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1972年(3)
作品名称:六十花甲 作者:合肥刘峻 发布时间:2015-04-30 08:23:59 字数:3310
光龙真的在半夜里回来了。他不知跌了多少跤,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十里山路不算远,可是在夜里,虽然天空有弯弯的月亮,照到山沟也只是微弱的光亮。山路沟沟坎坎,弯弯曲曲,何况还背着个大箱子。鞋和裤脚被路边的露水打湿。进了村子,真还不知哪里是家,看到远远有一点灯光,他就自然的想到一定是光妹有意点着灯,指引着他回家的路线。因为十多年前,他同光妹就是靠一点亮光找到家的。今晚跟着灯光走一定就是家。等到了门口,看出真是自己家的时候,身子一软“扑通”爬倒在门口,背上箱子压在身上,他太累了呀。
晚上,光妹好长时间没有睡,可等得太晚也就迷迷糊糊地眯上眼。这“扑通”的声音把她从眯梦中惊醒,她知道这声音来自门口。她急忙穿好外衣,开了大门,果然一个人倒在门口,“大哥,大哥……”她上前搬开压在他身上的箱子,进屋一脚踢起光雄:“快,大哥回来了。”光雄醒来也不敢怠慢,出门见大哥已经昏迷不醒,便抱起他的上身,光妹托着他的双腿,把他抬到床上。光雄拎着箱子进屋,回身关上了门,把油灯端进房里床头柜上。光妹解开大哥的黄色解放鞋带子,鞋里进了水,鞋底糊着一层黄泥,鞋边上还镶着一圈草屑,鞋后跟裂了大口子,大约是山边的尖石头戳的。她脱了鞋子,把裤脚卷上去,又忙从锅前拎来木盆,把暖水瓶里本来准备他喝的开水倒在盆里,再从缸里勺上一瓢凉水兑上,手摸摸太烫就又兑了一瓢,再一摸,不烫不凉,端到他的脚下,见站在一边的光雄全身发抖起来。她就说:“我给大哥洗个脚,你去睡吧。”光雄也没二话,到中间后屋撒了一泡尿,一头钻进被窝里睡去。
她蹲在地上,把他双脚放进热水里,双手捧着他的双脚轻轻的摩擦。见他脚掌起了一层白皮,手一擦就脱落了,露出了粉红色的嫩肉。腿脚脖子肿得像两条粗瓠子,脚踝上青筋像蚯蚓一样,一鼓鼓的从每个血管里冲出了血丝,脚背肿胀得像熟透的大桃子,手指按下去一个凹坑,半天鼓不上来,脚颈上大约被山边刺棵划出一道道血痕。她看到这些,想到大哥是大队书记,卧龙山千来号人的父母官,按讲是个人上人,可大哥是多么的辛苦,心里自然一阵阵酸楚。她也顾不得门外光雄是否在看她,敞开了自己的胸怀,把那双大脚抱在怀里。用自己那挺拔的乳房、火热的胸膛温着那双伤痕累累的大脚,双手不停地上下左右摩擦着,像在揉着熟透的面团,泪水像大雨天屋檐淌水不停地流下来,滴在他的脚背上。
房间里静极了,床头柜上的小油灯头上结了灯花,火头微微的摇动,屋的旮旯浮泛着青色的幽辉。她懒得去挑,她恨不得灯火被风吹灭,她好用身体去温暖大哥的身躯。
夜啊,轻柔得像湖水,隐约得像烟雾。只有大哥感觉到夜像温水一样浸润着腿脚,温暖着全身,松弛的浑身软绵绵的,飘飘忽忽……不知不觉叹了一口粗气。
她这才慌乱地把他的双脚塞进了被窝,压好被角。起身突然看到他眼角上挂着两条泪水,她感到有些奇怪,大哥不是在昏迷中吗?昏迷中怎么会流下这么多的泪水呢?她心里一阵慌乱,也来不及多想,也没等他是否睁开双眼,伸手扇灭了油灯,转身跑回自己的房里,这才知道自己一直只穿一条单裤子,双腿已冻得像木头一样,在被窝里直到天亮也没回热。
第二天一大早,马德山吃过早饭来找邵光龙说:“昨天公社孙书记指示上午开党员大会,是什么内容?”邵光龙一惊,心想这孙猴子在变什么戏法?昨天怎么不向我吱一声。就说:“那我还蒙鼓里呢?”马德山说:“连你书记都不晓得,那这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等他俩来到大队部,见孙大忠背着黄布包从山边上走来了,人们都知道他包里有一本《毛主席语录》,已经翻破了皮。有人说这本书他从头至尾能背下来,不知是真是假。
开会之前,孙大忠把邵光龙喊到门外的山边上,先给他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吸着,说:“昨天看你猴急着要跟车,没跟你细谈今天开会的内容。”邵光龙说:“你不讲我能猜个八九分,一定是有毛主席新指示。”孙大忠笑笑:“不是新指示,还是老指示,农业学大寨。”邵光龙惊呆地望他说:“你不是同意我不当典型了吗?”孙大忠说:“老兄啊,去年不让你当典型,那是我同情你的苦处,现在你要同情我的难处呢。”邵光龙说:“你公社一把手还能有难处?”孙大忠叹口气说:“唉,难处可大了,我早讲过,在向阳公社,学大寨有条件的只有卧龙山、凤凰岭,这个试点不是你就是高彩云了。当我把凤凰岭的学大寨材料往上一报,这高彩云她娘的拎着尾巴烧干鱼,到县委曹书记那里跑了一趟,干了什么我且不管,回来没几天就坐上副书记的位子,按讲应该分管凤凰岭把学大寨的事搞上去,可她不管了,有时还在我头上指手划脚的,我看出她来头不小,只好在凤凰岭选了新书记,可人家说,我们干好了给她小婊子脸上贴了金子,我想这话也对。今天来就想问问你,你能不能给我争口气。”
一席话把邵光龙讲得低下了头,半天没吭声,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才好,只是一个劲的吸烟。孙大忠凑过去,拍拍他的肩,说:“我知道你重起炉灶有难处,所以我亲自开会,过去是你们党支部研究的决定,今天我要开党支部大会把这个决定重新改变过来。”邵光龙不满地大着胆子说:“你不就是多读几条毛主席语录嘛。”孙大忠笑笑说:“实话说了吧,我给你琢磨好了。龙头山上五百亩,树已砍了,荒也开了,再改大寨田,是驼子鞠躬——起手不难的事情。你改个三百亩,我向上面报是五百亩,全公社学大寨的计划粮全部拨给你。”见他呆呆地望着自己,显然有些动心了,又趁热打铁地说:“另外把本来奖励凤凰岭的两台柴油抽水机、五台电水泵都送给你们。怎么样?”邵光龙停了一会,说:“电水泵我们有什么用?”孙大忠说:“只要三百亩大寨田成功,再把卧龙山十里长冲的树砍光……”邵光龙惊讶地大叫:“把树砍光……”孙大忠摆摆手说:“你听我把话讲完嘛。等树砍了,县委曹书记来考察,大寨田呢,只在他眼前晃一下,砍了那么多的树,是让领导看出下一步的大规划。那是两千五百亩的大寨田啊,全省都挂上号的。好了。”说着把胸脯拍得咚咚响又说:“我保证给你单独拉一条高压线,那就不得了了,一下子改变全大队用小油灯的历史呢。”
邵光龙听他这么一讲,像火热的暑天,喝了一杯凉爽的清泉,心里是既舒服又欢畅。他想到,龙头山改上三百亩的大寨田,确实不算太难。上面能给计划补助粮还有柴油抽水机,更重要的是能拉上电,乖乖,山沟沟里用上了电,那可是解放初就想到而做不到的事情。这次要是能成功,那可就对得住我们的老祖宗了。可是去年也是在这个时候,也是在这间屋子里开的党支部大会,向公社打了报告,党员一致意见不当这个典型,今天要把去年的决议彻底的推翻,他心里没有底,于是就说:“孙书记,这可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啊,就是我接受了,我们班子里人,党员队长能接受吗?”孙书记说:“那我带领大家反复学习毛主席语录。”邵光龙说:“那只能是表面上通了,心里没通,会上通了,会下不通,比方我家老爷吧,他脑袋是槐树疙瘩,一斧子劈不开的,改山造田,那可是像打仗样的,把脑袋拴到裤腰带上往前冲,有一个背后给你砸土块渣子就不好办了。”孙书记说:“你就不能想办法让他们转变这个弯子?”
邵光龙低着头没吭声,从荷包里掏出一盒丰收牌香烟,按住孙书记欲掏烟的手说:“你抽我一根粗烟,听我一个粗办法。”孙书记接过他的烟问:“什么办法?”邵光龙划火柴给他点上说:“骂我。”孙书记呆望他:“什么,骂你?”邵光龙说:“对,骂我。”孙书记吸了一口烟,想想说:“你的意思叫我批评你?”邵光龙自己点烟,也深深地吸了一口说:“不是批评,是骂。你把脸抹下来,变成包公黑脸骂我一顿,劈头盖脸的骂,上纲上线的骂,骂得我鼻子没鼻子,眼睛没眼睛,就像骂你的大儿、大孙子一样,这就叫杀鸡给猴子看。这一骂,班子里的人就同情我了,他们就心软了,表态了。那么,你就把优惠的条件讲一讲,你走以后,这个会继续开,这事准成。”
孙大忠这才彻底理解他的意思,低头吸着烟,吸得一头上的云雾,说:“那你这么讲,就是开展对你批判了?”光龙说:“只要大家能一心一意造大寨田,什么方法都成。”孙大忠心想,你这么好的干部,就是骂他,从哪开口呢?我真有些骂不下去呢。
全大队的党员干部来得差不多了,他俩的谈话也讲完了,就往大队部里走去。开会的人见两位领导都拉长着脸,像腌黄瓜,也跟着严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