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5)

　　“你是谁？”张骞质问。
　　“二哥，她就是嫂子秋寒，一个知恩知耻的好人。”张嫽儿拎着鞋子，跟上张骞，边为他穿鞋子边说道。
　　“嫽儿妹妹，我可是你大哥明媒正取的，这事在城固谁不知晓，我守身如玉，嫁给你大哥，你怎么能乱说呢？——这位肯定是二弟吧，这么晚回来，还弄了一身的泥，赶紧进屋洗洗吧。”秋寒也是玲珑的女人，她一下子就猜出眼前的男子就是张骞。心想：这个张嫽儿怎么和她在一起，看来俩个人关系不一般，张善人在世的时候对张五娘帮助不少，自己在青楼时也曾听说过。现在这么晚了，这两个人如此情景归来，莫不是——对了，城内李员外家的女儿就是为他殉情的。回来这么晚，又这么狼狈，一定是哭那为他殉情的人去了。
　　“我大哥呢？”
　　“会他那些个乱七八糟的朋友去了，还没有回来！”
　　“我娘呢？”
　　秋寒没有回答，管家已经又重新找了灯笼打着走了过来，便接道：“在这边。”他示意张骞向柴房，那里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她怎么在这里？”
　　“唉——”管家叹了口气，提着灯笼向前走。
　　“准是你这女人——”张骞怒不可遏，但是还是转身跟着张忠走了。张嫽儿则懂事地从腰间取出丝巾，一边为他擦拭脸上的泥土，一边撵着张骞整理着他的散发。张骞跟本不顾得这些，口里不停地呼喊着娘，就向柴房奔来。
　　来到柴房，屋内一阵窸窣之声未过，接着就传来了剧烈的咳嗽声响。这声音低沉而冗长，断续而无力，听着叫人悲凄。张骞三步并作两步赶在了张忠的前面推开了门，一股潮湿夹杂着霉餲味和人到垂死之时特有的馊味迎面扑来，蚊蝇还在屋里面嗡嗡作猖。张骞顾不了那么多，一步跨入屋内，呼喊着娘亲。
　　微弱的灯光下，一张板床竖放着，一个老妪头发蓬乱，骨瘦如柴，苍白如灰的脸上颧骨高耸，眼窝深限。这是娘吗？自己离家时娘是那样的年轻，那样的漂亮，可是现在才三年啊，怎么可能变成这样呢？她就是娘，她已经猜出自己回来了，那嘴角堆起的微笑没有变，那眼光突然迸射出的慈爱没有变，虽然她抑制不住的气喘着、咳嗽着，但她举起颤抖的手是那样的亲切。张忠提着灯笼和张嫽儿也进来了，屋里立刻更亮了，张嫽儿又把原来的油灯拨得更亮些。
　　张骞扑倒在床前，把娘深深地抱在胸前，捧着娘的脸贴在自己的脸上，口里自责着：“娘，不孝的孩儿回来晚了！”老人的嘴嚅嗫着：“回来——就——好啊！”这不是声音，而是气流，微弱的气流冲击着声带。老人的手颤微微地向上抚摸着，张骞拿起这双如柴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他的头也顺势偎在了娘的怀里。
　　“娘啊，你怎么这样呢？呜——呜——”
　　老人激动地抚摸着自己的孩子，这激动让她咳嗽得更加厉害了，分明是被一口痰物所卡着，张骞一只手揽着母亲的后背轻轻地捶打，一只手在母亲的脖颈下抚捋，看着母枯槁的事容颜，泪水再次迷糊了他的眼眶。张忠把挑着的灯置在墙壁的挂物上，张嫽儿也俯过身来掏出了手绢，老人用尽了力气咯出了一口浓黑的血痰，张骞急忙推开了张嫽儿的手绢，自己用手虔诚地捧着。张嫽儿则扶着老人躺下，老人微微地闭上了眼，喘息着歇息着，嘴角一股鲜血淌了出来。张骞捧着母亲呕出的血垢出了小屋倒掉，张嫽儿为老人拭去嘴角的血渍。老人稍稍休息了一下，干枯的脸上泛起黄润，渐渐地黄中开始透红，同时一种慈爱的欣慰的微笑再次挂满了嘴角，渐渐地绽放在整个脸膛，像一朵夜来香，欲放欲浓。
　　几个人心痛地含着泪，望着老人的表情，张骞还在不停地呼唤着娘。张忠开始涰泣了，因为他最了解这个坚强的女主人正在耗尽她生命的最后一点燃料。多少天来，她不管沉睡还是清醒都在呼唤一个名字——骞儿，而现在她的儿子回来了，这也许就是她撒的人寰的时刻。张王氏脸色越来越红润起来，突然轻松地睁开了双眼。张嫽儿惊喜地喊：“大娘醒了！”张骞强忍着泪含笑望着说：“娘啊，孩子终于见到您了！”
　　“文儿，回来好啊，娘终于盼到这个时候了，让娘摸一摸瘦了没有。”老人说着猛然用力想坐起来，张嫽儿赶紧扶着。张王氏双手前伸，抚住了张骞的头。
　　“娘啊，你怎么看不见了，娘我再也不会离开您了！”张骞又扑到了娘的怀中。
　　“娘不行了，娘要走了，——去找你爹爹去了，他走时嘱咐我——把你们哥俩抚养大，想让你们——立业耀祖，光大张家，现在子善已经——靠不住了，我们张家就全靠——你啦！”
　　张骞把头抬起来，使劲地点头。等娘说完，他大声地回道：“娘，孩儿一定会谨记的，不会让您失望的！——娘啊，娘——”老人在脸上堆积满了欣慰的容颜，然后轻轻地倒出了一口气，像一盏燃尽的油灯熄灭了。张骞抱着娘呜呜地痛哭，久久才放，张嫽儿和张忠也立在一旁啜气。
　　秋寒也听出了噩耗，手里捧着灯也来了柴房，添了一盏灯，柴房里立刻亮了许多，张骞抚了抚母亲微睁的双眼，呆望着母亲堆满笑意的泛红的脸，望着，望着……这是母亲留给自己最后嘱托，也是她在另一个世界里最大的愿望。直到这笑容渐渐散开，变得青灰青灰……
　　张骞转过头质问道：“我大哥呢？”秋寒冷不丁被这一问惊得打了一颤，掩鼻的手绢飘然落地。
　　“你——他去城内还没有回来呢？”
　　“谁——你为什么把我娘丢在这里？”
　　“她，她得的是痨病，会传人的。”秋寒觉着理亏，颤声回道。在这个时候，见秋寒还辩解，张嫽儿十分生气道：“你给我出去，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真不应该让你嫁给子善哥。”
　　“你哥是好人啊，为什么他现在还不回来？这么晚了我不是在等他？你们都指责我，我究竟就没有一点好吗？”说着竟委曲得哭了起来。
　　“那——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能去哪呢？”张骞语气缓和了许多。
　　“他整日和那些狐朋狗友们在一起，我一个妇道人家，又不能跟着，今晚我看是不会回来了！”
　　“这不都是你给害的！你现在在这里装好人吧——”张嫽儿不依不饶。
　　张骞心道：“大哥呀，我一走三年，走时我还嘱托你好好照顾母亲，而今我一回来母亲便撒手人寰，而你却不知去向，——大哥啊，三年了，变化怎么会这么大呀！——你在哪里呀？我们得为母亲料理后事啊！”
　　“啊——啊——”嘶哑又撕心的哭声从门口突然传来。大家都揪起了心，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心头。张嫽儿惊道：“这不是刚才在冈梁上的哭声吗？怎么会到这里呢？”声音在断断续续，并夹杂着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几个人止住了悲伤，不约而同出了柴门。昏暗中，一个蓬头垢面、满身污渍的人影踉踉跄跄站在当院中。沙哑的声音就是他发出来的，秋寒吓得不敢近前，张忠也迟疑了，张嫽儿此时却大胆地接过张忠手中的灯笼，挑着向来人迎去，来人勾着头，磕破的额头流出的血渍沾了一脸，修长骨瘦，披着乱发，形象真是恶鬼一般。见有人来，那人双膝一软跪在了院中，接着伸出无力的双手，僵硬地扇打着自己的脸，用失音的嗓子嘟哝着什么，像是有什么滔天大罪似的。
　　“你是谁？”没有回音，张嫽儿把灯对着那人照过去。
　　“子善，怎么是你？”后面的秋寒喊了一声，她已经认出来了，这个人就是张琦。她上前来弯下腰，托起张琦的散发，向后捊了捊，大家也看清了，是张琦。
　　“大哥呀，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谁欺负我们不成？”张骞说着蹲下身子，双手握住了张琦的手。张琦和张骞一对视，立刻像中了电击一样抖了一下，他使劲挣脱张骞的双手，一头爬在张骞的脚下哭泣了起来。边哭边道：“兄弟呀，哥对不起你呀，我对不住张家的列祖列宗啊！我对不起……”
　　张嫽儿心痛地上前问：“子善大哥，你怎么成了这样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到说出来呀！”张嫽儿一连问了几遍，张琦才断断续续说了自己去来运堂，在那里输光了所有财产的事，最后他又爬到了秋寒跟前道：“我把你也输了！”
　　秋寒看到张琦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就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一直怔怔地不知所措。现在她明白了，这个为自己赎身，要和自己白头到老的男人，已经什么也没有了，而且又把自己卖了，卖给了来运堂，那里还不如红柳院自由啊，这就是命吧。她为了这个男人霸占了整个家业，就是有点自私也是为他好啊，可他却不了解自己，冷落自己，自己有时偷情也想让他看的，是想让他回心转意的，现在好了，这一切都结束了，都是一场梦，这个男人把她卖了，她干笑两声，站直了身子。
　　张嫽儿听完也呆了，手里的灯挑不自觉地掉下来灭了。黑暗立刻吞噬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