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雨后的夜村

　　
　　回夜村的路上，我碰到一身潮湿的石巨人，他站在路中央，一脸无辜的看着我，雨水浸泡在他的身体里，他如同融化的冰淇淋，和地面融合在了一起，他说，他要在那里等风来将他吹干。
　　我说，我要回天空之城看看，就不等他了。他说好，然后他如同一个稻草人守候在没有庄稼的田野，风不知道去了哪里藏了起来。
　　我以为，融化的只是石巨人，没想到，是所有淋了长时间雨的夜村村民，他们如同奶油面包上融化的巧克力，和地面融合在了一起。
　　“村长？你去哪儿了？”大夯坐在湖面上，被雨冲刷成了一个透明体，如同一片人形的水镜。
　　“北村，想去看看球刺。”毕竟他是画者拉着我经常去看的人，虽然到现在我还是没有明白，画者如此行为的意义。我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哦，他还好吗？夜村的雨有没有将村北冲毁？”大夯努力想将身子坐直，可是没办法，他已经融化成了一汪水珠。
　　“没有，雨在那里下的漂亮，给他的村北增添了风景，所以，我才延迟到现在才回来。”我说。
　　“鱼人呢？她不是和你一起离开的吗？”大夯说。
　　“鱼人留在那儿啦，下次去北村的时候再将她带回来。”我回答。
　　“村长，不要打破夜村的和谐，否则夜村就要失重，失重就失去了平衡，那样，夜村就不知道要滚到哪里去了。”大夯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夜村还会滚动吗？”我好奇的问。
　　“我坐在湖面上日日观察，我发现，我们夜村是一个圆球的形状，那日，画者走了，村前的生命树出现了一个缺口，后来，夜村下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雨，将我们冲刷的都要融化了，风，不知道躲哪儿去了，我们只能让身上的雨水自干。”
　　离开了大夯，我向村前的那棵树走去，没有人的时候，他又恢复成一段树桩，我向那棵树走去，坐在树桩上，拖着下巴，看着前面的湖和后面的夜村，放牧人和他的一群猪，如同气泡，漂浮在湖面上，我想，放牧人一定很伤心，他不肯去北村，只是因为不想自己的猪受伤，而现在，他的猪们都融化成了气泡。而我一个去北村的人，却完好无损的回来，只是鱼人，去了就没有回来。
　　树桩的周围渐渐抽出枝条，如同一个喷泉将我包围，从树枝的缝隙，我看见湖水在晶莹的闪烁，似乎填满了树枝之间的缝隙。
　　我坐在树枝将我包围的井底，抬头看着天空之城，它好像变成了一个球体，盖在井口上方。树枝交错在我的视线里，是一根根银灰色的如同钢铁一样的树枝，树枝上隆起尖利的刺，刺尖上开着莹白的花，圆鼓鼓的厚实，然后凋零，在那一瞬间形成的深邃的井里飘扬。
　　画者曾说：“村长，不要太相信你的感觉，你知道，它很多时候是错的。”
　　“不，画者，我的感觉一向是很正确的！”我坚定的语气就像是花岗岩。
　　“你明知道不是的！”画者抛下这句话，便牵着他的猪远去，我没有否决的机会，然后每次当我想依靠我的感觉决定事情的选择时，最后总是被画者的那句：“你明知道不是的给否决。”
　　在那之前，我一向是依靠我的感觉在夜村里行走的，用我的感觉作为衡量的尺子，判断事情的对错，判断事情的走向和发展趋势，后来，我的感觉被画者否决。我就像是一个迷路的人，在夜村里找不到方向。感觉曾是我唯一的导航，然后从某一天开始，它被否决。
　　树枝爬满了我的身体，将我温柔的捆绑着，我的身上开满了晶莹的花，刺穿透我的影，刚好没有达到我的骨头，然后，我看见生命的线，从树枝上向我的身体里输送，那是一种清凉的感觉，身体似乎被湖里的冰水洗过，人也变成了一朵晶莹的花。
　　树枝跌落，从我的身上褪去，我又回到树桩上，前面是一片湖，背后是夜村。我向湖边走去，走向天空之城，然后在半路折回，去玻璃屋，看那个住在玻璃屋里的女孩儿。不知道夜村的雨有没有将她唤醒，我疾步向玻璃屋走去，然后，远远的看见，那女孩儿依旧是老样子，我还没有走近便转身离开。
　　画者的猪和小怪物倒挂在生命树上，小怪物的脸被雨融化了，画者的猪看着小怪物，目光里有了别样的色彩，似乎有着朦胧的清晰。
　　我不知道画者离开了夜村，是不是去了我的心里，因为我的视线和思绪里常常出现他的身影，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
　　天空之城的生命树还是老样子。我坐在生命树的树枝上，仰望着生命树，忽然想起有一次画者将隐藏在树枝里的球蛋一个个点亮的样子，他常常让我觉得意外，不知道他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本领。我仰望生命树的时候，只看见交错的树枝和漂浮的树叶，然而，他却看见了树枝上将自己隐藏起来的夜村村民。
　　我看夜村的时候，什么也没有看见，只看见一片灰白，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难道都被雨给融化了么，我又仰望生命树，不知道，那些我没看见的村民是不是躲到了那里。
　　小怪物，倒挂在树枝上，荡着秋千，脑袋上融化成透明体的脸，如同果冻一样晃来晃去。
　　画者留下的那只七彩鸟，矗立在树枝上，昂首挺胸的看着夜村，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夜村的灰白里，那一枝殷红的冷星花，她如同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焰，又好像是吸走了夜村所有的光芒。盯着冷星花看，心里有种暖乎乎的感觉，那是以前从未感觉到的。
　　不知道是什么驱使着我向那朵冷星花走去，我走到她面前的时候，感觉到了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温暖的风，热乎乎的，我看见我身上的黑色如同正在用水冲刷一样，向后退却，出现灰白，然后晶莹，然后融化成了一阵风。
　　我成了一阵风，我在空气里飞翔，我在大夯身边停留，他又成了我所熟悉的大夯，只是，他忽然站起来，一脸笑容的向夜村走去，他看不见我，我不明白，他这是干嘛，似乎记忆中，大夯一直是坐在湖面上的，从未站起来。
　　他的身体矫健，只是屁股上长出了一条尾巴，毛茸茸的翘起，如同一个鸡毛掸子，他走路的时候，那条尾巴，一跳一跳的，好像是正在配合他的步伐。
　　原来大夯有一条尾巴，我对自己说，难怪他整天的坐在画面上，这样就可以将尾巴给藏起来，别人看不见，但是想想，即使是让别人看见了又怎样呢，别人看见他的尾巴，又不会自己也长出一条尾巴。
　　我跟在大夯的身后，不知道他会去哪里，记忆中，他不曾离开他的湖面，即使是众人发现画者离开了，他也只是坐在湖面上，向大家宣告画者死了。
　　大夯毫无意外的走到了村口的树边，意外的是，他蹲在树下，看着树人，和那个看着树人的人。他摸了摸树人，树人一动不动，然后大夯和树人并肩坐着，他说：“你是夜村真正的智人，我不及你的万分之一。”
　　我奇怪的看着大夯，虽然他的面容模糊，但是我依旧清晰的看见苍凉。
　　“画者，走了，他将夜村装扮成了花园，我却将夜村装扮成了荒原，我不及他，就像我永远也不及你。”大夯习惯的摸摸下巴，那里已经没有了他的胡须。他笑着摸摸脑袋，有些自嘲的说：“都说人有三千烦恼丝，所以我将我的烦恼丝都转移到了放牧人的猪身上，我想，那是我烦恼的最好去处，就像画者总是牵着他的猪。”
　　大夯的话越发的让人惊奇，我坐在大夯的对面，树人的身边，我第一次摸了摸树人，他的身体冰凉，似乎没有温度，他的身上长满了青苔，我仔细的盯着树人，实在看不出，他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棵树，若他是一个人，为什么会变成一棵树，如果他是一棵树，那么他为什么长得那么像一个人，而且，他为什么要生长在村口的树底下？
　　我想，很多事，我永远都不会明白，真想永远都像神话一样扑朔迷离。
　　大夯坐在树底下，看着树人，然后对看着树人的人说：“你还在这儿坚持？”
　　“是的，我一定要弄明白，他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个树。”看着树人的人说。
　　“可是，他到底是人还是树对你来说又有什么不同呢？”大夯说。
　　“明什么不同，不管他是树还是人都和我没有关系，但是我就是想要一个答案，我想知道他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棵树。”
　　“其实，你可以去看看夜村，在夜村里逛一逛，你知道，你会看见很多有趣的事，你不必在这里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答案，等待！”大夯说。
　　“那你呢？为什么总是坐在湖面上呢？”
　　“湖边很平静，我可以看见自己的影子，我总是和我的影子一起同行，我得看着他，不能让他离开我。”大夯回答。
　　“那他曾经离开过你吗？”看着树人的人说。
　　“是的，离开过，所以我的看着他，不让他再次离开。”
　　“他离开，对你有影响吗？”
　　“我变得不完整，变得就像是天际的一朵流云一样失魂落魄，那时，我费尽心力的去找到他。”
　　“我们都有自己的坚持，你又何必要我放弃，我的坚持也许在你看来毫无意义，但是这是我的选择，你只能给建议，却无法强求。”
　　大夯离开村前的那棵树，又回到湖面上，他看着自己的影子，抚摸着湖面，看他的样子，似乎很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