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1971年(10)
作品名称:六十花甲 作者:合肥刘峻 发布时间:2015-04-28 15:10:42 字数:5092
邵光龙进了肖老爷家门,见老爷真的准备好了,桌上有一碗花生米,一碗煮黄豆,一碗是前几天光妹送来的萝卜根子,还有一个瓦盆子是鸡蛋汤,好像不止一个鸡蛋,起码有两个以上。并摆好了杯子和筷子。肖老爷见光龙进门,自己往上沿一坐,嘴里不停地喊:“拿酒来,拿酒来!”伸筷子夹着一粒花生米,可惜没夹住,花生米滚到桌子上,眼看就要滚到地下去,只见老爷一手抓着往嘴里一扔:“想跑,咬不死你!”嘴里咬得咯吱咯吱的响。
看来老爷今天真的很高兴,多少年没见过他这么高兴过了。光龙忙先给他酌了一杯满满的酒,自己倒了一杯,二人碰杯一口干了。光龙先开口了:“看老爷今天真高兴呢。”老爷说:“你晓得老爷我为什么高兴?”光龙不知道,望他半天没开口,老爷又干了一杯酒,高声地说:“儿子啊,哈哈,没想到这龟儿子,还真的让老子高兴了一回,总算没有白养啊。”光龙不解地望着他,老爷三杯酒下肚,就讲起儿子来:“我这个独根儿子,从小惯啊,难怪呢,他头上两个都不在了,怕他也活不长啊。小时候给他留个小辫子,那是长命绳,好拴住他。修水库、吃食堂,我是勒紧裤腰带也不让他饿肚子,长大让他念书,没想到他去造了反,村里人骂他,那可是在戳我的脊梁骨啊。这几天村里背后就有人议论,说光雄这个大呆瓜,向专案组说了是他叫小宝上山的,这下坏了,光雄要是被抓走,你家还成个什么样子。”老爷喝着酒,又夹了一粒花生米在嘴里嚼了好半天。
光龙低着头,不知说什么好。听老爷又说:“昨天我看他有点不对劲,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一点灰尘也没有,还把我的衣服洗了,被子搬出去晒了。老子对儿子要求不高,夏天能给你送把扇子,冬天给你送件破棉袄,这就够了。我今天才认识我这个儿子不孬呢。”老爷说到这里,眼眶都红了。
邵光龙马上接过话头,把上午公社党委研究的结果告诉了老爷,说了光虎平时待人处事的很多好处,还说了光虎的婚事已经有了眉目,光妹已经做通了白玉兰的思想工作,我准备抽时间找白大妈谈一次,说得老爷心里更踏实了。
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话题转到农业学大寨上来了。一句话,把老爷说愣住了,他不喝酒,也不吃菜了,放下筷子,抹了抹嘴唇,也不说话。从背后茶几上拿出长筒子烟袋,好像上面有层灰,用手从上往下一抹,顺手在茶几边上竹丝条把上抽下一根竹签子,挑剔着烟袋屎,对桌边用力一吹,又对着灯光放眼前看了看,放嘴边空空地吸了一口,大约吸进了一小团烟屎,“呸呸”连吐了几口唾沫,好像烟屎比烧酒要辣得多,辣得老爷眼泪都流出来了。
邵光龙想起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纸烟。他本人不吸烟,偶尔吸一支,通头瘾,没烟也不想。但口袋里经常装着纸烟,因为上级经常要来人。今天这盒烟就是招待公社干部和教育干事的,还剩半盒。他递给老低一支,可老爷没有接,而是用那三根发黄的指头,撮着盒里的烟丝,装在烟袋锅里,对着灯火吸着。光龙知道老爷的嘴要开闸了,而且讲起来不止一两句,要像长江大河流水样地说下去,像五八年修水库时自己拉不下屎那一次,六O年吃食堂饿死人那一次,每次说了,对光龙都是一次震撼,一次教育,一次转折。他不知这次老爷要讲什么,他默默地听着。
老爷终于开口了,说:“今天呢,你起了这个头,我才话从话边来。前些天,你在兴头上,老爷我不好打消你的念头。”光龙说:“老爷,现在真想你骂我几句,打我一顿呢。”老爷说:“我先问你,在城里开了几天会?”光龙说:“五天!”老爷说:“在会上你嘴里吐了些什么?”光龙停了一会,说:“我只讲了想法,没想到公社报上去了,县委书记在会上传出去了。”老爷磕磕烟袋灰:“我说呢,这叫花花轿子人抬人,人家把你抬得高高的。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还不是你那么烧包,倚风作邪的,当典型,吐出去的口水收不回来了,抬上去人家一撒手,你就跌得鼻青脸肿了。”老爷手有些发抖,又开始装烟,长叹了一口气:“唉,现在的事啊,怪呢。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只听讲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没听人讲靠山的人改成靠田的,老爷我呢,土生土长的土包子,摸得着山里的一草一木,看得出村里的一桩一事。当年躲日本鬼子,全村人钻进山里吃桑果子野草莓,嚼树皮啃草根,十天半月没饿死一个人。吃大食堂那年大雪满天,我们靠了山怎么样?谁也没讲饿肚子。没想到现在唱个新调门,学大寨,大寨什么样你见过?”光龙摇摇头:“县委书记、公社书记参观过。”老爷说:“这些吃皇粮的杂牌军哪儿人?”光龙说:“不知道,来自五湖四海吧。”老爷说:“对了,山东的土地菩萨搬到山西还灵不灵?人家的肉贴到你身上还管不管用?当官的坐在暖室里捧着热茶杯子,没长千里眼,顺风耳,怎么晓得卧龙山土疙瘩事呢?你小子该长眼看事的,长耳听事,长心想事的吧。”
光龙叹口气说:“我也想过呀,老爷,改山造田是难,可是这么多年日子紧巴巴的,一年累到头累不到个糠菜粮,如果改山造田成功了,就龙头山这一片有五百亩,先改三百亩,每人多加三分田,亩产有个七、八百斤,那每人每年……”老爷打断他的话:“粮食是地里长的,算盘上打下的是空的,干部站着讲话腰不痛,稻子不能从他嘴里长出来,我摸了五十年的牛屁股,山沟里滚了大半辈子,认得一个理,是什么?收多收少在于肥,能收歉收在于水啊。”老爷嘴巴蠕动了几下咽了点口水站起来说:“卧龙山十里长冲为何是块宝地,宝就宝在山上有树。这山上有一棵树,山下就有一份福。俗话讲得好,山上满是树,等于修水库,雨多能吞水,干旱把水吐。山中有好水,山下自然有好田吆,这田都好到插根筷子能发芽了,你还要怎么样?别看我们山里田少地多,那田是旱涝保收,加上山里的果子,地里的瓜,实实在在。庄户人家还要怎样?”老爷说着说着,丢下烟袋锅子:“你现在砍了树,改了田,好了,山上开荒,山沟里就黄,田里怎长粮?还要这田管什么经?山里人的话是,宁种一亩滩田,不种十亩山田,为什么?山田那是天不下雨满田红,天要下雨一路冲呢。只能靠天收。这叫什么?这叫无衣不成人,无水不成河,无菜不成席,无树怎成山呢。”
老爷这一套一套的讲着,光龙望着他张口结舌,目瞪口呆。老爷是越说越上路子,越说越激动,拍着桌子又说:“别听那广播里讲的,他们晓得天高地厚?一开口就人定胜天,这人是人,天是天。天在哪?你能胜得了?当官的两个口,讲大话不怕闪舌头,一个劲的吹,能把天上云彩吹化了。讲大话也不怕天打雷劈。老爷今天吃酒讲酒话,你呢,没头脑子,人家旗往哪指,你兵往哪杀,下棋看不到三着就迈步。开了几天会,心里就烧,舌头没伸直就放炮,烧的!烧吧,天烧有雨,人烧有祸来,枪打出头鸟,人怕出名猪怕壮,猪肥要动刀子的。彭家昌为何有那样的下场,他住在龙头山;赖大姑为何一生平安,她住在龙尾山。卧龙山、凤凰岭的风水,没想到现在遇到劫难了,还改名向阳,向阳去吧,山上树砍光了,晒死你狗娘养的!”
老爷的一席话,说得唾沫星子满天飞,说得光龙心里火烧火燎站也不好,坐也不好,吃也不好,走也不好,只是低着头一声也不吭。
老爷大约说得有点累了,坐下来,没吃菜,可能菜也凉了,没心思热。倒了两杯酒,举杯向光龙杯子上碰了一下,说:“老爷今天老酒当了家,拉拉扯扯讲了这么多。”同光龙干了一杯又说:“大队里干部,芝麻大的官,这帽子你戴着,我也戴过,不管戴的大帽子、小帽子,就看你为帽子呢,还是为老百姓?要为帽子,那就得把眼睛往上看,看上面嘴巴怎么动,你像狗样的尾巴怎么摇。要是为老百姓呢,那就把眼往下看,像个家主子一样的,看谁家锅里多少饭,谁的碗里有几根菜。就讲这次县里开会吧,你要睁一只眼看领导讲话,闭一只眼想卧龙山的条件。这叫听一半,想一半,回家再做一半。上面能交差,群众也满意。上面风雨大,山不会摇,火再猛,金子烧不毁。这年月见新鲜事,只能当个乌龟慢慢爬。鸡叫是天亮,鸡不叫也天明,心急怎能吃热豆腐?犁田种地慢慢忙,粗茶淡饭才天天有。山里人走路不怕慢,就怕摔啊。从往年到今日,修水库、吃食堂、炼钢铁、批斗人,那是发一次水,结一层泥呢,山里人跟着跌了多少跟头。你也是老大不小,怎么不经一事、长一智呢?多少年来,谁家不是省吃俭用刮牙缝过日月,多少人早上吃饭,不知晚上缸里有没有粮。现在我们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再跌倒可就爬不起来了呀。”老爷眼眶子红了,站起来仰着头:“山里人脾胃你还没摸透,表面跟你上了山,背后骂你猪头三,恨你斗大个包呢。”说着抹了一把泪:“砍了山上那么好的树,这是把山里人逼上了绝路啊。欺水不欺山,欺山筋斗翻,这不是在老龙头上动土吗?俗话说,不打勤,不打懒,单打没长眼,你是捡块石灰当粉擦,怎么样?当然要烧满脸泡了。”光龙已被说得满面泪水,低头说:“我何止是脸上,心里烧毁了呀。”老爷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向里屋走去,哭泣着说:“黄梅子没落,青梅子落了,我那小宝孙子,才是花包子啊……”老爷倒在床上,哭出声来。
邵光龙再也坐不住了,他没向老爷打招呼,就走出了门,他胸膛里往下沉,好像一块石头重重地压在心头,脑袋木木的。他抬头看看天,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眼前一片墨黑,伸手不见五指。老爷的话语不停地在耳边转来转去,他想不起来这些天做了些什么,一头听上级的精神,没有回头听听老爷和群众的呼声,就这么迷迷糊糊被人抬上了轿子。现在呢,菜没腌成,倒沤出了一股子臭酸气来。这真是掏麻雀掏出了乌公蛇了。我真傻啊,我对不住卧龙山的乡亲,对不住死去的光英,对不住我的小宝啊。小宝的死,难道是天意吗?是卧龙山这条沉睡的卧龙对我的惩罚吗?
他就这么走着想着,软一步硬一脚地来到山坡上,山里一片漆黑麻乌的,但他不怕,他知道山里没有狼,没有虎,这里不是野兽的地盘啦。树上的几枝树杈,几片刚刚长出的嫩叶被风刮得啪啪的响,像鬼在呼叫。树上有小鸟在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他看不见是什么鸟,只感到这叫声在哭泣。他感到很奇怪,我这是到了哪里,龙头山上树砍光了,这里怎么还有树木呢?可这脚下好熟的路啊,闭着眼睛走到了这里。哦,天,他看到眼前一块白色的土包子,他这才知道自己来到了龙爪山,进了肖家的老坟园。他不用看就知道,左边一排坟墓是肖家祖上的,有爷爷、奶奶,有父母的,老婶的,眼前白色土包是新坟啊,那是老婆和儿子的合葬啊。他到白色土包上坐下来,多少天前,在光英的老坟边上睡过一夜,睡得非常的香甜,那是他的亲人啊。现在又添了亲人,他的儿子啊。见到自己的亲人,又想起刚才老爷的话语,多少天来积满在心中的苦水一下子迸发出来,好似山洪暴发,一泻千里,哭得那么伤心,那么猛烈。
“大哥……”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一个亲切的身躯扑在他的怀里,他知道这个人是谁,而现在已顾不了许多,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着她,身贴着身子,脸贴着脸,哭出了共同的声音。
山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一只猫头鹰从他们头顶上飞过去,落在坟边远处的树枝上,那两盏小灯笼般的眼睛把这一男一女收在眼里。而她不怕猫头鹰的眼睛,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她拥抱着他,用身子温暖着他的身子,用心去抚摸着他的心,因为只有她知道他眼里流出的是血,心里流出的是泪啊。
他们就这样紧紧拥抱了很长时间,痛哭了许久许久。她感到很奇怪,怎么会刮来一股轻风,这风是那样的温暖,像阳光,像火团,为什么呢?难道是大姐的英魂来了吗?大姐知道,只有小妹才能温暖大哥,希望我们能结合在一起吗?
可是他没有这么想,小妹是贵人,是好女人,小妹是最了解自己的女人,可小妹是父亲临死许给兄弟的,现在父母、光英、儿子都在身边,我不能做违背亲人的遗愿的事啊。朋友妻不可欺,何况是兄弟的呢。想到这些,猛然一惊,忙推开她:“小妹……”
她被推在了一边,仰望苍天。这时一颗很大的流星斜斜的划过天空,一道电光照亮他俩的脸庞。她惊叫道:“流星!”转向他说:“大哥,许个愿吧,记得小时候我娘说,对流星许愿是很灵的。”他含着泪说:“这年月,当着临死的人面表态发誓,都泡了汤,还信什么流星。”她再次扑上去拥抱着他说:“大哥,你不信流星,可你要相信小妹我呀,你太苦了啊,小妹狗命是大哥给的,可小妹不知怎样才能解救大哥的苦难。大哥呀,人家常说,女人的身子第一次是最宝贵的,小妹就把这第一次献给大哥吧。”说着就饿狼样的狂吻着他:“大哥,刚才的一股暖风,这是大姐的心意,小宝常在背后叫我妈妈,我好高兴,我好幸福啊。大哥,为了小宝,求你要了我吧。明天我同兄弟结婚,我给他当牛做马,要有二心,我天打雷劈,在大槐树上吊死!”
他突然扳开她的头,大手紧紧抓住她的双手,狠狠地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一转身跑下山去。
她撕裂地呼喊:“大哥……”
远处的猫头鹰吓了一跳,纵身向山林里飞去。只有那“大哥”的呼喊声在夜空里回荡,久久不能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