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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1972年(5)

作品名称:六十花甲      作者:合肥刘峻      发布时间:2015-05-01 09:07:40      字数:3549

  六月天的日头,晚娘的拳头。这年六月天,特别的热。太阳黄浓浓的晒得大黄狗都卧在棚子檐下,吐着长长的舌头喘着气,热得老母鸡脱掉了一层一层的毛,红屁眼露脖子张着嘴,咯咯地找水喝。山边的田里干出裂缝走上去脚能插得进。青青的禾苗旱成发了灰的叶子,软软地耷拉着。可龙头山大寨田里公社挂上号,县里也知道。上级干部三天两头的来人查,好兑现补助粮。社员们不得不顶着烈日上山冈,锁大门,闩后门,家家户户无闲人。只有到中午每户一名妇女提前回家做好饭,中餐送到山上吃。人们在山半腰里炸石头,山脚垒梯田,烈日把石头烤出了油,手搬烫层皮,赤脚踩上去烫出血,只得穿着草鞋戴手套。烈日也把荒山晒成灰,一阵风吹来,满天灰尘像烟雾弹,人们睁不开眼,满嘴土沫子,再摸摸脸,厚厚的一层,眼皮上下一动,就掉土渣子,鼻子一充,两鼻孔出来的是两团泥丸子。
  杨顺生才来干活尝个新鲜,劳动积极性十分高涨。他有滚一身泥巴、磨一手老茧、炼一颗红心的心理准备。大热天他不怕,戴个大草帽,穿个长袖褂,一到休息的时候,他外衣一脱,跑到山下水塘里洗个澡。
  当年修水库大坝破了口,但靠山边的大坝安然未动,坝边又是建坝取土的地方。第二年马德山带领突击队干了两个冬天,修了这座大水塘,为了水塘自己丢了一只手。现在每天中午歇晌,人们就坐到山脚下的塘边树阴下,杨顺生脱了衣服,摘下眼镜,有姑娘嫂子在身边,他也不躲避,因为穿着三角裤头子。他“嗖”地跳进水塘里,“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好像水塘张开了口,把他身子含在嘴里,露出头来。只见他游到水塘中心一个鲤鱼跳跃,一头扎进水底,水底下扑腾扑腾像鱼在翻身,咕噜咕噜的冒起一串水泡,像飘着一串串烟花。山里人没见过这么好的水性,齐坐在山脚下像看演出样的看着他。妇女们也顾不上他是否光着身子,人们屏住呼吸看着静静带水纹的水面。一分钟,两分钟,好像三分钟过去了,水面不见人影,有人在呼叫,有人要脱衣服,只见“呼啦”一下,水里跳上个人头来,人们惊呼着,欢乐着,好像看玩杂技的人,耍了一个惊险的动作。
  可是没过多少天,杨顺生那种神气就没有了,像放了气的皮球,瘪了。一到休息的时候,别人怎么劝他下去游一圈,他就是坐在那里半天起不来。
  每天红日当头,影子圆了,山坡上的人就两个肩膀扛一张嘴,等吃。一个个伸着像老鹅颈子望着稻田一样望着山下。各家都挑着担子上山来,一头是饭菜,一头是茶水,有时茶水比米饭更重要。大多数家庭都是单打一,小菜加米饭。因为上面给了补助粮,邵光龙号召大家中午一餐都要吃干的,好钢用在刀刃上,要节省晚上回家省,不然上级干部检查来了不好看。只有肖光妹每天送饭五花八门,有时米饭,有时炕大饼,有时包粽子,有时菜汤泡锅粑,又脆又香。虽然知青屋已经盖好了,但杨顺生还在她家搭伙食,因为真的舍不得她家的饭菜。
  这天中午到了吃饭的时候,只见肖光妹穿着自己做的圆口蓝布鞋,脚面上凸出两个小肉馒头,衣袖卷得高高的,白条子带印花的褂子,腰间系着蓝围裙,大步迈得咚咚的山响,挑着担子一颤一颤的,连胸口的奶子都震得一抖一抖的,样子十分好看。她一放下担子,好多人都围上来看,发出赞叹的尖叫声。这天送的是大饼,油煎得黄黄的,麦面里掺了杂娘,这样既节省了大米,吃起来又可口又有营养。她先让光雄和顺生每人拿三块饼外加一碗小菜汤,边吃边喝。邵光龙就有点讲究,先到塘边洗了手,回头接过光妹递过来的煎饼,因为手还潮湿,两个指头夹着饼大嘴咬了一口,接着“哎哟”一声,好像煎饼咬了他一口。光妹上前看,原来是不小心咬了自己的手指头,疼得尖叫。他看看手指被自己咬破了皮,流了点血。她要给他包扎,可他用嘴在手指上吸了吸,像小孩子吸奶一样,吸了一嘴的血,但他没有吐出来,因为嘴里有煎饼,一吐煎饼也会吐出来。他笑了笑把受伤的指头在地上滚烫的灰尘里打了个滚,算是治了伤,嘴上说:“馋了,馋得吃自己的血。”肖光雄三口两口就吃完,再看篮子里还有一块,就毫不客气地吃起来,光妹每次送十块饼,光雄总要比别人多吃一块。
  而顺生呢,吃得十分过细,把煎饼捧在手上,两个指头扳一点,吃一口,再喝一口汤,文绉绉的像在茶馆里品糕点一样,光妹等着他收碗。光雄吃过了,坐在他身边看他脸上笑了笑说:“你嘴巴角上粘了一点饼心子。”顺生看了他一眼,心里不高兴,懒洋洋抬手背在嘴角上抹了抹。光妹说:“还在那里,是左边。”光龙插话说:“光妹饼子好吃,留着下午打肩吧。”说得大家都笑了。顺生被笑得很不好意思。光龙凑到他身边说:“怎么样?顺生,下来这么多天了,有什么感想吗?”生产队长石头端着大碗伸头来说:“嗨,这小子下来锻炼,也只能是秃子当和尚,凑合着干,还狗屁敢(感)想什么!”顺生喝了一口汤望了石头一眼说:“感想可多了。在家里,看报上讲好多地方农业学大寨,社员日子好过多了,可我看其实并不怎么样。”光龙说:“那你讲讲到底怎么样子呢?”杨顺生想了想说:“要我讲,农村住的茅草房,吃的粗杂粮,喝的泥巴汤,村里村外像粪缸。”
  这话一出口,光龙脸都白了,讲的是事实,可你是下放的,家庭出身高,劳动改造呢,怎么能信口开河呢?当时就不好朝下讲了,坐到一边去。
  讲话人无意,听话人有心。这话一出口,李常有已听在耳里记在心头。生产队长石头也听了几句,可他道不出来,就凑过去说:“小子,没读三句人之初,在我面前摆孔夫子了,你刚才讲什么?重讲一遍我听听。”顺生也感到不该讲这些,就说:“随便讲着玩,别当真。”顺手拿出最后一块大饼在手上拍拍。石头中午吃了两碗米饭,不知填在哪个肚子角上,见他吃到现在,手上还有一块大饼,撇着嘴一张一合的,嘴上小八字胡一动一动的,口水滴到胸口,眯着小眼睛盯着他手上半天,心头一亮,凑到他身边说:“你这人呢,吃饭像小鸡啄米,一粒一粒的数着,看着是一个大小伙子,连个大饼都不会吃。”杨顺生转头问他:“你讲怎么吃?”石头来了精神,说:“大饼应该像鸭子吃稻,一切一大口,看我教你。”嘴没讲完,伸手拿下他手中的煎饼,对着嘴说:“你看好了。”吃了一口说:“一口,月牙儿。”又吃一口说:“两口笔架子。”又吃一口拍拍手,煎饼在他大嘴里打了个滚,眼一翻,喉咙里“咕咚”一响,咽下去了说:“三口没了。”转身坐到边上去。看他吃饼的人都笑了。
  杨顺生这才想到,他是用这种方法骗吃了他一块大饼,就追过去说:“你吃了我的大饼,还我,还我!”光妹拉他说:“算了,晚上回家多吃一碗。”光雄摇摇头说:“傻呢,比我狗熊还要傻。”杨顺生对石头说:“你要是没吃饱向我讨,我是可以给的,可你是用欺骗的手段吃了我的大饼,太卑鄙了,我是不会饶你的。”石头站起来说:“哟,你小子是吃生米饭长大的,嘴硬得很嘛。我可长短是根棍,大小也是个官,堂堂正正的十品官让你小子给噎住了。”
  杨顺生愣了一下,不知道十品官是多大的官,难道是上级派下来的?就问:“你是十品官,这话怎么讲?”石头梗着脖子说:“这话都不懂,亏你还是读书人,你妈的怪不得大老爷们还下放到农村,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还要我来上一课。古戏上县太爷是七品芝麻官,那么公社就是八品了,邵书记是九品,我石头是龙头队长,实实在在十品官。”杨顺生明白了说:“你讲过来翻过去,还是生产队长。”石头也梗着脖子说:“你小子讲来讲去不就是一块大饼,当我手下兵,该要请我吃一顿酒呢。”杨顺生指自己鼻子说:“我下来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挥手我才来的,你敢欺负下放知青?”石头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梗着脖子说:“乖乖,拿大鸡巴吓唬寡妇,好,我赔给你,你跟我来。”边走边解裤腰带说:“说不定大饼在我肚里变成了屎,拉一泡给你。”这下杨顺生脸都气白了,冲过去用力一推他,石头连连后退坐在地上,爬起来就要上前:“你小子吃豹子胆了,敢打你的领导。”在场的人拉住他说,你这把年纪了,同人家小孩子一样。可杨顺生也是个硬头蝉,较真地说:“你是什么狗屁领导,骗子!”还是光妹把他拉到一边,按住他肩头叫他坐着,打圆场地说:“算了,一个村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留点人情下次好见面吧。”杨顺生给光妹面子,也就没吭声。
  邵光龙躺在塘埂边的树阴下,大草帽子盖着脸,不好参与他们的事。看来这事就要平息了。可李常有凑过来对石头低声说:“怎么样,堂堂的十品官,输给手下兵了?”
  石头也觉得自己贪嘴缺了理,丢了面子,今后传出去不好听,可用什么方法挽回这个面子呢?他一想,有了,便三步两步到山边垒梯田的石埂上,大声说:“小子,要我还你大饼,可以,但有个条件。”杨顺生正好气未消,也起身走过去:“什么条件?”石头拿根杠子和麻绳说:“小子,是刀在石上磨,是钢在火中炼,你小子才二十出头,对吧?我呢,四十了,是你的双倍,二号半老头子。我们来比一比。”杨顺生便来了劲,卷起衣袖说:“来,我们扳手腕子。”石头摇摇头:“不,比学大寨的活,抬一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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