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1971（4）

　　
　　
　　大队部就在关帝庙的左上方，房子同小学是连在一起的。现在已是晚里八九点钟，可大队部办公室里还亮着灯，大门半掩着，多远能听到里面的说话声，像学校里老师在讲课。肖光虎走到门边向里面看，那办公桌边坐着几个人，每人手里捧着一本书。坐上沿的是一位高瘦子，大声朗读着那本书，下面有支书邵光龙、大队长马德山和会计李常有。他知道这是开党支部委员会，是大队最高层的会议。这高瘦子是谁？他们要研究什么重大决策呢？他想反正回去也睡不着，就坐在门口认真地听着。
　　只听那高瘦子大声读到：“......愚公回答说，我死了以后有我的儿子，儿子死了，又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这两座山虽然很高，却是不会再增高了，挖一点就会少一点，为什么挖不平呢？愚公批驳了智叟的错误思想，毫不动摇，每天挖山不止。这件事感动了上帝，他就派了两个神仙下凡，把两座山背走了。”高瘦子读到这里，放下了书本，深深地喝了一口茶，说：“好，今天的毛主席著作就学到这里。”坐下面的三个人也跟着合起了书本，也跟着深深喝了一口茶。李常有年岁小，站起身拎着水瓶给高瘦子茶碗里续水，接着给其他人续水。那高瘦子又打开话腔：“老三篇，我们要年年学，月月学，天天学，把它当着座右铭来学，学了就要用。在农业学大寨运动中，特别要学习老愚公精神。卧龙山有龙头、龙身、龙爪和龙尾，先在龙头上开炮，再向龙的全身进攻。也许我们这代人不能全部改完，可我们有儿子，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总有一天全部改成大寨田，那时我们全大队每人增加十多亩田，亩产粮食按八百斤算，那我们的粮食就堆成了山，睡在山上都吃不完。”
　　一席话说得大家十分兴奋，都咧着嘴笑了。高瘦子又喝了一口茶，说：“明天的现场会，要开得轰轰烈烈，我要当场宣布卧龙山大寨田现在开工。现场会要在轰轰的炮声中结束。”他眼睛转向邵光龙说：“听讲龙头山有一座孤坟，还是水泥砌的，牢固得很，要迁移还得用炸药。”
　　邵光龙心里一惊，他想一定是李常有提前在他耳边吹的风，就低下头说：“那坟是我老婆的。”高瘦子说：“是否在明天的现场会之后就炸呢？”一句话把其他三个讲呆了，都把眼睛盯着他，他补充说：“我讲的意思是在不动遗骨的情况下，炸上面的表层，我请爆破手来炸。”马德山望了邵光龙一眼，向高瘦子说：“孙书记，邵光龙同志同老婆的感情是鲜血和泪水煮出来的，这么大场合炸坟，恐怕他感情上受不了，加上兄弟妹妹也有意见。”
　　门外的肖光虎这才知道那高瘦子是公社的一把手——孙书记，正讨论着炸肖光英的坟墓问题，就更加认真地听，集中注意力从门缝中看。
　　只见那孙书记站起身来，走到邵光龙的身边，先给他递了一支烟，说：“光龙同志啊，你这坟可迁移？”接着给其他每人散了一支烟。邵光龙毫不含糊地说：“迁，过几天就迁，我能挡住学大寨的道？”李常有划火柴先给孙书记点烟，接着给邵光龙点，说：“要我讲，邵书记，嫂子的坟，迟迁是迁，早迁也是迁，可这意义就不一样了。”“对！”孙书记吸着烟，在他们面前踱步说：“俗话讲，万事开头难。全公社学大寨运动能不能轰轰烈烈的掀起来，关键就靠这次现场会。光龙同志作为一个大队党支部的书记，现场炸了自己亲人的坟墓，以显示他学大寨的信心和决心，这样就更典型，更有教育意义，对全公社学大寨就更有推动作用。那么，对于光龙同志的形象也就更高大了。”又喝一口茶水说：“刚才我带领大家学习‘老三篇’，张思德、白求恩有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老愚公有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的精神，希望各位党支部的干部认真的思考一下，向我表个态，好让我这个党委书记心里有底。”
　　说完又在上沿坐下了，鬼火样的眼睛盯着其他三个人，而这三个人闷头吸着烟，喝着茶水。还是邵光龙站起来，把烟蒂往地上一扔，说：“孙书记，通过学习毛主席著作，再加你这么一点拨，我心里亮堂多了。明天炸坟我想通了，只不过一定要向兄弟小妹保密，更重要的我那个儿子，他们之间感情很深厚的。防止到时拉扯着就不好看了。”孙书记也站起来，拍了一下邵光龙的肩头：“好，你放心，我写个条子连夜送到公社综合厂，请专业爆破手明天一早来。”凑过去在他耳边低声说：“只动表层做个样子给大家看看，这叫表面文章。”又转身向马德山：“你‘一把手’明早就辛苦一点，爆破手由你负责安排。”马德山说：“孙书记指示，邵支书表了态，我还有话说？”孙书记兴奋地说：“对呀，‘一把手’表态了，下一步事情就好办了，哈哈哈！”马德山吃大食堂丢了一只手的四个指手，除马大黑以外又一个外号叫“一把手”。本来孙书记这话是很幽默的，可是大家都没有笑起来。
　　一直躲在门外偷听偷看的肖光虎这才彻底的明白，明天上午要在龙头山开现场会，现场要炸肖光英的坟墓，这可是肖家的大事情啊。而现在肖光雄和光妹还蒙在鼓里，他是否回去报告呢？要是提前走漏了消息，查出来，这破坏学大寨的罪名可受不了啊。他就这么走着想着，想着走着，回到家才知道自己已经很累了，可倒在床上还是睡不好。
　　第二天一大早，马德山来到大队部，见门口坐着一位身穿工作服的五十多岁的工人老师傅，身边放着大锤、钢钎炸药和导火线，背着一个帆布包。那人见马德山就站起来自我介绍说：“我是爆破手，厂领导讲是孙书记安排的。”马德山忙上前同他握手：“欢迎欢迎，是我昨晚派人送的信。”
　　二人带着工具上了龙头山，到了半山腰，马德山多远就见到坟边上有个黑影子，心里一惊，想，怎么昨晚研究的结果，今早就有人晓得了？是哪个打小报告送走了消息？这胆子也太大了啊。跑过去一看，他呆了，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书记邵光龙，在这样潮湿的坟边上睡着了，像灶台上猫一样蜷缩成一团，头发和衣服被露水打湿了，鞋上沾着泥，脚边上烧了一堆纸灰。
　　马德山看到这一切，愣了半天没出声，心想，邵光龙啊，多好的丈夫哟，昨晚在会上讲思想通了，其实你心里苦啊。你一定是散会后偷偷的在哪弄来了纸钱来烧了，还守着一夜呢。想着心里一阵酸楚，眼水不知不觉地下来了。那老师傅也看呆了，说：“这怎么的，会闹出病呢。”想要叫他，马德山摇摇手说：“别惊动他，让他睡一会吧！”老师傅放下工具说：“坟里是他的亲人？”马德山说：“他是我们的书记，坟里是他妻子，生死患难的老婆啊。”老师傅说：“这女人有这样的老板，是她的福气呢。”又叹了一口气说：“唉，这年月改山造田，炸了多少坟，山上都改田了，我们这把老骨头往哪放呢。”马德山仰望着天，泪水流了一脸，他用手背抹了抹，对面山头上一道霞光刺痛了他的双眼，太阳出山了。
　　老师傅说：“时间不早，还是开始吧。”说着就拿起铁钎拨着坟头上的土。这一动，发出了响声，邵光龙惊醒了，一骨碌爬起来。马德山上前像是拥抱他的样子，拍着他的背：“光龙兄弟，你要节哀呀。”邵光龙咬咬牙，揉揉眼屎，眼里没有丝毫的泪水。他首先向老师傅鞠了一躬，接着要下跪。山里的规矩：迁坟要向师傅下礼磕头的。老师傅激动地抱住他：“书记呀，免了，免了。”可邵光龙还是推开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头点在地上。那老师傅感动得跟着跪下单腿扶他起来，忙说：“得罪，得罪！”光龙又转身向马德山下礼，马德山上前一步，紧紧拥抱了他，泪水打湿他的肩头。是啊，光龙内心的痛苦，只有马德山心里明镜似的。
　　邵光龙转身对老师傅说：“老师傅，麻烦你了，孙书记不知对你可讲了，今天炸坟只动表层。”老师傅连连点头：“晓得晓得，听讲坟是水泥石块塑的，我只在上面打个小眼，放半节炸药。重点是坟的四周五米开外打四个炮眼，炮一响坟头水泥就松动了，今后迁坟也很容易了。”邵光龙说：“老师傅，你这么一讲，我就放心了。”握着铁钎又说：“这表层土我来掀吧。”
　　山里迁坟还有个规矩，这第一锹土是由家里人动。老师傅握着另一根钢钎，查看坟边土岩的纹路，寻找打眼的位置，由马德山扶钎，老师傅抡锤打眼。当他在坟边抡大锤时，见邵光龙铁钎掀开的表层土下盘着一条两米多长的青蛇，那蛇受了惊吓，抬头望了他一眼，嘴里吐出一道青烟。邵光龙正欲用铁钎铲去，老师傅忙推开了他：“别、别……”让青蛇摇摇摆摆地溜走了。老师傅双手合十，面对青蛇走去的方向默默地念了几句。邵光龙同马德山都不知何意，呆呆地望着他，只见老师傅转身向邵光龙鞠了一躬，说：“恭喜恭喜，你家要出人了。”邵光龙站着像木桩，没表情，不知什么意思。老师傅又说：“我炸了多少座坟墓，都没见过呢，青蛇就是青龙啊，俗话不是讲，青龙盘棺，不出天子就出大官呀，这么好的老坟挖了实在太可惜了。”一句话说得邵光龙、马德山都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