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1972年(6)
作品名称:六十花甲 作者:合肥刘峻 发布时间:2015-05-01 09:08:35 字数:3547
杨顺生见他瘦得瓦刀脸、砂锅背、腌黄瓜样的身子,还是罗圈腿,走路都一扭一扭的,还能有多大力。看着他绳子兜的石头也不太大,就说:“抬就抬,我还怕你了。”石头说:“好,文官提笔按天下,武官提刀定输赢。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小子要抬动了,我回家讨一碗油炒饭赔你大饼,你欲抬不动,我就不欠你的了,今后再讲屁话我就撕你嘴。”他兜好了石头,插上木杠子:“你在前,我在后,我饶你一点点。”把杠上绳子往自己这边移了移。杨顺生又把绳子移到杠子中间:“我不要你饶。”手捧杠子掂掂,感到还可以。把要朝下坠的眼镜向上推了推,口水沫子吐在手心里擦了擦,活动着腿骨,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劲,弯下了腰,杠子落在肩头。也就在这个时候,石头把杠头上绳子往前面移了一大节,杨顺生面朝前,没看见,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就用力一起,可感觉到与刚才掂的重得多。石头在后面喊:“好小子,把吃你妈妈奶的力气都拿出来,我喊一二三你就起肩。一、二——三!”
杨顺生真的抬起来了,可腿在发抖,怎么也拿不开步,身子像筛大糠样的。石头又在喊:“怎么啦,木桩啊,走啊!”杨顺生正欲拿步,石头在后用力推了推。这一推,杨顺生脚下一滑,坐到地上,石头往身边一落,砸了他的脚后腿,鲜血像泉水般流了出来。围观的人一阵惊叫,看呆了。
肖光妹在那收拾碗筷没注意,见山边一堆人在围着玩,就抬头望了望。她看到了杨顺生跌坐在地,眼镜都掉地上了,就放下碗筷跑过去,抱起他的脚,见脚后跟裂了个大口子,便拿出心爱的手帕子包扎起来。杨顺生坐地上跷着脚,满头是汗,像断了尾巴的壁虎,全身抽动。光妹看出他不只是脚后跟,就脱下他的黄帆布鞋,她呆了,那双脚板布满了水泡。她转身跑到山边上找来柞树刺,坐在他面前,抱着他的脚,把柞树刺放嘴里吸吸,算是消了毒,挑着他脚板上的水泡,每挑一次,他就“哎哟”一声尖叫,嘴一歪,眼一闭。她挑得他一脚的血,也挑出他满面的泪水,等她挑完了血泡,他从荷包里拿出活血止痛膏,“大姐,真的谢谢你呢。还麻烦你贴上这个。”她撕下一块块活血止痛膏,把双脚贴得像扁平的鸭掌。
石头走向一边,小眼睛眯了一条缝:“怎么样,跟我比,拿鸡蛋往石头上砸。”会计李常有坐在一边答了腔:“对呀,不然毛主席怎么会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呢。”肖光妹听到这些风凉话,回头看石头坐在一边的草地上抹着汗,光着上身,用手在身上搓,搓得泥团子一块块的往下掉,正同几个人在洋洋得意地说笑着。小青年黄狗子说:“你呀,大人做了小人事,不是玩了小动作,不一定比得下他?”
光妹听到这里,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事,这气不打一处来,三步两步跑到石头面前:“我说石头呢,你也这么大岁数了,人活到猪身上去了。你骗人家小青年一个煎饼,还砸烂人家脚后腿,良心让狗吃了。”石头抬头望她,黄牙露出来好几个,像狗打架样的,说:“周瑜打黄盖,自愿的,又比不过我,蜻蜓摇大树,不知自己有多大力。”光妹气了,拿起麻绳兜了一个大石头说:“来,石头,你是男子汉,我是大姑娘,我们来抬杠子,绳子放中间,面对面抬,两人不吃亏,来!”石头瞟了那大石头一眼,足有四五百斤,心里寒了。他知道几天前挑石片子,光妹挑了一担人家过了秤,有二百四十斤,看她那腰圆肩宽的,个子又大。任凭她怎么喊,他就是低头不起身,说:“哎,姑娘,你在帮谁讲话呢?哪是里子,哪是面子?我是谁,生产队长,他呢?土匪的儿子,你阶级立场有问题吧。他小子刚才还讲反动话,什么没得吃喝汤,村里村外都很脏,你以为我是孬子,聋子?他这是毁灭我们大好形势。”光妹说:“今天把这些事放边上,就我们俩比比。”石头昂着头:“好男不跟女斗,要比等下次,今天你为他打抱不平,我不干。”光妹气得把手上绳子往地一掼,骂道:“你骂人揭人短,欺人专欺软。你也是长鸡巴的,我弄你妈!”这是她的出口腔(口头禅),她一发火就这么骂,石头也不见怪。
肖光妹“咚咚咚”地跑到在树阴下的邵光龙说:“大哥,杨顺生脚烂了,不能再干活了,怎么办?”邵光龙其实已看到刚才的一幕,心里也很清楚,只是不便干涉罢了。便说:“你讲怎么办?”光妹有意大声:“我帮人帮到底,送佛送西天!”石头眼不好,耳朵特别灵,听到这话,便插一句:“帮他?帮个煤窑没白脸啰。”光龙低声说:“你看着办,我支持你!”光妹头一扭,大声地向歇工的人群说:“杨顺生脚被石头队长砸烂了,歇工两天!”说着就扳起躺在地上的杨顺生,躬着腰,拉着他两条胳膊背了起来,向山边上的知青屋走去。
大姑娘背大小伙子,山里人本来就少见,更何况是大热天,穿着单衣衫,除了隔一层布不就肉贴肉了,歇工的人齐站起来,呆望着她,有人讥笑,有人摇头,可大多数人是赞美。
石头听光妹讲是他砸伤了杨顺生的脚才去歇工的,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心里有火没地方发,见远处发呆的肖光雄,就凑过去说:“光雄,你这个老婆,把鸡巴挂在嘴上,哪里像大姑娘呢,你小子也不厚道,把她弄成了嫂子,也给我们一颗喜糖吧。”光雄不明白他话里的话,就说:“她可是百分之百的大姑娘。”石头眯眼笑笑说:“不可能吧,你们这么多年一个屋里住着,邵书记又常不在家,你除非是妈的不吃屎的狗,不偷嘴的猫,皇宫里的太监,阉了的驴子。”光雄生气了,硬着脖子说:“讲我没跟她睡过还不相信,我不跟你讲了。”便向一边走去。正好走到李常有身边。李常有站起来说:“哟,你还真不会呀,我带你去看蜻蜓交尾,蚂蚱配对,狗起草去。”石头笑笑:“妈的,真像是童男子。快到知青屋里看看,别让小白脸尝了鲜啰!”众人一片欢笑。
每位下放知青有专款安家落户。卧龙山大队为杨顺生在龙头山半腰里专盖三间屋,单门独户,只有门口杨顺生亲手栽下的八棵杉树。人家都管这幢房子叫知青屋。
肖光妹把杨顺生驮到知青屋,放到他的床上,自己全身汗透了,单衫贴在身上,两个奶子现了出来,她只好一只手拎着胸口的衣衫,在屋里左瞧右看。这幢知青屋自从盖好后她从未来过,房子是砖墙瓦顶,水泥地面,三间屋除了大队部放一些学大寨用具占了一间外,他住两间,外屋有锅灶、小碗橱、方桌和凳子,里屋是卧室,有床铺和桌子。杨顺生躺下叹了一口气,又坐起来,光妹坐在他床边说:“我在大哥那里给你请了假,你在家好好睡一天。”
杨顺生感动地说:“谢谢你了,大姐。”光妹劝他说:“你呢,城里人肉皮子嫩,日头晒了长毒疮,你要耐着性子干活,今后有的是长长的日子。石头是老牛筋,母猪肉,蒸不烂煮不熟的家伙。你是喝墨水的斯文人,眼皮子要放浅一点,怎能同他拳大胳膊粗的粗人比,人家拿你当葫芦头耍你不晓得。”杨顺生躺在床上,想到今天也怪自己太较真,只有这位大姐好心劝他,想着就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她站起来说:“好了好了,男子汉不能光流眼水。”
她想岔开话题,起身走到一边,见屋角上有个“宝书台”,这在当时是专门放毛主席的书用的。她走向宝书台,明知故问道:“你怎么有五套毛主席书呢?”他回答说:“一套是母亲送的,那四套分别是学校、单位还有县、公社知青办送的,我这里除了《毛泽东选集》就是《毛泽东选集》,其实我有很多好书,藏在家里拿不出来。”她说:“这话可不能乱讲。”他又流泪了,说:“在这里没书看,我不知日子该怎么过呢。”她望他:“看你,眼水那么贱。”
她不知有什么办法能不让他流眼泪,就随便翻开他床边桌子的抽屉,是满满一抽屉的毛主席像章,各种各样的人头像,有人头下向日葵的,有红旗的,有忠字的,全部是金光闪闪的。她拿了几枚,望望他说:“听人家讲,有个姑娘向毛主席献忠心,把像章戴在奶头子上,后来生了疮,到医院开刀,这忠心献上了,可奶头子没有了。是有这回事?”她望着他,脸上笑开了花,她是有意讲个笑话逗他乐的,可没想到这个笑话他乐不起来,很不好意思,转过脸去,不知如何回答她才好。她自己也想到这个玩笑不好玩,就拿了两枚像章在手上:“这么多像章,送两个给我。”他说:“拿吧,你喜欢多拿。听讲你家也有一大堆,你要那么多干什么?”她笑笑说:“放心,我是不会放在奶头上的,我还要养儿子呢,留着给儿子玩。我真为那位丢了奶头子的姑娘着急,孩子怎么吃奶呢。”她说着“咯咯咯”地笑弯了腰。
他看着她笑,想到这位大姐是多么的纯真,有什么话就讲什么话,没有避讳,没有虚假,多美好、多可爱的姑娘啊,在她家搭伙这么多天,真是一种幸福呢。他想到前几天有人议论她,说她是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去了,他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他想只会是好意,不会是恶意,现在他又没有什么好话来赞美她,就说了一句:“大姐,你真纯洁呢,怪不得有人说你是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去了。”她突然脸一红,低着头转身跑出了门。他怎么喊也没喊住。他想,这话怎么会坏呢?鲜花长在牛粪上,那不是说明花下有肥料,花开得更艳吗?
杨顺生怎么也不理解,她为这句话生了这么大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