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1971年(7)
作品名称:六十花甲 作者:合肥刘峻 发布时间:2015-04-27 08:50:55 字数:3611
李校长今天讲的课,前面全部是学大寨的意义和怎么学大寨的问题。大约他看出了邵小宝同学思想开小差了,就提问了他一句:“邵小宝同学,你知道大寨在哪个省吗?”“在山上。”邵小宝张嘴就答。教室里所有同学一阵哄笑。邵小宝同学对前后望了望,不知道同学们在笑什么,而这些同学都用眼睛望着他笑。李校长刚才问了什么问题,我又是怎么回答的,连自己也想不起来了。李校长想了解邵小宝同学今天上课为什么走神,就往他的桌边走去。
邵小宝这时看到窗外有人走动,又听到广播里的声音:“快散开,要放炮了。”
他听到“放炮”两个字,像发了疯一样站起来,他来不及从黄毛丫身边走过去,而是跳起来,站到桌子上,从这张桌子跨到那张桌子。有几个同学没注意,好像他从头上跨过去的。邵小宝三步两步从桌上跳下来,身子一歪,跌倒了,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又爬起来,一只虎头鞋跑掉了,也来不及捡着穿,光着一只脚一阵风样的飞出了教室。
李校长看邵小宝的行动十分惊疑,连忙去拉可没有拉住,捡起地上的那只虎头鞋,跟着追出了教室,同学们也跟着李校长向门外涌去。
邵小宝直奔龙头山。他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真的成了飞人,飞出了教室,飞出了校门,飞到山坡上。另一只鞋子也飞掉了,光着脚丫子在飞跳,脚下被石子扎出了血,嘴里不停地呼喊:“妈妈,妈妈……”
“轰隆……”一声巨响,随着一股浓烟升起,像一声霹雷响彻云霄,震撼山谷,卧龙山在颤抖,山谷在回音。
四周躲散的人群看到这个小孩,在炮声里飞跑。他们惊叫着,呼喊着,龙头山像一锅沸腾的开水,嘈杂、混乱。人们看到烟雾中的飞石像无数只麻雀在空中飞舞,谁也不敢上前去阻挡这个小孩,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小孩在飞石中奔跑。这小孩又好像飞起来了,那白色的衣衫随风飘起,像一只白鸽张开了翅膀,眼看着他就要到坟边了。
山沟里飞出了一个女人,没命地呼喊:“小宝,危险!”同学们看出来了,这个女人是邵小宝同学的姑姑。
与此同时,右边山坡上飞出来一个男人,没命地呼喊:“小宝,回来!”开会的人们看到,他是这孩子的父亲邵光龙。
“妈妈,妈妈!”小宝的呼喊声在山谷里回荡。
“轰隆隆……”又是一声巨响。这炮声好像就在邵小宝的面前爆炸的,石块向他迎面扑过来。人们看得很清楚,石片直向小孩的头上身上飞去,小孩被石头击倒了,小孩挣扎着爬起来,白色的衣衫开始变红,还听到他喊了一声“妈妈!”又跌倒了。
只见那女人箭一般冲过去,从地上抱起小孩搂在怀里就又向前奔跑,左边的男人也跑到跟前大喊:“转身,向左!”拉着那女人一转身。
紧接着他们的背后,又是“轰隆隆”的一阵连珠炮。男人和女人肩并肩,用自己的身躯挡着后面的飞石,那飞石像石浪一样,把他们推倒了,那个小孩被遮护在他们的身下。
山坡上开会的人群赶到了。李校长手里紧握着一只小鞋,同学们也捡到另一只鞋子赶到了,大队长马德山最先冲上前一步把卧倒在地、全身是伤的男人和女人扳起来,见躺在地上的小宝鲜血染红了衣衫,鲜血堆在脸上已模糊不清,头顶盖已被石片掀开了,脑浆子看得清清楚楚。
那昏迷中的女人惊醒过来,一看躺在地上的小宝,抱起来又要起身奔跑。马德山按住了她的肩头,同时也按住了小宝的头顶盖。
这女人已经看到小宝的头顶和身体,撕裂般地呼喊:“小宝,我的小宝啊!”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撕裂地呼叫,这声音响彻云霄,震撼着每个参会人的心灵。
卧龙山小学全体师生紧紧围着他们的小同学,有的抱头痛哭,有的在呼喊,特别是黄毛丫同学扑上紧紧抱住小宝的身子,大哭大叫:“小宝啊,小宝啊,你醒醒啊,睁开眼睛看看吧,李校长来了,全班的同学都来了呀。”不管黄毛丫怎样的呼喊,同学们怎样哭叫,他们的小同学邵小宝已经永远的离开了他的学校,离开了这个世界。
还是李校长单腿跪在地上,伸手擦去小宝带血的脚板,穿上他十分珍爱的虎头鞋,并就势把他的那双小脚抱在怀里,泣不成声。
马德山吩咐肖光虎、肖光雄把背部受伤还在昏迷中的邵光龙背送大队合作医疗室。
现场会已经结束了。开会的高音喇叭已经停止播放。主席台已经拆除。外来开会的人群已经渐渐的离去,就连那炮响而冲起的烟雾也在山体间慢慢的消散。只有卧龙山大队的人群,特别是龙头队的社员们谁也没有去改山造田,卧龙山小学的全体师生谁也没有回去上课,都围在山坡上议论着、埋怨着、叹息着,抹着眼泪抽泣着。
卧龙山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山下的小溪哗哗的不停地流淌,人们看到小溪流下的不是山泉而是泪水。
半天过去了,大队长马德山从山沟树堆里选择了几根上等的杉木,请木匠准备了两口棺材,大棺材装殓起肖光英的遗骨,小棺材要收殓邵小宝的遗体。
可是邵小宝还是被肖光妹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抱着刚刚吃奶后熟睡的婴儿。只见肖光妹坐在山坡的草地上像一尊雕塑,不吃不喝,眼泪流干了,一张呆痴的脸和一双干枯的眼睛望着怀里的小宝。双手的搂抱同小宝的身体已连成了一体,谁也不能把她与小宝分开。
肖光雄上前痛哭着,哀求着,她没有理他。马德山苦口婆心地在她身边讲了半天也无效果。
肖贵根老爷也来劝说,村里的男女都来哀求都不见效果。
马德山只好通知全身包扎着的邵光龙。
邵光龙来了。他左手吊着绑带,右手拐着拐杖,像战场上受伤的战士,一瘸一瘸地来到肖光妹的面前,他看到光妹搂抱着小宝的样子,身子打了个冷颤,差点跌倒。是马德山扶住了他,他对马德山低声说:“你叫他们回避一下,我要单独同光妹讲几句。”马德山向肖光妹身边的人挥挥手,同他们都离开了,只有邵光龙在肖光妹的身边。
光龙解下吊带,丢了拐杖,蹬在她的面前,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小宝那苍白的小脸,再捏着小宝脚上的虎头鞋,泪水打湿了衣衫,他带着颤抖的泣声说:“小妹呀,你对小宝好,小宝心里明白呢。他要喊你妈,是我没有要他喊,背后他喊你妈,我耳朵听不到,可心里听得很清楚啊,小妹,小宝有今天,是你大哥造的孽,你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已兑现了你对大姐的许诺,你……你比他妈妈还要亲啊。”邵光龙泣不成声,再也讲不下去了。就地跪在她的面前,苦苦哀求道:“小妹,今天小宝离开了我们,他要到他妈妈那里去了,小妹啊,求你放开小宝吧,大哥跪在你面前求你了啊!”
肖光妹“哇”的一声惨叫,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邵光龙从她怀里抱出小宝,放在身边的小棺材里,尽管放得很轻很轻,可小宝的头顶盖还是裂开了,邵光龙被泪水模糊的眼睛一手按住小宝的头顶,自己一头碰在小棺材上昏了过去……
肖光雄背着肖光妹回家。光妹躺在床上三天三夜没吃没喝……
安葬邵小宝就在当天的下晚。
中午,李校长带领全校同学去了山里,采摘山间的花朵。可惜的是这只是农历二月中旬,梅花刚刚凋谢了,牡丹、映山红、桃花、兰花只打了花苞子,都没有开出花来。
在送葬的队伍中,只有这些同学。没有小宝胜似母亲的姑姑,因为她在昏迷中还没有醒来;没有见到他的父亲,因为父亲伤痕累累。也没有一个村干部,他们又集中开会了。是小宝的舅舅带着村里几个劳力,抬着一大一小的棺材,来到肖家的老坟园。路上没有炮竹,也没撒纸钱。
在这道母子合葬的大墓上,同学们把手中的一束束花蕾放在坟头。那花蕾就像点点星火闪动着,又仿佛是一群胆怯羞涩的小孩,互相簇拥着,谁也没有打开笑脸。
与此同时,向阳公社书记孙大忠在大队部,召开卧龙山全体干部党员参加的紧急会议,上面还派来公安人员出席会场。孙书记严肃地说:“毛主席教导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今天的现场会之所以出了问题,恰恰是我们忘记了阶级斗争,头脑里阶级斗争这根弦没有绷紧,只有狠抓阶级斗争,才能确保农业学大寨运动顺利开展。公社党委决定,报县农业学大寨办公室批准,由县公安局治安股赵向东股长(坐在孙书记身边的赵股长向大家点头),我们向阳公社治安干事马有能同志(马有能站起来向大家鞠躬),以及卧龙山大队邵光龙、马德山、李常有等同志组成卧龙山学大寨专案组,由邵光龙同志任组长,调查案件情况,找出幕后操纵的阶级敌人……
会议一结束,赵股长、马有能就住在大队部,生活上由会计李常有负责安排,并要接待前来关心过问的各级领导,一切费用从龙头山卖树款中支出。
孙书记走后,专案组连夜召开会议研究方案,开展下一步工作。可邵光龙说全身伤痛,头有些发昏回家去了。组长不参加,工作不能停,赵股长同马干事碰头商量到半夜。
马有能是马德山的儿子,人长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材。去年高中毕业,是回乡知青。这年孙大忠为了老母亲,托邵光龙在卧龙山买了上等的杉树做了一副寿材,价格上是邵光龙做的主,正巧听讲公社要选配一名一工一农的治安员,在公社上班,拿的是工分。邵光龙背后找了孙大忠,孙大忠也没抹邵光龙的面子。马有能才有这份差事。这份情意,马德山在儿子面前经常提起。
马有能这次回乡办案,为的又是邵光龙的儿子,他十分的认真卖力。晚上在同赵股长的研究中,他认为邵小宝为何在放炮时不上课而跑到龙头山,这孩子在学校情况又怎么样呢。学校是这个案件的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