自己得了肺癌,妈妈怕她死后,我在工厂里受人欺负,就动员我下乡,来到老家。我是在卧龙山出生的,最终来这里落户。怪我呀,我怎么这么糊涂呢?我为什么不到医院里去查查呢?妈妈春节前来信叫我不要回去,我为什么要听她的话呢?妈妈,我真该死,我是个不孝的儿子,妈妈,我对不起你呀。”她泣不成声地:“顺生,你是个好孩子,你妈不会怪你的。”他望着她说:“大姐,我命苦啊,我没出生就没有了爸,我跟着妈一直就在苦水里过日子,现在我可是什么亲人也没有了。”她搂着他,泪流满面:“顺生,兄弟,你大姐不也是苦命人吗?我十二岁那年,也是一个大雪天的晚上,我妈死了,我也无依无靠了,是光龙大哥救了我一条狗命,从那以后呢,我就把他当着自己的亲哥哥。兄弟啊,念在我们都是苦命人的份上,你别见外,别嫌弃大姐是个粗人,我就当你姐吧。”他激动地起身:“真的?”她坐到他身边深情地点头,他拥抱她:“姐!”她搂着他:“弟弟!”他无意中吻了她,她用力推开他,起身:“来,我们继续过年,是姐姐和兄弟在一起过年。哦,菜凉了,我去热菜。”他拉她手端起茶杯:“不,菜不热了,为我们真正成为姐弟干一杯吧!”她同他碰杯,二人一口喝干了茶杯里的酒。她感到头一阵昏迷,横躺床上,他也感到全身一股闷热也躺下了。
  城里的雪,山里的风。屋外的狂风越刮越紧,山半腰的知青屋真的成了风浪中飘荡的一叶小舟,摇摇晃晃,雪片越飘越多,像棉花样的粘到窗户的玻璃上就融化了,大概屋里温度低,窗下的玻璃被糊上了一层薄纱样的冰雪,窗户也就不再透明了。
  他们在迷蒙中不知躺了多长时间。
  一阵狂风吹进来,刮灭了桌上的小油灯,屋子里一片墨黑。
  她在睡梦中,心里火蛇样烧着。紧紧地捏着胸前的围巾亲吻着,呼吸着围巾上的气味,满头脑是过年,是大哥,梦中的大哥向他走来,她扑在大哥的怀里,紧紧地拥抱了他,嘴上叫着“大哥,大哥……”
  他也在睡梦中,朦胧的知道妈妈已经去世了,现在唯一的亲人是大姐,大姐向他走过来了,是大姐拥抱了他,他知道大姐命苦,大姐是一枝鲜花插在牛粪上。大姐,你怎么不反抗呢?鲜花为何非要插在那一堆牛粪上呢?天下能配上大姐的男人有的是。他顺势拥抱了她。
  她在睡梦中,发现大哥拥抱了他,怎么了?大哥不是拒绝我吗?今天怎么啦?说明大哥是爱我的。她抱着大哥身子更紧了,她的心醉了,她吻着他,低声地说:“大哥你抱我了,我好幸福啊!你要了我吧,我把第一次的身子献给你吧,大哥,好大哥......”
  他在睡梦中知道她在拥抱自己,亲吻着自己,好了,大姐好像对自己的婚姻有反抗精神。大姐,世上好男人多的是,你不能跟那个“狗熊”过一辈子,就兄弟我也比他强得多,他拥抱着她,亲吻着她。
  就这样,二人都在迷迷糊糊之中,身躯连在了一起。像飞翔在暴风雪中的海燕,像狂风中飘扬的细柳,像行云,像流水……
  那白色的被单里印上了鲜红的血液,那血像蓝天上的一朵红云,像早晨东方的一缕彩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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