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1971年(5)
作品名称:六十花甲 作者:合肥刘峻 发布时间:2015-04-26 15:47:13 字数:3851
向阳公社农业学大寨现场会就设在龙头山的半山腰里。本来茂密的树林被砍成了和尚头,山顶上“农业学大寨”的标语,真让李校长讲对了,雪白的大字,十分显眼,几里路外看得清清楚楚。山半腰铲了一块平地,用树木搭了一个主席台,上面摆着五张桌子,高音喇叭摆在台口,播放着“学大寨呀赶大寨,大寨的红旗迎风摆……”的歌曲,山上山下,听得十分悦耳。山坡上石灰水划着白色的格子,每个格子里写着各生产队和其他大队、来宾的名称。
按照会议程序,卧龙山大队干部群众提前开了个预备会,原由是要为全公社兄弟大队做个好样子。每人来开会要带铁锹、锄头、镢头、畚箕、木棒和麻绳子,等一散会炮声一响,别人走了,卧龙山群众就抬着石块垒梯田。这叫说打就打,说干就干嘛。所以,高音喇叭一响,卧龙山各生产队的人吃过早饭,就陆陆续续地来得差不多了。
邵光龙、马德山在老师傅的指导下,在坟边打好了炮眼,装好了炸药。这一切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
等到时间差不多了,邵光龙才向会场这边走来。他远远地看到孙大忠书记已经坐在主席台上了,会计李常有哈巴狗样的不断给他茶碗里倒水。眼前的一切,使他一下子傻了眼,像木桩样的呆在那里望着:这主席台、高音喇叭、自己这个典型人物、山下的路边打不起精神的群众……天哪,这同五九年修水库又有什么两样呢?特别是桌前摆着几面红旗,上面写着“铁姑娘战斗队”、“贫下中农战斗队”、“共青团员战斗队”、“知识青年战斗队”,这与当年黄继光、董存瑞、刘胡兰战斗队又有什么区别呢。还有那孙大忠书记,昨晚大约没睡好觉,脸色是那样的苍白、消瘦。他所讲的改成大寨田,粮食堆成山,与当年公社书记张斌,自吹嘴角上有颗福痣,走向哪里就把福气带到哪里,他要带领大家奔向共产主义,结果呢,水库破了,良田冲了,饿死了多少人呀。今天开了这么好的头,今后的理想能实现吗?他又想起那老师傅“这老坟挖了多可惜啊”的话,他真的迷糊了,头脑嗡嗡的要发炸。
“喂,邵书记,等你唱主角呢,发什么呆呀。”这是孙大忠书记在叫他。他眨眨眼,打起精神,大步走向主席台。孙书记把麦克风移到他的桌前说:“抓紧时间,各大队的人马就要到了,快查一下你们家的人。”邵光龙对着麦克风吹吹,不响,又用手拍拍,还是没声音。孙书记歪着头对台后喊:“邱站长,怎么搞的嘛。”他喊的是广播站的邱站长,下放知青招工上来的,因早上才到,工作匆忙。过了一会,喇叭响了。
邵光龙对下面三三两两的人群大声说:“大家都坐到各生产队的位子上去,马上就要开会了。”孙书记说:“还等什么,就开了。”邵光龙接着说:“这个会,是公社农业学大寨现场会的预备会,也是给卧龙山大队开小灶。现在点名,看各生产队人来了没有?龙头生产队?”一群人答:“来啦!”邵光龙又喊:“庙前生产队?”一群人答:“来啦!”邵光龙又喊:“山洼生产队?”一群人答:“来啦!”邵光龙望望,说:“没来齐吧,声音不大嘛。”有个叫大锁的生产队长站起来说:“我来看看。”左右张望着,突然指着主席台左边的人喊:“黑狗蛋,你怎跑到前面去了,我们生产队坐这片的,干你妈,你小子吃家饭拉野屎,让书记打老子屁股。”一个大个子向走过来的黑狗蛋说:“黑狗蛋,你在前面看二呆子家老婆吧?”大锁队长说:“你妈的看人家漂亮媳妇就长一块肉?中午能省一顿饭?二呆老婆的奶子麻袋样的能拖到你嘴里吸一口?”人群中一阵哄笑。主席台桌边上会计李常有发火了:“大锁,别他妈的瞎掉鸡巴扯蛋,一点文明都没有。”邵光龙拍拍桌子:“大家注意了,每个人都坐到自己生产队里去,继续点名,长冲生产队?”一群人答:“来啦!”声音特别大,震得山谷里都回音。
半夜不睡是歹人,清早不起是懒人。肖光虎昨晚一夜没睡好,躺在床上老想着炸坟的事是讲还是不讲的问题,后来又想着白玉兰又大又白的屁股,想着全身又开始潮热,双手又捏着裤裆,一直搅到天要亮反而睡着了。早上房门是被父亲一脚踢开的,大声骂他道:“起来,上午要开会,你妈的晚上是豺狼,早上是绵羊,把老子脸都丢光了。”
等父亲出门后,他也不敢多睡,草草起床洗刷,吃了父亲剩在锅里的早餐,开水烫饭,萝卜根小菜,还是在光妹家抓的。心里气不顺,早早地来到龙头山,找到自己小队开会的位置就躺下了,搬块石头枕着头,半边草帽子遮着脸,躺着躺着,就朦朦胧胧地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小梦,梦见到山上唱大戏,唱着就有炮声轰轰响,肖光英的坟炸开了,好像一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头从山顶上滚下来,身子怎么也让不掉,石头直往他身上压过去,“扑通”一声,把他惊醒了。
原来压他的不是大石头,而是一个人,被他身子绊倒,摔了一跤,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房下兄弟肖光雄。只见肖光雄翘着屁股,龇着牙半天爬不起来,看样子摔得不轻。肖光虎反而骂他道:“瞎了狗眼了呀。”肖光雄看到他,有火也不敢发作,起身欲往前走,光虎又骂道:“往哪死去,这就是我们生产队的位置。”肖光雄这才坐在他身边,不停地摸着屁股。
这时高音喇叭里传来叽里哇啦干部的报告声:“大家团结力量大,天大困难也不怕,大家要是心不齐,黄金都能变成泥。全队上下一条心,卧龙山上出黄金……”这年月,听这些标语口号的话听得太多,反正听不听无所谓,人们都在背下讲小话,有的对吸烟袋锅子,有的在身上找虱子,有的抠脚丫子,妇女们在梳头,把一根辫子打散了又编起来。
肖光虎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伸头对人群里望了望,大约没看到什么东西,就低声对光雄说:“光棍光棍,兄弟帮衬,给我看一个人。”光雄说:“看人?这么多人呢,看谁?”光虎说:“你是真不晓得还是跟我装糊涂?”光雄想了想,前两天听光妹讲,他在追一个人,还叫光妹帮忙,结果不知怎么样,就说:“我晓得了,是山洼队的?”光虎笑笑,拍他屁股:“站起来看看!”光雄摸摸屁股还有点痛,就说:“那你给我一颗烟吸。”光虎在屁股口袋里掏出已压扁了的“丰收牌”香烟,说:“兄弟办事还要报酬。”递给他一支,自己一支点燃吸起来。光雄吸了一口,好像立即来了精神,站起来,手遮着太阳向山洼生产队里看了看:“她没来!”光虎说:“真的没来?好好看看。”光雄说:“真没来,骗你小狗。”说着伸了小拇指头。光虎心凉了,叹口气:“唉,这下可把她妈惹火了。”肖光雄又坐他身边,劝解着说:“这种事,得慢慢的来。”光虎看了他一眼,说:“你呀,饱汉不知饿汉饥呢,你小鸡出蛋壳,你大哥就给你捡了个便宜,白天手上亲着,晚上怀里抱着。”光雄严肃起来:“别瞎扯,我没动她一个指头。”光虎望望他:“你呀,人家说你狗熊,我还要送你一个外号,软蛋!肉都盛到饭碗里端在手上能不吃?”光雄蛮有理由地说:“不是我不吃,是她把房门关得太死,叫不开。大前天的晚上,小宝哭了,她去哄,走我床边时,在我屁股上捏了一把。”光虎笑了,说:“哈哈,有戏,这是暗号,是调情,你跟着钻进她被窝里不就得了。”光雄说:“开始大哥没睡,我不好下手,后来我敲她门,死也叫不开,害得我一夜火烧火燎睡不着。”光虎又笑笑说:“那她是不是同你姐夫有一腿?”光雄生气了,说:“别瞎扯。”光虎越逗越有劲:“你懂屁,姐夫见小姨子,猫见小鱼子。”光雄火了,忽地爬起来,一脚踢在他屁股上:“你混蛋,我大哥是什么人,大队书记,全大队的头子,能做偷鸡摸狗的事?”说着转身走向一边,不理他了。
光虎也伸头看看会场,他没想到山坡上挤满了人,山下大路上还连续不断地往山上走,他这才想起,这个会是全公社的现场会。这时的高音喇叭有人喊:“后来的人往西边走,东边马上要放炮了。”光雄兴奋起来:“乖,马上还要放炮呢。”光虎顺口答道:“放炮算什么,还要炸坟呢。”光雄心里一惊:“炸坟,别瞎扯。”光虎也学他的样子,伸出小拇指:“骗你是小狗。”光雄想到这片山上仅有大姐的一座坟,这炸坟只有炸大姐的坟了。于是又蹲在他身边,呆望他说:“这是真话?”光虎看看左右无人,低声说:“昨天晚上,公社书记同你大哥商量研究好的,会一散就炸坟。”光虎还把昨晚怎么去见白玉兰,后到大队部又怎么听他们研究结果全部向光雄说了。
这下光雄相信了,呆呆地半天说不出话来。光虎火上加油地说:“你大哥当典型,想拿全县学大寨的一面红旗。其实这一座坟是能保住的,你想想,山上改了田,再多的田也要田埂,对吧?把坟放在田埂上不就得了吗?”光雄心想,这座坟当年是请了两位石匠,干了四天,还用了三包水泥、两担沙子才修好的,今天怎么说炸就炸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呢?大姐最亲的亲人只有我呢,这下怎么办呢?
他想到这些,眼泪就流下来了。光虎见他流眼泪,真后悔刚才说漏了嘴,这小子要是一哭一闹,查出来是我透的风,那我就是死罪。于是安慰他说:“光雄,我的好兄弟,你别哭了可好。”经他这么一说,光雄低头哭出声来:“呜……呜……”这下光虎吓得全身发抖,一手把他扭在怀里说:“兄弟,好兄弟,听我一句,其实呢,这方法是能改变的。”光雄听讲有方法改,不炸坟了,立即抹抹眼泪说:“能改?兄弟,你快讲,有什么方法能改?”光虎哪有方法改呢,只是想办法来敷衍他,等散会就没事了。就说:“现在呢,要是有个你大哥最心上人来劝劝他,说不定能改变他的思想。”没想到光雄真的按照他的思路往下想了。“这事不难,大哥最疼爱小宝了,那我叫小宝到大哥那里一哭一闹,说不定就不会炸坟了。”光虎摇摇头,心想这个猪头脑子,一个小孩子能把学大寨的计划改变了?就说:“那可是你肖家的事,与我这个肖家无关,落个破坏学大寨的罪名,我担不起。”
可是头脑简单的肖光雄真的站起来向山下跑去,光虎连声叫他都叫不住,他知道这下可捅出大娄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