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1971年(9)
作品名称:六十花甲 作者:合肥刘峻 发布时间:2015-04-28 08:16:37 字数:4937
晚上,肖光妹收拾碗快,老想着在大哥面前讲话要算话,要以什么样的行动来证明自己的誓言呢?最后一想,干脆今晚就把自己的身子献给光雄。
夜静得像死水一样,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无边无际的黑夜像一面黑网,蒙住了世间的一切。
大哥睡觉去了,光雄像死猪一样打着呼噜,只有肖光妹的房间里一丝微弱的灯光。她烧了一大盆热水,白玉般的身子静静地躺在水中,手挥着白色的小手巾,从上到下软绵绵地擦着洗着,她的心像盆中的水波,恍恍惚惚。想到自己单身一人,无亲无故,深一脚浅一脚的扑通到今天,终身定下的男人本来就不满意,可不得不跟他在一起,现在把身子给了他,接着就不知要守多少年的活寡,想想自己的命怎么这么苦呢。她想到这些,在大澡盆里痛哭了一场,泪水从眼眶流到脸上,掉到大盆里,泪水和大盆里的热水连在一起,她感到洗的不是热水而是自己的泪水。她不知自己洗了多长时间,哭了多久,流了多少泪水?也不知夜有多深?只感到全身的疲惫,便站起身来擦了擦也不穿内衣,光溜着身子悄悄打开房门,也不点灯,慢慢地摸到光雄的床边,在他屁股上狠狠的捏了一把。他在睡梦中“哎约”一声:“谁呀?”她亲热地在他耳边:“小妹。”说着先把双脚伸进了被窝。他迷迷糊糊地说:“你干……干什么?”看来他酒还没醒。她干脆说:“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掀开他被子,整个身子进了他的被窝。他推她说:“去去去,别跟我来假一套。”她拥抱了他说:“这次可是真的哟。”他一个翻身,面朝床里,大声地:“滚!我这次决不会上你的当,快滚吧!”那光着身子、差点被挤到地上的她,这下傻了,全身冰凉,心也冰凉。气得一巴掌打在他的屁股上,起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咣”的一声关上了门,他还在龇牙咧嘴地说:“怎么样,房门又关上了。”
第二天,天边才刚刚放出一点白光,卧龙山村散落在山边的瓦房和草屋还是黑黝黝的一片,像一个个草堆在沉睡,一片片乌云在凝固,沉睡的人们大约开始醒来,还想在滚热的被窝里伸个懒腰。只有生产队长石头比谁都起得早,他要吹第一遍哨子催人起床,自己再去拉一泡屎,到河边用腰间的大手巾洗把脸,正好天亮打第二遍哨子催人上工,再有赖床的,他就得扣工分。今天的石头队长刚一开门,哨子还没吹出声来,听村里有人在奔跑,他眼屎巴拉的看不清,只看出了一帮黑不溜秋的人影进了村,守在邵光龙家的门口。不晓得出了什么事,胆怯地靠在门边不敢出门。
肖光雄晚上睡得早,又喝多了一点,天刚亮就起来上厕所。大门一开,只听赵股长大叫一声:“就是他!”两名公安人员一拥而上,拿出手铐子就要铐上,正好光雄双手拎着裤腰带子,见到有人抓自己,身子一弯坐在地上,大叫起来:“你们干什么,怎么要抓我呢,放开我。大哥,快来呀,有人抓我了,快救我呀!”因为手在怀里揣着,铐子没铐上。赵股长上前一步,一手抓住他衣领,往上一拎,一脚踢在他的背上,光雄还是大喊大叫:“不能呀,我还没结婚呢,不能抓我,大哥,快救我呀。”
公安人员正要铐上他手的时候,只见身后“哗”的一声蹿出一个人来,抓住了手铐,铐在自己的手上,这个人就是肖光虎。
肖光虎今天比任何时候都精神,他头发梳得光光的,里面白衬衫外面一套洗得发白的黄军装。这是他当造反派时,留到今天唯一的一套像样的衣服,平时舍不得穿,只是在谁家做喜事、开大会他偶尔穿上一回。今天的举动使公安人员大吃一惊,措手不及,他只铐了一只手,另一只手指着公安人员说:“放了他,这事与他没关系。”赵股长瞪着眼,掏出手枪对着他额头说:“你是干什么的?滚开!”肖光虎昂首挺胸:“你连我都不认识了?”马有能曾是他低一班的同学,红卫兵造反时是他手下的兵卒,忙对光虎说:“光虎,这可是公务啊,你开什么玩笑?”肖光虎说:“什么公务私务的,你们抓错了,唆使小宝上山的阶级敌人是我不是他。”肖光雄好像抓到了救命的稻草,忙说:“对,对,那天是他告诉我要炸坟的,是他叫小宝上山的。”肖光虎昂着头说:“怎么样?你们专案组也是吃干饭的,我在家早已准备好了,等你们找我去审查,可左等右等见不到面,等得我好着急呀。昨晚我已经写好投案自首的材料,准备今天送到公社去,没想到你们来抓人了。”拍拍光雄的肩又说:“他可是我的好兄弟,你们吃柿子不能捡软的捏吧。”又从荷包里掏出几张纸,在赵股长面前打开了,赵股长接过看了看。
这时天已大亮,人们已纷纷起床议论着:天都亮了,怎么没听到石头的哨子声?这粪缸里的石头昨晚是不是睡死掉了。他们出门,见邵光龙家门口站了不少人,以为是谁家吵嘴打架找邵书记评理的,一望不对劲,还有几个戴大盖帽,穿黄军装的,也就往前跑去看看怎么回事。
赵股长看完材料,又看了马有能一眼,说:“他妈的,这撒尿还撒出一条小鱼来了。有人证物证,铁证如山,我们也不能白跑一趟,先就把他带走吧。”公安人员这才铐住肖光虎的双手。
这时,早已准备好被子行李的肖光妹站在门口,看到这一切,指着光雄说:“光雄,别软蛋呢,你也是男人,长鸡巴的,男人就得一人做事一人当,为了大姐,为了良心,做牢不丑,我给你送饭,多少年我都守着你。”光虎上前一步:“哟,小妹同我抢功啊。”光妹没有看他:“我们家的事,不需要外人插手。”肖光虎哈哈一乐,迈开大步就走。
一直站在边上看的石头队长好笑:“真是的,我长这么大,只见人争吃争穿的,可从没见过争着做班房的。”
肖光妹见公安人员要走,拉着光雄:“好兄弟,男人不刚不如粗糠呢,求你起来呀。”光雄赖在地上:“男子汉大丈夫,讲不起来就不起来!”光妹猛踢他一脚,他就势在地上一躺,大哭了起来。
肖光虎被公安人员押着从村西走向村东,村里社员们都出来看热闹,有的揉着眼睛,因为眼屎还堆在眼角上没来得及洗,有的拎着裤子,因为裤腰带还没有系好。像看玩猴把戏一样,有的老人流出了眼泪,有的小孩躲在大人后面伸着头。肖光虎呢,昂着头,挺着胸,面带微笑,大踏步的走着,戴着手铐的双手有时举起来向他认为平时关系不错的人挥挥手,那架势好像一位领导干部下乡考察回城,向欢送的群众打招呼一样,嘴上还喊:“黑狗蛋,再见了,大狗子,我走了!”左右两边的公安人员像是他的警卫员。
到了村头,见肖贵根老人拎着已捆好的被条和日用品站在那里,亲手交给马有能。石头队长越看越新鲜,凑过去说:“老爷,你儿子被抓,你怎么眼眶子都不红一下。”肖老爷笑笑说:“这么多年,我只有今天看他还像是我的儿子。”
肖老爷的话,大约让肖光虎听到了,这家伙来了精神,烧包起来了,现在这个样子感到不过瘾,唱起了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里李玉和的一段唱,还把原唱词里的妈改成爸,他唱道:“临行喝爸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时令不好风雪来得骤,爸要把冷暖时刻记心头……”那个“头”字尾音拖得特别的长,他是唱得颈子伸得多高,摇头晃脑的,那怪怪的样子,把害怕的小孩子逗得笑了起来,也不怕公安局的人了,卖狗样的追了一里多路,站在山边上一直到看不见人影才依依不舍地回来。
山洼村的白玉兰清早起来开门,见门缝里有一张纸条,上面是光虎写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甘心,我要走了,只把一颗心留给你。”她看着纸条,不晓得什么意思,心头一热,向山外追去,到了龙头村人们见她额头上冒着汗,本来就白而红润的脸蛋好似一只刚刚成熟的小蜜桃,她今天显得特别的美。肖光妹看到她,二话没问就拍着她的肩说:“玉兰妹子,光虎是条汉子,女人能嫁给这种男人,再苦也值。”转身一脚踢在地上的肖光雄,光雄身子一滚,皮球样的滚在一边,谁也不晓得,他已尿屎湿了一裤裆了。
现在村里人都在议论,怎么没见邵光龙呢?原来他天不亮就去了公社,在食堂里买了几个馒头准备最后款待他的兄弟,主要利用这个机会找找孙大忠,希望他能网开一面。结果一看是肖光虎,这下他就认真地开始拼命求人了。他要想尽一切办法,让光虎能得到从宽处理。
邵光龙在外跑了一整天,到了晚末时候才回来。进了家门就对光妹说:“刚才回家见到老爷,他叫我去吃晚饭。”到老爷家不能空着手,他便从柜里拿出昨晚喝剩下的那半瓶酒揣在怀里。
他临出门只听光妹对他说:“大哥,你跟老爷讲,叫他今后就到我们这里来吃吧,没好的,萝卜根子小白菜还是不缺的。”光龙回头看了她一眼就走了。是啊,老爷就这么一个儿子,今天抓走了,就剩下一位孤苦的老头子,日子多清苦啊。
肖光雄昨晚吃多了,早上在门口丢了丑,脱着沾满尿屎的裤子,就一头钻进被窝里。光妹在洗他的裤子是一边洗一边骂,骂什么难听的话他都不吭声,他的特性就是傻吃闷喝睡大觉,死猪不怕开水烫嘛。他也觉得自己是个窝囊废,想着想着就睡去了。不知睡了多长时间,醒来见天都黑了,乖乖,睡了一整天了,肚子饿得咕咕叫,见床边放着干净的裤头子,外面的裤子还没有晒干,就穿着短裤起了床,没见大哥在家,到厨房里只见光妹一个人在吃,碗里是中午剩饭冲开水,外加咸菜根子。他愣了一会,还是硬着头皮去盛饭,在橱柜里拿碗,她忽地站起来,上前夺去他手上的碗,重新放进橱柜里,黑着脸骂道:“吃、吃,你还有脸吃,把脸伸进裤裆里,吃你个鸡巴去。”他呆了一会,也不发火,咕嘟说:“男子汉大丈夫,不吃就不吃,少吃一顿饿不死。”转身又一头钻进被窝里去了。她见他这个样子,是又好气又好笑,摇摇头叹口气,心想,也是自己前世做多了恶,今世摊上了这样一个老板。
已经很晚很晚了,光妹还未见大哥回来。她听外面刮着风,好像还下着蒙蒙雨。她晓得大哥走时没带伞。大哥这几天心太苦,身子太累了,梅雨季节里淋着生雨可不好,她就穿好衣服起了床,见光雄又在呼呼大睡,唉,他还真能睡啊,俗话说,猪睡长肉(土话读yu),人睡卖屋,怎么讲呢!她又在厨房里忙了一会,就拿着布伞出门,走到门口又回头,用伞把子在他屁股捣了一下:“睡,睡,睡得死去啊!”说着就出了门。
肖光雄抬起头,叹着气:唉,这老婆好恶毒呢,这日子不能过了,吃不让吃,睡不让睡,你这不是要我死啊。他坐起身,正好起床要撒尿,他看到中间屋里还亮着小油灯,怎么回事?她人出去了,还点灯干什么,不怕废油啊。他准备去吹灯,见桌上放着一只大碗,是满满的一碗饭,上面还冒着热气。他好奇地上前看看,碗头放了咸韭菜。这韭菜家里不多,只有一小罐子,总共才有两三碗。因大哥是大队书记,家里常有人来吃饭,这韭菜是留着招待客人的。家里平时只吃萝卜条子白菜疙瘩。他想,这一大碗是留给鬼的?大哥不在家吃,她已吃过闹人家去了。这么讲是留给我的,对了,怪不得她出门把我打醒,不要我睡了,原来喊我吃饭呢。他又不想撒尿了,端起大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他还发现韭菜里放了一点儿油,太好吃了,好像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饭菜了。吃着吃着,心头酸酸的,眼泪从眼眶里挤了出来,光妹啊,贵人呢,刀子嘴菩萨心,像我这样的男人,要是没有你这样的老婆,那日子该怎么过呢。
肖光妹出了门,抬头看满天的星光,她觉得很奇怪,怎么想到天要下雨呢?是想大哥想得太多了呀。她直奔老爷家,见他家窗户是黑的,听听里面也没什么动静,就在窗外喊老爷。老爷说:“光龙啊,早走啦。”光妹心里一惊,他没有回家呀,去哪里了呢?难道又到大队部里开会去了?这几天农业学大寨,经常要开干部会。又想不可能,会也不能开得这么晚?她还是不放心,就又去了大队部,她先站得远远的看,要是村干部见她半夜三更接大哥,这话好讲不好听,她不让别人有半点闲话,也是维护大哥的形象。可她发现大队部也是黑灯瞎火的,这是怎么回事?大哥到哪里去了呢?
邵光龙上午在公社找了孙大忠,因为今天抓的不是原来党委研究的肖光雄,而是肖光虎,一字之差差之万里。党委不得不重新研究,邵光龙也被喊进去讲了一些证明材料。最后,肖光虎破坏农业学大寨的罪名就定下了,至于态度好,判处多少年,那是上面的事了。下午,他又找到公社教育小组,听讲教育干事与李春林是师范同班同学,这样李春林总算没有被开除。下晚从公社回来,在村口见到老爷肖贵根,他感到很不好意思,好像自己做错了事似的,不知讲什么好。而是老爷主动上前拍拍他的肩,说晚上没事就到他那里喝一盅。他有些奇怪,怎么回事?儿子坐牢了,还有心思喝酒?是真是假呢?他见老爷走了几步又回头向他笑笑。他想这不是假的,是真的。再说肖光虎被抓走了,也应该去安慰他几句,所以回家拿了酒去了老爷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