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八、观鹰图毫墨警聋聩，测诗经籤语增怅惆
　　中午乃然先生回家，留丁刚吃过饭，丁刚回家，乃然先生上班走了。下午王氏吩咐三个儿子去弄猪食菜，哥三个换了衣服和鞋，各拿一个拐筐走了。淑贤想去书房看看，雅琴说：“二嫂，我带你去。”扯着淑贤手走向书房。
　　书房也是青砖地面白纸糊墙，外间四壁挂满书画条幅。门边是王羲之草书《兰亭集序》，笔法潇洒飘逸飞动灵活，通篇气势恢宏如同行云流水。淑贤被书圣精妙绝伦的书法深深吸引，凝神驻足多时。依次往下观看，有锺绍京、颜、柳、欧、赵、怀素、张旭、苏东坡等名家各种书体，也有伊秉绶、刘墉等近代名家作品。但见楷书工稳端严，行书秀美流畅，草书龙飞凤舞，隶书含蕴深沉。二十几件书法精品悬挂一室，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淑贤仿佛走进书法殿堂，看得如醉如痴。
　　雅琴见她看得入神，说：“二嫂，你自己看吧，我出去玩了。”淑贤点点头，视线仍盯在墙上。
　　接着看下去，有郑板桥竹子图、唐寅仕女画及沈周、石涛等人的山水画。画中草虫、花鸟、人物栩栩如生，山川河流磅礴大气云蒸霞蔚。
　　淑贤仔细看完一圈，又重新浏览一周，面对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的字画，感到眼界大开神思飞跃。她再次揣摩一阵书法后，推开隔门进到里间。
　　一进门，迎面墙上悬挂着一张巨大的孔子画像。画上的孔夫子束发拱立，面容慈祥，宽松长裙拖曳到地，只露出鞋的前端。老人家额头皱纹密布，周身散发一种明达睿智的哲人光辉。淑贤不觉向前，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再看画像两边宣纸对联，上联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下联是：事非经过不知难。笔力工稳苍劲力透纸背，与东屋中堂对联明显不是同一字体。心想一定是占峰父亲所书，用以激励孩子勤学砺志。
　　环视屋内，四面墙角各有一个三尺高的兰花瓶胆。北墙根一排书架，架上摆满书籍。南窗上扇朝内开着，靠窗一张书桌，周围四个木凳，桌上一个钢笔水瓶，漆木笔筒里插着几只蘸水钢笔和铅笔。门边墙上钉一排钉子，挂着四个大小不等的书包、三顶学生帽、一把蝇甩子。
　　画像下有张大桌案，案上文房四宝俱全。见案上有张新作的画，淑贤心中一动，不由走向桌前。正方形的大石砚中余墨尚存，为防止蒸发和降落灰尘，用一块玻璃板盖在上面。竹笔筒里插着十几只大中小各种型号毛笔。画纸长三尺宽二尺，两边压着长条镇尺。绘画人作画时得站在里面，于是淑贤进到里面回身看画。
　　横幅画面右侧画着悬崖峭壁，峭壁中央一棵虬松横空斜出，粗长的枝杈伸向中间，占据了大半个画面。松枝上蹲伏着一只苍鹰，失神的双目望向远方雾蒙蒙的天空。整个画面色调灰暗，令人沉闷压抑。左上角横题二寸行楷：雄鹰蹲伏图。下面竖行小字落款：五女山人容占峰作于壬辰夏日。字体硬挺峭拔，与孔子画像两侧对联的字迥然不同。
　　淑贤看着占据画面主体的苍鹰，出神半天。看着看着，突然一阵恐惧袭来，这莫名的恐惧由脑门向周身迅速弥漫，浓重地笼罩住她。淑贤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一阵眩晕，她急忙扶住桌子。
　　过了好长时间，淑贤清醒过来，一摸脑门，出了很多虚汗。她不禁心里一阵困惑：这是不是不好的预兆？为什么占峰年纪轻轻，画作却这样抑郁？
　　淑贤心情沉闷若有所思，在桌边踱来踱去，过了一会儿渐渐平静下来。心想占峰这种情绪不对头，我得鼓励鼓励他。可是男女之防莫大焉，我与他虽属未婚夫妻，但以前互不相识，新来乍到，举止言行应该循规蹈矩，怎能亲口与他交谈？
　　淑贤思忖半天灵机一动，我何不写诗警示与他？于是重新回到桌子里侧，目光凝注画面，心中揣摩诗句。十分钟后腹稿已成。她裁一张废弃纸条，拿掉盖在砚台上的玻璃板，从笔筒里取出一只小羊毫，拔掉笔帽。见笔毛尚且湿润，在砚台中轻探笔尖，援笔写下诗句：
　　雄鹰敛翅望远方，
　　养晦韬光匿锋芒。
　　有朝一日云雾散，
　　海阔天空任翱翔。
　　写完后把纸条放在画面中央，自己看了一会儿，颇觉满意。见桌旁有一只盛水的巴筲子，把笔涮好甩净，捋顺笔毛，套上笔帽，放回笔筒。
　　淑贤离开桌案，来到书架前。书架三层，上面一层摆放康熙字典、说文解字、辞海、国语大字典等字典类书籍，还有论语、左传、东周列国志等线装书。中间一层是西游记、三国演义、红楼梦、水浒传、老残游记、镜花缘、三言二拍等章回小说和一些武侠小说。下层是书法字帖、篆刻、绘画、星象占卜及婚丧嫁娶、商贸经营等百科尺牍类书籍。
　　她踮脚抽出一本东周列国志，翻看几页又放回去。再抽出一本诗经翻看起来。这时她突发奇想：我何不用书中的诗测试一下自己命运？心念一动她立即把书合上，紧紧放在胸前，闭上眼睛默默祷告一阵，然后把书打开。睁眼一看，见是《小雅》鸿雁之什：
　　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鳏寡。
　　鸿雁于飞，集于中泽。之子于垣，百堵皆作。虽则劬劳，其究安哉？
　　鸿雁于飞，哀鸣嗷嗷。维此哲人，谓我劬劳。维彼愚人，谓我宣骄。
　　淑贤看了一阵，心中不甚解其意。朦胧中感觉诗句凄惨悲切，充满离愁别绪，似有无限劳苦哀怨。联想占峰画作，陡然闷闷不乐：难道我今生命运不佳，与占峰难以长久？她心中一沉，不敢再往下想，把书放回架上，低着头快步走出书房。
　　淑贤回到西屋，见母亲午睡醒来，在与李春梅抽烟说话。立本在炕内一人摇拨浪鼓玩。淑贤在母亲身边坐下，听李春梅讲：“孩子他爹在四河教书，平日在我妈家吃住，一个礼拜回来一次。他是个闲不住的人，放伏假了本应休息几天，却去沈阳找容占江做买卖。说是卖袜子，也不知能不能挣到钱。这个家现在就靠他和爹两人挣钱养活，大娘，你说像我们这么大家口挣多少钱能够花？。
　　李春梅说到这嘴角向下一弯，露出不平之色。她眼皮不抬地接着说：“秋天开学后，老四要跟他大哥去四河念书，我去四河给他做饭，我们租房子住。总在我妈家吃住也不是那么回事呀？”
　　抽完一袋烟，李春梅问：“大娘，你哪天走？”杜聪敏说：“我想明天就走。”“怎那么急，才住一天就走？”“来看看心就稳当了，回去还有很多事。”
　　杜氏看看淑贤，对李春梅说：“他大嫂，淑贤刚来不懂规矩，有做错事的地方，还得你多担待。”李春梅眨眨眼皮：“唉哟？担待可不敢当，现在我和二妹妹是一家人了，有什麽破解不了的事？二妹念了那麽多书，爹妈拿她很当意，不象我一个大字不识，人家都瞧不起。只怕我日后想巴结二妹还来不及呢。”淑贤说：“大嫂，我就多念几天书，其实有很多活都不会干，以后还得听你指教。”
　　三人说着话，不觉日已偏西，王氏在外屋忙活起来。李春梅说完话系上围裙去了外屋。
　　立本在炕上玩够拨浪鼓，又摆弄起洋烟人，一人玩得津津有味。屋里没有旁人，杜聪敏与淑贤轻声唠起嗑来。忽听雅琴在院里喊：“妈，我爹回来了。”
　　杜聪敏和淑贤闻声向窗外望去，透过窗户下扇糊的两块玻璃，看见雅琴扯着乃然先生手走向屋门。乃然先生穿一身黄制服，头戴礼帽，两眼炯炯有神，走路腰板拔得溜直，让人感到不怒而威。
　　王静仪见丈夫进屋，问雅琴：“又一个人跑街里接你爹去了？”雅琴一晃脑袋：“我在西门脸看耍戏法的，正好见我爹回来。”
　　饭焐锅时，王静仪进院子喂鸡。占峰弟兄三人擓筐进了院，筐里装满灰菜、苋菜、三角菜。王氏说：“放仓房里吧。”哥三个放下筐，帮王氏圈鸡。圈完鸡，三人在院里洗了脸和脚，换上干净衣服。占峰问：“妈，挑水不？”“还有半缸，明天再挑吧。”
　　经乃然先生和王氏一再挽留，杜聪敏多住了一天。临走前一天晚上，占峰去大车店定好车。第二天吃完早饭，马车来到。淑贤掺着母亲，乃然先生、王静仪、容占峰、李春梅一起送杜氏到大门口。杜氏坐上车，乃然先生付过车钱，叮嘱车老板几句。车老板皮鞭一甩，“驾！”把车赶走。
　　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淑贤频频招手，眼泪刷地流下来。王静仪示意占峰留下，自己与乃然先生、李春梅进院回屋。
　　占峰见淑贤啜泣不止，劝道：“姐，别难过了，我们回家吧。”淑贤以手拭泪看他一眼，身子没动。占峰见淑贤梨花带雨楚楚可怜，比平时格外动人，心中充满爱怜。说：“姐，回家吧，大道上人多，看见不好。”淑贤转过身子。
　　占峰说：“姐，昨天我去书房，看见一首诗，想了半天不知是谁作的，后来听雅琴说，你去过书房，是你作的吧？”
　　淑贤点点头：“我看到一张画，猜测是你作的，画面构思很好，就是色调太阴暗，那只鹰蔫头耷脑一点生气也没有。你怎么画了这样一张画？”
　　占峰尴尬地眨眨眼睛：“姐，我真没想到你竟有一双慧眼，能发现画面真谛，我这下算遇到知音了。说实话，很长时间以来，我心情一直苦闷。日本人横行霸道暗无天日，听说占了大半个中国，满洲国仰人鼻息苟且偏安，眼见一个儿皇帝出现。我毕业后为谁服务？中国人能总当亡国奴吗？”
　　淑贤见他道出心里症结，颇觉宽慰：“说实话，昨天看画挺为你担心，怕你长期抑郁会做毛病，原来你是为前途苦闷。占峰，自古男儿当立志，不管什么现状，我们都得面对。别人能活着我们就能活着，可不能因为社会动荡起伏就自我萎靡不振颓废下去呀。现在我们还年轻，不去想那些没用的事情，一心一意念好书才是最主要的。”
　　见淑贤如此关心自己，说话句句在理，占峰深为感动：“姐，你说的有道理，我不会自我消沉的。我已经把你的诗贴在鹰图题头下，你的字体端庄秀丽，诗作精美，是这幅画的点睛妙笔，给画面平添几分亮色，读后立刻扫除灰暗，令人心情为之一振。姐，你真是个才女。”
　　淑贤问：“爹房间内的中堂对联是你写的吧？画是不是你画的？”“去年爹过生日时，我画中堂为他祝寿。爹很高兴，拿到装裱店裱了一下，拿回挂在墙上。对联是爹想的，想好了让我写的。怎麽样？你给点评一下吧？”占峰为自己得意之作深感自负，脸上充满兴奋之情。淑贤不愿拂他高兴，夸赞道：“唔，画得好，字写得更好。”
　　两人由画到诗再到书法，谈得很投机，一扫初结识的拘谨和腼腆，感情拉进不少。他们一前一后走进院门，看到占岚在扫院子。占岚头也没抬，对占峰说：“喂，大饱学，你还不挑水？”占峰取过扁担，挑两个空水桶向大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