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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作品名称:那些年,那一片广阔天地      作者:老船还行      发布时间:2015-04-29 11:35:15      字数:4550

  
  我游泳学成以后,发现从来就没有表现的机会,社会上、学校里好像从没有举行过游泳比赛,倒是常常警告学生、未成年人不准私自下河游泳。倒是如今在农场里,一不小心被支书圈定了当队上的游泳教头,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阴啊!
  那时候,全国所有的学校都停课了,红卫兵、青年哥哥开始大串联。我也想去坐一坐不花钱的火车,到北京去见一见毛主席,可每次都被大人从车门口轰了下来。没办法,只好继续瞎混。
  我父母说你不读书是读不成书,是没办法的事,但是你总要学一点本事才行。他们根本就不晓得我在学游泳,当然即使晓得也不会认为那是什么拿得出手的本领。他们从那堆很少有人问津的那堆杂物当中挑拣出一把二胡一支笛子,让我自己擦拭蒙在上面的厚厚灰尘,然后用他们那多少年没染指过的蹩脚拉法吹奏法来给我启蒙。
  我拿起一看,哪里只是灰尘,还有那种大家熟悉的昆虫积年累月织成的笛孔上的八卦阵,真是太有看头了。大概还是我父母当年自由恋爱的时候的产物吧。听我哥哥姐姐说过,那时候他们最浪漫的事就莫过于两人周末聚在一起,父亲拉琴母亲吹笛,虽然都是入不了流的低水平,可也自得其乐,爱意盈盈的。天晓得他们有好久没重温旧梦了,让这恋爱的道具尘封了漫长的一段历史,实在可惜。
  他们原本想让我哥哥姐姐业余时间鼓捣鼓捣这两件乐器,艺多不压身嘛。可哥哥从四岁开始就沉迷于画画,对吹拉弹唱根本提不起一星半点兴趣。而姐姐呢,干脆听也不听,她要一门心思学跳舞,跳忠字舞,跳民族舞,后来还学跳《白毛女》、《红色娘子军》里面的几段芭蕾舞。
  他们在长子独女那里碰壁了,就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在我这满伢子身上故伎重演,也许也做好了碰一鼻子灰的心理准备。没想到我却给他们保持了一个干干净净的鼻子。因那段时间我确实无聊得很,这一下正中下怀,更何况我一向喜欢听学校音乐老师——正规音乐学院毕业的曾老师——在家拉二胡、拉京胡、吹笛子,还喜欢听每天早上广播里播出的民乐合奏等。
  我干脆跳过我爸妈的“启蒙”,直接从师曾老师。曾老师正好也闲得无聊,学校停课了他整天也苦闷得很,这一下主动有学生上门求教,哪有不高兴的!就这样,我的生活里充满了琴声笛韵,当然也有无数的汗水和辛劳。
  但是命运决定了我这人无论如何成不了吃音乐饭的,再说我学点器乐无非只是打发点无聊的时光而已。不到半年,复课闹革命,初高中又招生了,我们小学只差一期没读完的学生虽然在社会上闲荡了将近两年,可毕竟也修成了“正果”——从“肄业”一跃而为“毕业”。你们都晓得的,小学“毕业”了,升初中不再通过考试来定,而是靠学校工宣队“推荐”。凭什么为“推荐”的依据?还不是“唯成分论”?虽然总是说要看成份,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实际上只要一看你家庭出身不好,谁还真的看你的什么“表现”,一棍子扑死,都给我滚开。所以我呀、梁智呀,还有好大一群老师崽女和其他知识分子崽女,都因为出身地主或资本家给排挤出学校大门了。
  哦,杨眼镜,你是说你当初也被拒之于你们七中大门之外,后来才同一帮子人一起求爹爹拜奶奶好话说了一皮箩才由工宣队“恩准”进来的?
  我们当时正是这样的。我们学校六七十个老师联名请求学校工宣队给这些无辜的孩子一个接受初等教育的机会,其中有三十多个老师因没结婚或刚结婚,压根儿就没有孩子,还有十多个有孩子的老师,都是根正苗红的,他们的孩子早就被“推荐”进去了。真正因出身问题其子女没进学校的老师,也就十几个。那些自己无所求的老师就是看不惯那种“唯成份论”打翻一船人的做派,觉得无产阶级专政再怎么“专”,也不能这样搞株连吧,也不能把那些无辜的孩子求学的机会也给“专”去了吧?
  毕竟当时我们都太小,搞不清大人们是怎么为我们争得读书的权利的。总之没几个回合,一向板着面孔的工宣队何队长面对老师们成天不断地纠缠,居然束手无策,挂出了免战牌。大手一挥,公章一盖,让他们来吧。其时,学校开学已经两个月了。
  我们这些迟来的学生被组建成一个新的排,算是打入另册呢,还是出于把我们把耽误的功课补上来的考虑,便于给我们开小灶呢?学校的真实目的是什么,我们猜不透也不想猜。我们只晓得自己回到了一个人数众多的集体,我们也同其他班级一样有自己响当当的部队番号:一营六连十二排。
  薛明娟你是说你们那里也是部队编制,也是几营几连几排这么的编序号,是吧?那不奇怪,那时候昆江市所有的中小学几乎都成了军营,说是要备战备荒为人民,要全民皆兵,随时粉碎美帝苏修侵犯我们红色中国的狼子野心。说是要从娃娃抓起,搞军训,练队列练军体操练刺杀动作。我们别提多高兴了。可是上体育课也没怎么练,第一二节课倒是煞有介事的搞队列训练:立正稍息向后转齐步走跑步走一二三四锻炼身体保卫祖国一不怕苦而不怕死顽强训练打倒美帝什么的。训了两次,体育老师大概是自己教都教得乏味了,吹几声口哨喊几声一二三四就放我们的羊了。倒是后来教了我们两次刺杀,觉得还蛮开心的。每人手执一根木棒,跟着老师装模作样地“防左刺——杀”、“防右刺——杀”,后面一个“杀”字要喊得震天动地,好像木棒刺不死敌人,就要凭借那大喝一声的“杀”,像三国时的张飞当阳桥头那声怒吼,把敌人吓得屁滚尿流肝胆俱裂纷纷跌落河中一样,要的就是这个惊天动地的效果。至于动作,除了要求猛烈快捷以外,就不管你们齐不齐标不标准了。大家表面上做起那个怒火满腔的样子,可心里憋不住笑,一会儿就笑得哈哈直滚的。
  哦,伏霸你说你们学校里主要是练军体操?我们学校没教这个,但是我看到学校老师们早上起来做广播操的改成了所谓的军体操,那些个有气无力的动作,轻飘飘的软绵绵的,我看着都像给我们人民军队脸上抹黑。唉,难怪那天看着杨眼镜趁着酒兴手舞足蹈搞笑的模样,原来就是做军体操。不过,好像你那套板路和我们学校老师练的不是一支军队的操哦!
  刚进学校的时候,总觉得谁都有点瞧我们不起,好像在说这些地主恶霸反革命的孝子贤孙也敢跟我们工人阶级贫下中农的子女同一个学校读书,呸!
  为此,我们排的同学都憋着一股气,不但各科学习成绩超全连平均水平,在所有的集体活动中也总能达成充分的默契,把广播操、大扫除、学工学农活动都做得近乎完美的程度,再偏心的检查组,也不得不在评比栏上给我们排画上一面鲜艳的小红旗。运动会上,100米、400米跑、跳高、跳远、投手榴弹,我们排不是拿一名就是取二名。
  薛明娟你别打岔,问我的成绩?我没有成绩呀,因为我从来不参加田径运动项目,如果有游泳比赛,我保准会报名参赛,还有可能取个名次。可惜学校里从来不设。我理解错了?你是问学习成绩?梁智说我是神童?见他的鬼去吧。我神什么?一点也不神,顶多在同学中,因为我比他们一般都小一到两岁,勉强可以称作“童”吧。每次都要错一点,扣掉一些冤枉分。数学,倒是打过几次满分,其他就丢三落四总要留一些遗憾啦。名次?我们从来不排名次。也不互相去打听。读书读得好有什么用?再说衡量读得好读不好,为什么一定要看老师给打的分数?我上课除了数学、工基、农基(当年根据教育应与工农群众实践相结合的思想指导,开设的工业基础知识、农业基础知识课简称工基、农基)这几门课还认真听听讲以外,其他课,我都是把二胡京胡笛子曲谱,或者《国家与革命》甚至《电工学原理》等课外书放在抽屉里,低着头看。有几次老是叫我站起来回答问题,我摸摸脑袋乱答一气,搞得笑话连篇教室里笑声荡漾。只是当老师再重复一次问题后,我立马准确无误地说出了子丑寅卯,就化险为夷,躲过了处罚。
  那时的处罚手段可真怪,譬如除四害,打死几只老鼠(凭老鼠尾巴来交账),或者罚积几担肥之类。我曾经从我妈妈教室里偷了好一大把老鼠尾巴,那都是受罚的学生交来的,我有恃无恐,随便你怎么罚。反正我是捕鼠英雄,老鼠尾巴多得是。
  可奇怪的是,我的老鼠尾巴一次也没有派上过用场。倒是班上一个女生总是因为劳动不积极甚至消极怠工而屡屡挨罚。看到好几次工宣队罚她一个人打扫教室卫生,其他人谁也不准帮忙,否则连坐,就是跟着一同受罚。我突然涌起一股怜香惜玉的男子汉豪情,尽管我当时也不过十四岁半。我把她悄悄地叫到一旁,把一大把光溜溜的细长皮根根塞到她书包里,她一声尖叫,我连忙捂住了她的嘴,附在她耳边说:“老鼠尾巴。以后,工宣队要罚你,你知道怎么说了吧?”
  她意会地点点头,朝我投来感激的一瞥。
  真不知怎么搞的,这个女生,这个平时从没引起我注意过哪怕多打量一眼的极为普通的女生,有如放电的那一瞥,倒叫我为之惊艳了。我自然而然地“以眼还眼”——无意识地接过那一瞥,没成想这不接不打紧,一接招立马变成有意识的了,四目相对,她居然毫不退缩,脉脉温情中却还蕴含着几分少女固有的矜持和并不固有的美艳,目光里除了有感激的成分,我还读得出一种……一种什么样的情愫呢?哦,你们别想歪了,也别胡乱猜疑了。那种情愫无非就是对我能有此古道热肠肯帮忙,还拥有如许能量钦佩不已。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少女的眼睛可以这样好看的。哦,杨眼镜,你说能不能同薛明娟的眼睛相媲美?这个我不好回答你,反正薛明娟就坐在这里,她的眼睛没蒙上,你们都能看得见。我只说我那同学的眼睛,杏仁般的外形,双眼皮的上眼睑带着长长的密密的眼睫毛,忽闪忽闪的,眼眶有点凹陷,像新疆维吾尔族姑娘的那样,里面养着一汪深潭,黑白分明,眸子闪闪发亮,分明照见一个人的影子,那个人无疑就是我。我第一次从别人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的面貌,也就是这一次“接招”的发现。我还小?是的,不到15岁的年龄,按说是不解男女之事。但是对于我来说,对于我这个读了不少《牡丹亭》、《少年维特之烦恼》等中外爱情名著的人来说,这恋爱的感觉嘛,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嘛,多少有一点的,这方面或多或少是“中了一点毒”的。总之,就在那一瞬,我的心被这双眼睛特别是这股眼神俘获了。
  哈哈哈……满屋子爆发出各种意味的笑声。笑声把郑鑫这位“说书人”弄得面红耳赤了。
  “嘻嘻嘻……原来你这说故事的人果然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哟!”薛明娟一双大眼睛给笑成个弯弯的月亮,那银铃般的独特笑声在满屋子嘈杂的笑声中显得格外动听。
  “不会这一丁点大就弄出个维特和绿蒂的悲剧故事来吧?不过,悲也悲不到哪里去。不是你还在吗?”很少说话的敛屏居然开金口了,而且说得大伙都莫名其妙,除了郑鑫和梁智,也许还有杨眼镜。
  郑鑫没吱声,不无惊讶地默默凝视了她片刻。
  “敛屏你也真是个女书呆子,他不在还能给我们说爱情故事吗?我说郑鑫呀,山高皇帝远,我们这广阔天地里不像你们城里,一提爱情两个字就犯忌,没那么多禁锢,今天你就给我们好好摆摆爱情的龙门阵吧!”桂妹子原也是个爱读书的妹子,可她队长爸爸总说如今可不同以往了,不是学而优则仕的旧社会,伢子读书都没有用了,你一个妹子还读么子书,就让她回来管管仓库记记工分什么的。这当儿,她也被郑鑫故事中刚刚萌发的貌似爱情的苗头所感染,便抛却少女的矜持,指定要好好听上这一节,要好好地享享耳福了。
  “算了吧。”郑鑫说,“光武孑他们要回来了,一点蚕豆何事摘得这么久?真不知搞么子鬼去了?我得看看师傅的炊具够不够大干不干净。再说还要挑几担水才行。来,杜仲,你带伏霸挑水去,这里交给梁智了。我的故事随他怎么跟这几个妹子讲吧,反正他总不可能把白说出黑,把鹿指成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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