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1972年(4)
作品名称:六十花甲 作者:合肥刘峻 发布时间:2015-04-30 08:25:14 字数:3515
开会了,按照程序,应该邵光龙先讲几句,说明这次开会的主要内容,再请孙书记做指示,可今天的会开得十分奇怪。孙书记等他主持会议,可邵光龙像个哑巴不吭声。孙书记把眼盯着他,他低头把眼看在桌底下,像个霜打的芭蕉叶子。
会场上冷了半天,开会的人看一个黑着脸,一个低着头,想到:怎么?邵光龙这下不得了,要出事了。有人转过身子不敢看孙书记的脸。心里像打拨浪鼓样的扑通扑通地跳着。
孙书记等了半天,也等得不耐烦了,没办法,只好自打锣鼓自开台,自报节目自唱戏,可是从哪讲起呢?
“好了,现在开会了。”孙书记转身对邵光龙又说:“邵光龙同志,怎么了?怎么这么娇嫩呢,刚才批评你几句就打不起精神来了,老是低着头不吭声呢,请你把头抬起来,听我说。”
邵光龙听到这话,不但没抬头,反而把头低得更低了,恨不得要钻到桌底下去。这下好了,刘备招亲,弄假成真,孙书记真的有些火了,怎么?变成不听话了,你就是要我骂,也得要你听啊,于是把桌子一拍,厉声地说:“邵光龙,抬起头来。”
参加会议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只听孙书记真的开骂了:“你小子怎么了?不识相啊?把你往桌上拉,你硬往桌底下钻,真是不识好歹的家伙。去年这个时候,我亲自开了学大寨的现场会,任务布置过了,你也表了态,我相信你,放手给你干,我以为大寨田造起来了。今天一看,怎么了,娘给舅舅做鞋,老样子,一点没变化嘛。刚才在会前,叫你在会上讲给我听听,可怎么了?丢到脑袋后面去了?哑巴了?告诉你,装死是死不掉的!”
孙书记骂到这里,吸了一口烟,喝了一口茶,眼瞟瞟大家,见有的人脸白了,有的眼瞪圆了,有的把头低下去了,会场上静极了,连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得见。他想想这个方法真有效呢,就继续对邵光龙骂下去:“学大寨是什么?可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提出的,你怎么连毛主席的话都不听了,这怎么得了,破坏学大寨就是犯罪,你身为大队支部书记不听毛主席话就是翻天,看来,你这个书记已干到头了,船靠码头车进站了,好吧,你打辞职报告来我批,不但批准,还要叫公安局的人来查查你,查查你们卧龙山党支部是不是吃干饭的。”
孙书记的骂声,大队长马德山心里火烧火燎,想到他血抽的是邵光龙,可痛的是我们党支部班子,就再也坐不住了,忽地站起身来说:“孙书记,这事不能怪邵光龙,怪我,去年,我们开过支委会,党员会研究过了,还打过报告,请书记批准的,这个责任不在他,是我大队长首先提出来的,我有罪。”李常有也站起来说:“对,我证明是党支部研究过的。”大部分党员都站起来了,说我们还按过手印呢。
“报告,什么报告?是不是不当典型的报告?”孙书记话一出口脸就红了,知道自己讲错了。今天怎么了?一上台就唱了丑角,这下怎么收场呢。眼睛望着邵光龙。
邵光龙抬起头,心想,这下糟了,你孙猴子只会念几条毛主席语录,工作方法太差了,怎么讲到去年报告上去了,那报告是你亲口答应的,这不是穿蓑打火,引火上身嘛。这下像唱戏一样,他主角唱砸了锅,接不下词了,救戏如救火,于是就站起来说:“孙书记,对不起,去年党支部同情我当时的处境,是打过报告,但我考虑到学大寨是上纲上线的事,我就.....就没把报告递给您,对不起,我有罪,罪该万死!”
孙书记通红的脸上又转变成黑的了,说:“你真糊涂,你们党支部一个个的都这么糊涂,你们不为卧龙山想,也得为我想,我是党委书记,你们打个狗屁报告,我能糊涂地批吗?我能阻挡学大寨?”
孙书记这几句话,会场上的全呆了,看出这下问题严重了,都把脸转到邵光龙身上。心想,你这个书记干回去了,去年你不是讲报告递上去,孙书记同意了嘛,你怎么能跟我们扯谎呢。
孙书记怕党员们都向邵光龙进攻开火,那就真不好收场了,就转过话题说:“好了,只要大家一条心,继续把龙头山改成大寨田,以往就不追究了......”于是,讲了补助粮和抽水机拉电等优惠条件。
会上一致同意在龙头山脚下改三百亩大寨田,做好改两千五百亩大寨田的宏伟规划。只有肖贵根老爷说:“刚才两位领导像唱戏,什么戏呢,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呀,哈哈哈!”会上人都把眼睛望着他。老爷在服从上级指示的同时又说:“这么干像押宝一样,是输是赢瞎碰吧,也许瞎猫碰了死老鼠呢。别看两千五百亩,这三百亩能成功就捏鼻子一笑了。”
当天下午就召开生产队长会议,把这个精神贯彻了。
杨顺生刚来,暂时吃住安排在邵光龙的家中。同邵光龙睡在一张床上。他开始确实不习惯,乡下人睡得早,起得早,他在城里习惯是睡得晚,起得晚。来的第一天,天一断亮光,光雄、光妹就睡下了。光龙开会没回来,他只得拿本书在小油灯下看,他不敢带别的书,只有几套《毛泽东选集》。光龙回来了,他想同他谈谈话,可没讲三句话,就听到光龙的呼噜声,只好继续看着书。第二天早上都到吃早饭时间,他还没睡醒。光雄熬不住了,说:“我先吃了。”光妹说:“还是等一会,人家第一回来。”光雄有些生气了:“昨晚我睡一觉起来撒尿,看他房里还亮着灯,不费油啊。”光妹说:“人家斯文人,看个书要什么紧,小气巴拉的样,大哥都不讲,要你能!”说着拿出一只鞋底纳起来。
肖光妹很会做鞋,全家人的鞋子都是她一手做的,自己袼褙、剪样子、纳鞋底、绱鞋面,做出的鞋子很好看。当年给小宝做的虎头鞋,全村上下出了名。这只鞋底是为光雄做的,是他们的结婚用品,鞋底肥大厚实。她先用锥子在头发上擦了擦,引个眼,再插针引麻线。听光雄在厨房把锅盖拖得“哗啦”一响,晓得他等不及要先吃了,气得手指头直冒冷汗,针涩住了,怎么也拔不出来,只得用牙齿咬针往外拉。
锅前的响声真把杨顺生吵醒了,见太阳已从窗户上照进来,床上光龙早已走了,锅前传出碗筷声,知道一定时间不早,就穿衣起了床。大约城里人有晒被子的习惯,他一起床就抱着盖被出了房间,见光妹就笑笑说:“不好意思,早上睡过了,只因昨晚失眠了。”光雄正好端着一碗稀饭喝了一口,听到这话,“喷”的一声,口里稀饭喷得桌上到处都是,接着放下碗,“哈哈哈”一个劲的又是蹦又是跳的笑,笑得弯了腰,双手压在肚子上,嘴里还一个劲地说:“笑死了,笑死了,肚子笑疼死了。”杨顺生把被子晒在门口竹竿上回来,见他傻笑着的样子,莫名其妙地说:“你傻笑什么?有什么值得可笑的。”光雄一手压肚子,一手指他:“哈哈哈,我小时候尿了床,光妹就讲我丑啊丑,没想到你这么大的人还尿床。”杨顺生更奇怪了:“我怎么会尿床呢?”光雄说:“别蒙我了,你是文化人,尿床不叫尿床,还文皱皱的叫‘湿棉’(失眠),棉被都湿了呢。”杨顺生这才弄明白他笑的原因,也大笑起来,笑得一头倒在床上滚来滚去。光妹因纳鞋底没听到他俩讲的什么话,只见一个笑弯了腰,一个笑得在床上滚,就说了一句:“真是两个活宝,喝了笑姑娘尿了?”两人又争着向她说明笑的原因,等她弄明白后也笑得下巴乱颤,把一只纳了一半的鞋底子抵住下巴颏,像怕下颏抖掉下似的。
杨顺生的一日三餐,虽没有城里在家那样每星期加一次餐,可光妹不断的变换小菜,他吃得十分香甜。
那年月,只要不饿肚子就是上等的日子,还能有穷讲究,吃饭还谈菜不菜的。可邵光龙家小菜从来没脱过,这就是光妹持家的本领了。她常跟婆娘们讲,饱备干粮晴备伞,青菜萝卜好度荒。男人在外种好田,女人在家种好小菜园。她的自留地不比别人多,在屋后的山坡上,当时没人要,说是离家远,拔菜不方便。她要了。只有两分地,做成四小双,她把四边扩一点,看上去还是四双,其实大了不少。加之中间栽萝卜白菜,靠边沿的种南瓜、豆角、冬瓜、瓠子,这些藤子牵到山上去,实用的地方足有一倍多。又因为在山边上独一家,没有人可攀比。地边上挖个小坑存肥和水,她每天上工前,下工后总要到自留地里走一趟,浇水施肥和锄草,人勤地生宝。她地里菜十分旺盛,萝卜像山芋样的粗。她把萝卜拔回家,中午红烧,剩下外面黄叶子喂鸡,青叶子呢,洗干净了,切碎,洒上盐,揉两把,揉出绿水来,带水放进一菜罐子里,第三天就能掏出来吃。说来也巧,公社窑厂卖菜罐老人走她家门口过,天下大雨路上也滑,老人怕跌倒打碎了一个钱不值,全降价给了她。她按大小顺序排在后院子里。这样她每天都腌菜,每个罐里只有两三碗,这个吃完了,那个装满了。她为人也大方,谁家来亲戚,就带碗到他家抓,有时屋里没人,也就不客气直接抓。不但有萝卜菜叶子、白菜秆子,还有南瓜叶子、山芋爪子、冬瓜皮子。黄卤卤、脆生生,不咸不淡正可口。菜罐吃不完,黄泥缝了口,放上半年都不烂。有的婆娘来取经验,她笑笑说,没经验,就那么腌,她当面腌给你看,腌菜方法没有特别的。最后听村里的老人说,凡是冬天出生的人腌菜就不烂好吃,凡夏天出生的人,你用神仙的方法也腌不出好菜来。光妹没有生日,这才晓得自己是寒冬腊月里出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