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1971年（6）

　　
　　邵小宝今年五岁，还是虚的，可看上去像六、七岁的孩子，个子高高的，很结实。村里人都讲是光妹调养得好。
　　其实小宝没有到上学的年龄，因家里没人带，光妹就在上工前交给黄树根家瘸腿老婆黄大妈，村里好几家的孩子都叫她带。黄家有个女儿，叫黄毛丫，十二岁，上三年级。她十分喜欢小宝，放学就带他玩，有时背着他在村里到处转。去年下半年，她还经常带他到学校去玩。这样，年一过，这孩子就找光妹吵着要上学，光妹就给做了个小书包，书包里装点黄毛丫一年级的旧书，穿上新做的虎头鞋子，就这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上着学。他还真认得几个字来。光龙看孩子真像个小学生的样子，就找了李校长，开年破格上了一年级。
　　这样，他同黄毛丫是一道上学，一道回家，也就无话不谈了。黄毛丫“我的两个妈妈”的作文就是这么写出来的。文中特别提到他妈妈给他做的一双虎头鞋，他也经常把脚翘到桌上让别的同学欣赏，那鞋头是圆圆的虎头，翘着两只耳朵，大大的眼睛中间还有一个“王”字，扁扁的嘴巴两边各有三根胡须，活灵活现，学校没有谁穿上这么漂亮的鞋子。所以，他在一至三年级的班上很有名。昨天，李校长带全校学生到龙头山捡石头排“农业学大寨”的标语，他还带同学们亲眼看到他第一个妈妈的坟墓。
　　今天也跟往常一样，邵小宝跟黄毛丫有说有笑地上学来了。当走到离学校不远的山坡边，他感到很奇怪，这山上哪来喇叭唱歌呢？歌子还真好听，山上站了那么多人，山下大路上还有很多人从四面八方往山上走。这么多人往山上去干什么呢？山上树都砍光了，没有果子可吃，没有花儿可摘。他看着看着，见山坡人群中有个人站起来往山下跑，好像在向自己招手。哦，看清楚了，是舅舅。他到山上干什么呢？他找我干什么？有什么好吃的吗？可他两手是空的呀。
　　肖光雄跑到他跟前，也不说一句话，拉着他就往山里跑。他一扭身子说：“小舅你要干什么？我还要上学呢。”小舅黑着脸说：“上学上学，你妈的……坟都要炸了。”说着望了黄毛丫一眼，细话又不好讲，就对黄毛丫说：“黄毛丫，你先上学去，我找小宝有话讲。”黄毛丫看出肖叔叔找邵小宝同学那慌张的样子，一定有急事，就说：“那我先走了，小宝，可不能迟到哟。”她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他们俩。
　　邵小宝望着小舅说：“小舅，有话快讲嘛，什么炸不炸的？”小舅说：“今天你别上学了，跟我上山去。”邵小宝说：“那可不行，李校长讲不准旷课。”小舅蹲下身来耐心地说：“小宝，龙头山上，有个鼓鼓的包子，里面水泥造的，你可晓得那是什么？”邵小宝望望他：“那是什么嘛？”光雄不耐烦了：“哎约，那是你妈的坟呀，怎么忘了呢？”邵小宝说：“我妈的坟怎么会忘了呢？我还叫黄毛丫同学写了作文呢。”小舅又说：“那我告诉你，你妈坟要是没了呢，怎么办？”邵小宝笑笑说：“小舅尽瞎讲，昨天我还看到好好的。”小舅说：“可马上就没有了，你看这山上来了这么多人干什么？他们要炸你妈的坟。”邵小宝说：“炸了坟就没有了吗？”小舅说：“是的，炸了，就‘轰’的一声没有了。”邵小宝用手指在嘴边抠着说：“那我怎么办呀？”小舅说：“只要你肯做，小舅自有办法。”邵小宝望着他：“你有办法，那我当然肯做了。”小舅说：“那好，你呢，现在就别上学了，就到妈妈的坟头上坐着，谁也不准把你从坟头上拉走，你爸爸拉也不走，死皮赖脸的坐着，谁要拉你，你就大哭大闹。这样呢，大人的心软了，就不会炸坟了。”他呆呆地望着小舅述说着、比划着，心里也明白了八九分，说：“好，我听小舅的。那我等一会就去。”小舅说：“那为什么？”他说：“我们有一天没上课了，今天在新教室上课，我只上一小会就走。”
　　这时，上课的钟声已经响起，邵小宝再也站不住了，拔腿就往学校跑，边跑边回头：“我上一节课就去。”肖光雄本来就软弱，听他这么一说，也没有去追他，只大声说：“你听到有人喊放炮，看到山上人散开了就要上山，记住了吗？”邵小宝已经跑到学校门口，回头说：“我知道了。”
　　肖光雄回到会场，他没有心思坐下来听报告，只在人群外面来回走动。他想这么大事情，小宝一个人是不是能成功呢？我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有了，找光妹，光妹没有办不成的事。当年红卫兵在批斗会场，她能把大哥救出来，今天叫她出面，什么事都好办了。他抬头望望会场，没看到光妹。她为何今天没有来开会呢？他想着就往回跑，跑得很冲，好像后面有几条饿狼在追。跑下山，跨过了山沟，跑进村子转了弯来到门口，累得气都喘不过来，手扶住门旁，低头闭着眼，汗珠子从头顶往下滚。他用衣袖抹着脸上的汗，进了院子，喊了几声没人应。门开着可家里没人，人到哪去了呢？他出门见大山头边坐着黄大妈，也就是黄毛丫的母亲在补衣服。他忘了称呼，就猴急着秃头秃脑地问：“光妹呢？”黄大妈没抬头望他，也没有吭声，还在补衣服。光雄凑过去：“大妈，怎么不答人呢？”黄大妈抬头望他一眼：“答你什么呀？”光雄说：“我问你光妹呢？”黄大妈说：“你这孩子，葫芦瓢还有个把子吧？”光雄急促地：“大妈，快讲，我急死了。”黄大妈笑笑：“嘻嘻，整天在一起过日子还看不够啊，猴急什么，早急都抱儿子了，我可不急呢。来，我眼不行了，给我穿个针。”说着递给他针线。光雄也没办法，接过线来穿针，因为心里太急，穿了半天才穿好。黄大妈说：“今天石头队长分了工，男人开会，妇女抬木料。”
　　龙头山上的树，砍倒了堆在山沟里，本来归大队所有。但是龙头山属于龙头生产队的地盘，外加书记、大队长和会计都是龙头生产队的人，近水楼台先得月，石头队长利用开大会的机会，安排妇女抬几棵树放在村里，由生产队卖给木材公司而抓几个收入，算生产队的小金库。
　　肖光雄这时已经看到山上的人开始散去，大约就要放炮了。他没命地向龙头山沟边跑去。
　　再讲邵小宝跑进小学大门，正好同李校长一同走进教室。李校长望他：“邵小宝同学怎么才来呢？”邵小宝说：“李校长我没迟到。”他冲李校长前面进了教室。他的座位在里面一排，当走到黄毛丫座位边时，只听她问：“你舅找你什么事？”他未来得及回答，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去了。
　　李校长拿着课本走上讲台。班长黄毛丫先站起来喊：“起立！”同学们全体站起来，黄毛丫又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全体同学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李校长说：“坐下！”同学们坐下。
　　李校长今天精神特别好，满面都是笑容。他说：“同学们，昨天我说过，明天你们就要到新教室上课了，大家看，今天的教室是不是很新啊？”同学们齐答：“是！”大家都抬头望望四周，墙上很白很白，教室变得很亮堂，连黑板上方的毛主席像都换了新的。李校长又说：“这是贫下中农关怀的结果。昨天我们上了龙头山，用我们的巧手在山顶上排了五个什么字啊？”同学们齐答：“农业学大寨！”李校长说：“对，学大寨了，大变样了，龙头山变了，过去是树林子，马上要变成一台阶一台阶的梯田来，卧龙山变了，我们小学也跟着变了……”
　　邵小宝没有心思听李校长讲课，他走神了，不时用眼睛望着窗外，他虽然看不到会场，但他望着山边上是不是有人走动，头脑里老想着小舅的话，山上人群散了，有人喊放炮了，就要上山，坐在妈妈的坟头上，不准他们炸坟。妈妈的坟怎么能炸掉呢？姑姑经常带我上山，总要我在坟前磕头。特别是上学那天，还要我跟妈妈讲讲话，我问姑姑：我讲话妈妈能听到吗？姑姑说，你妈就睡在里面，她能听见。于是我就对妈妈说，妈妈，我长大了，已经上学了，背着书包多神气啊，妈妈，你能听得到吗？妈妈，你起来看看我吧，你都睡了这么多年了，我还没见过你呢。我说着说着，把姑姑的眼泪都说出来了。姑姑紧紧抱着我哭，哭得很伤心。姑姑说，你妈妈再也起不来了。我当时还很生气，妈妈再也起不来了，那我不就没有妈妈了吗？姑姑说，你怎没有呢，我不就是你妈妈吗？我高兴得跳了起来，扑在她怀里，妈妈妈妈不停地叫。在学校里，同学们都有妈妈，就我没有妈妈，只有姑姑，今天终于有妈妈了，我要把这几年没叫过的妈妈补回来。叫得姑姑又是哭又是笑。姑姑说，以后呢，这妈妈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叫，有外人就不能叫了。我问她为什么。她说，这你不懂，长大就知道了。前几天，正好李校长布置了作文，题目叫“我的妈妈”，黄毛丫同学说不知怎么写，我就把我有两个妈的事跟她说了，她写出来了，李校长还表扬了呢。现在转过一想，我还是跟同学们不一样，别人什么时候都可以叫妈妈，而我不行。这么说我真正的妈妈在坟里，这坟一炸，我真就永远没有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