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6）

　　这悲凄的闹声在这静寂的秋夜，早已使这个几十户人家的村子也揪起了心，好心的邻居们都起来了，他们惊愕地互相问着发生了什么事，不约而同聚在了张家门口，都是朴实的人家，平时又没有隔阂，大家很快涌了进来，发生了这么大的不幸，有同情的，有安慰的，有劝说的。
　　天外哗哗一片，正从东北方向由远及近，打破了夜的宁静与院内的喧哗。一只惊鸦慌乱地来撞在屋顶上，而后又是朴棱又是惨叫着远去了，凄惨的声音回荡天宇，不久便被雨声淹没了。清凉快的雨如豆粒般打下来，一会便哗哗地连成一片，还没有风，雨像是仇视大地已久，狠命地往下拍。可是此刻在院中的一家人谁也没有移动，他们心里的雨更大更猛，他们早已被雨水淹住了整个身心，邻人喊着让他们避雨，但谁也没有挪动。
　　一道利闪突如其来，撕裂天际，瞬间炫白了大地，又在瞬间消失，紧接着一个炸雷在头顶炸响。张埼突然站起身，把双手举向苍天，他似哭非哭仰天长嚎：“哈哈——哈哈——老天爷呀，你带走我这不肖之人吧！上天的苍龙，你抓我走吧，我已经没有脸面活在世上了……”又一道闪电袭来，张琦那纤纤细长的手臂，探伸伸的脖颈，活脱浑似一个活生生的吊死鬼。张嫽儿也好像想到了什么，顶着雨幕借着闪电飞奔出院，影里红正默默立在雨中，似乎和主人有着同样的悲痛。他感到了主人的到来，颤动脊背，甩动头颅，抖掉身上积存的雨水，等待主人来骑。张嫽儿翻身就上了马，一拨马头顺着来时的路向城邑的方向使去。
　　张琦也被触动了，他一转身，踉跄地奔向门口，他那飘摇的身影在电光中就像一个幽灵。张骞心中一颤叫道：“哥哥，你要干什么？娘已经去了！”“幽灵”停止了摆动，像一团木雕，久许缓慢转身道：“我——兄弟——难道——我还有脸见娘吗？”这声音干哑，借着犀利的电光和张琦发音的口形，张骞也感到了。他知道哥哥的个性，他不会这么快原谅自己的。就见张琦又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头喊了对不起娘的话后，转身出了大门，门边的邻居怎么能拉得住他呢？张大爷被他挣得跌了一脚。大家看着他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之中……
　　
　　雨在黑夜里铺开，恣意地下着，雨柱顺着廊檐像数百条银柱哗哗啦啦而下，这声音奏响着一曲单调烦燥的聒耳曲。客人们已是渐去渐少，五娘真的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心烦意乱地围着廊道转来转去，突然她好像意识到有什么不幸发生似的，一屁股呆坐在檐下地木墩上。雨下之时，荷花从城门那儿跑了回来，走时还嘱咐守门的值班一定不要锁城门，她肯定小姐会回来的，自己淋了个落汤鸡回来向五娘复命，现在换好了衣服和几个姑娘一起来安慰五娘。
　　夏红取来了一件衣服要往五娘身上披，口里说道：“妈妈，秋天夜寒，又下起了雨，小心着凉。”五娘欠了欠身子，用手一挡道：“不冷，心里烧着呢？”随后她开始骂将起来：“兔崽子，谁有种敢碰我家女儿，老娘一定扒你们十层皮，操你们十八辈祖宗……”她这一骂弄得大家心里也都沉甸甸的，感觉有什么不祥要发生似的。荷花想小姐如果像自己想的那样见到了那个人，都这么个时候了也应该回来了，说不定还真像是妈妈想的那样，遇到了危险了呢，她开始后悔自己没有跟着小姐了，在一旁暗自落泪。大家也都心情沉重，这哗哗的雨声更是平添无奈与伤感。
　　店内越来越冷清了，姑娘们都出来了，默默地围在了廊沿下，都想上前来安慰五娘几句，可是又找不到合适的言语。只好就这样陪着。夜深了，加上雨水带来的寒意，其中不少姑娘打起了喷嚏，娇弱的身躯，单薄的丝衣和那交欢后的疲惫使她们弱不经风。夏红这时又拿一次举起了手里的衣服往五娘身上披，五娘没有拦挡，像是接受了这一切，她望了望廊内的众姐妹，叹了口气道：“大家都回去睡吧。”大家一片沉默，没有人动，荷花道：“妈妈，你不睡谁也不会去睡的，——我们就是等到天亮也要把小姐等回来！”
　　五娘无奈站起身，又长叹一声道：“丫头啊，现在你还不回来，这是要急死娘啊！——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说完她用手抚了一下额头，对荷花道：“花儿，关门吧。”荷花点头向门口走去。夏红等人搀的搀，扶的扶，簇拥着五娘向后面的正堂走去。
　　荷花来到门口，凄凉的风夹着雨沫儿冲打着门楼下的台阶，她借着店内微弱的光向外探着身子，真的不愿关门，她心里还在念念着小姐能在这时出现在门口。凭她的感觉，小姐不会遇到坏人，即使是遇到坏人，小姐也能逢凶化吉的，她今天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要不就是那个张家的二公子回来了，要是——她也不至于现在还不回呀，会不会他们俩……怎么可能呢？要是这样轻薄之人，小姐能对他念念不忘吗……荷花胡乱想着，犹犹豫豫地望着风雨交加的夜幕。身后张五娘已经走到后井院，但她还是催促荷花道：“关了吧！花儿。”声音是那么的艰涩矛盾。荷花听出她心中的无奈与伤感，索性出了门，站在台阶的檐下张望。似乎认定了小姐这时该回来了。她努力地看着漆黑的雨幕，盼望着能有新的奇迹……
　　咦，夜幕里映出了一个黑团，揪住了荷花的心，这模糊的黑团在移动，啊，向这里走着，太像小姐的那匹影里红了，它还不停地甩着头颅。荷花此刻竟还疑起自己的眼睛来，身后一个姑娘在重复着五娘的话，而荷花却没有应声。当她认定那就是影里红时，似乎也听到了那湿漉漉的马铃声，马上还爬着一个黑影，那就是小姐，她的心里一下子灯火通明，高喊了一声：“妈妈，小姐回来了！”便不顾一切地冲向了雨中。
　　虽然四周都是雨声，但荷花清脆惊喜的声在小院里传得格外清晰，已经绕着廊道走到正堂门口的五娘也听到了，她迅速地回身来看，借着大门口昏暗的灯光看到了荷花跑出去的背影。一定是这样小冤家回来了，只知道在外面玩，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她顾不得一切，径直穿过两道天井院的雨幕向门口走来。
　　雨中，荷花呼喊着上前拉住了马缰，张嫽儿在马上勾着头，雨水从她的脊背湿透全身后，沿着靴子流下来。在雨中走了多久她已经不清楚了，但听到了荷花的叫喊声，她知道自己这是到家了，这么大的雨多亏了自己的爱马。
　　来到台阶前，她翻身下马，对荷花喊道：“花儿，快把马拉到马棚里，给它把毛擦干。”自己踉跄地上了台阶。五娘已经站在了门口，去歇息的姑娘们又围拥在了身后，看着心爱的女儿，五娘心疼中裹着几分气怒，女儿衣着单薄又瑟瑟发抖，她心疼极至，但也气恼她每天都出去溜什么马呀，这下好肯定遇到……五娘不知不觉走下了台阶道：“嫽儿，娘的心肝儿，你可急死娘了！”张嫽儿看到了娘，泪如泉涌，一下子扑倒在她怀里痛哭起来，五娘张开双臂紧紧地搂着。一阵冰凉湿透了前胸，五娘心里翻江倒海，一种莫名的怒火在心底腾起，但很快又被怜爱压制，他不停地拍打着女儿的后背安慰着：“乖乖，有娘在没事的，有娘在天塌不了……”
　　荷花拉着马儿向后院，走在半道回头说：“大家都别愣着了，快让小姐换衣服吧。”一句话提醒了大家，后面的姑娘上前簇起了张嫽儿，五娘道：“让她去我的房间吧！”大家向后堂走去，两个懂事的姑娘关闩住了店门。
　　房内几个平时和张嫽儿亲近的姑娘七手八脚为她脱去水淋的衣服，又找来两床厚厚的棉被将她包裹好，看着脸色铁青的女儿，五娘眼光中充满了疑惑。这时浑身又湿透的荷花奔进门来，看着躺在床上牙关都直打颤的小姐道：“小姐需要有人给她暖暖身子，不然会感冒生病的。”张嫽儿道：“花——花儿，马儿——怎么样？”她这时肌肉痉挛得利害，话不由己。荷花道：“小姐放心吧，马儿由魏大爷照料肯定没事的，我就担心小姐你呀，我现在身上冰凉冰凉的，不能——”
　　“我来给小姐暖吧！”旁边的夏红说着，就要脱去外面的袍衣，她身材稍高，体态丰仪，是院里的“头牌”。荷花连忙道：“那怎么能行，你身子脏！”夏红像被人抽了一鞭似的打了一个惊颤，一时失去了知觉，青丝的袍衣顺着洁白的身子滚了下来，束胸的红兜里，丰满的玉兔也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另外几个姑娘也僵了，屋里一下子死一样的沉静。“夏红姐，我——我对不起你，我不是这个意思！”夏红的眼里一串晶莹的泪珠流到了脸颊上。“妈妈，我知道错了！我——你打我吧！”说着荷花“啪啪”自己抽打了起来。
　　“好了好了，花儿别折腾了，在这里的姐妹们都有着自己的不幸，她们都是不容易的，以后可不能这么说了。——你们都回去睡吧，——对了，明天我们关门谢客，大家也都好好休息休息吧。”五娘一边说，一边走过来从地上捡起青衣给夏红披上，然后心疼地把她搂在胸前，抚摸着她的长发。夏红哽咽着，始终没有哭出声来。其他的人都回房休息了，荷花掩了门，换了衣服后，赎罪般地静候在门外。
　　“没事的，荷花小，不懂事，别和她一样……”五娘不停地安慰着。夏红抽泣了几下就止住了。从五娘的怀里挣了出来，又要脱衣服，五娘抚在她肩头的手迟疑了一下，赶紧挪开了。她本想自己上床去为女儿暖身，可又见夏红这样执着，怕再次伤了她，便连忙对张嫽儿道：“你们姐妹心连心，就让你夏红姐给你暖暖吧！”张嫽儿微笑着表示赞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