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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1967年(2)

作品名称:六十花甲      作者:合肥刘峻      发布时间:2015-04-25 14:56:30      字数:10918

  
  
  黑山公社主要领导人靠边站了,一切权力交给造反派。
  造反派的主要工作是破四旧立四新,砸烂旧世界,建立新中国。首先要破除名字,“黑山”这名字太反动了,应该改过来,换什么呢?凡是黑的一切都要扫到历史的垃圾堆里去,统统改成红的,全国一片红嘛,“红山”也不准确,最后决定改成向阳,黑山公社就成了向阳公社。其次是拆除了洪家祠堂。
  向阳公社造反兵团下设几个司令部。肖老爷的儿子肖光虎在中学读初中,敢把校长揪出来批斗,上级信任他,坐上了卧龙山司令部的头把交椅。今天是公社造反兵团统一行动。把牛鬼蛇神批斗游街。
  肖光虎戴上纱帽歪了嘴,先从家里人头上开刀,上午把邵光龙带进了关帝庙,被抓进来的还有八个人,都是来自左邻右舍大队的地富反坏右,关在关帝庙后的大殿里。
  今天的关帝庙已经不成样子,门窗被砸烂,木柱门旁以及屏风匾额上的雕龙画凤被小将们用刀子削得面目全非,中间院子里堆着被砸碎的古董字画,准备烧毁。邵光龙看到这里的一切,心里一阵的难过。是啊,毕竟是自己多年来住宿和工作的地方,多少有些感情吧。
  上午的安排是先游行,再回到关帝庙前开批斗会。每位牛鬼蛇神都要戴高帽子。高帽子是由凤凰岭队过去给死人扎灵屋的扎匠马加灰扎的。这个马扎匠不负造反派的厚望,也可能是多年扎灵屋扎上了瘾,现在破四旧了,不准他扎了,英雄无用武之地。这次扎高帽子,是大显身手的时候。他把高帽子扎得各种各样,有的像喇叭花,有的像宝塔,有的像宫灯,有的像高礼帽,并且除白纸以外,用黄、绿、红纸搭配,十分的漂亮。每只高帽后面两条纸条子,像古戏中官帽后面的飘带,只是飘带上写的是牛鬼蛇神的字样。高帽子扎好了,摆在大院子里,马加灰反复欣赏着,并向肖光虎炫耀说:“怎么样,真正是艺术品呵,过去我扎灵屋,三进两包厢,富丽堂皇的像金銮殿呢,过年玩灯扎的十二生肖灯,活灵活现。嗨,现在像我这样的手艺人不多了。”
  高帽子一共是九顶,上午计划是抓九个人,其中一位地主分子年龄太大,躺在床上要死了,没有来。现在只有八个人,还多一顶高帽子。听讲赖大姑下山了,这赖大姑过去当过尼姑,帮助土匪彭家昌做过事,当然是批斗的对象。可红卫兵又没抓到她。
  还是肖光虎头脑灵活,决定把这顶高帽子戴在马加灰的头上。正在有说有笑的马扎匠一听,脸色刷的一下白得像一张纸,跳起来就要逃跑。被站在门口的红卫兵抓住,文攻武卫的用棒子压在他的身上。他大喊大叫着:“你们凭什么抓我?”肖光虎说:“就凭你扎的高帽子,你一定背后还在给死人扎灵屋,大搞迷信活动,不然怎么会扎出这么好看的高帽子来?”一句话说得他哑口无言,刚才吹嘘的手艺没想到给自己制造了一大罪状。他被当场定为坏分子,在他高帽的飘带上写上了“坏分子”的字样,同时也跟其他人一样,胸前挂了木牌子,牌子上写着“坏分子马加灰”,并且打了个红“×”,像就要枪毙的死刑犯。
  游行开始了,邵光龙看了那几顶高帽子,他认为那顶宝塔型高帽子扎得最美,抢先一步捧在手中,让红卫兵小将在飘带上写着“走资本主义当权派”的字样,挂好牌子,小心翼翼地戴在头上,走进牛鬼蛇神的队伍中去。出了关帝庙大门,马加灰走在最前面,手里拎着一面大锣,每走几步就“当”的敲一声,好让村里人都来看他们。后面是穿着黄军装的红卫兵小将们的队伍,他们每人戴着红袖章,背着红色小口袋,小口袋里仅有一本红皮书,那就是毛主席语录,名叫红宝书。他们举着红宝书,不停地喊口号:“打倒地富反坏右!”“打倒牛鬼蛇神!”等等。
  邵光龙很注意自己的高帽子,每当走到山边上见到有个树枝伸向路中,他怕把高帽子划破了,总要下下来捧在手上,并回头向后面的人喊:“注意树枝。”等过了树枝再戴在头上。只有马加灰不顾高帽子,走路横冲直撞,他的高帽子被树枝划得粉碎,纸片子乱飞,连飘带都不晓得飞到哪里去了。他像丢了魂一样,十分伤心地一边敲着锣,一边用衣袖抹着满脸的泪水,好像后面抬着他娘老子的棺材。邵光龙小声地安慰他说:“老马呀,别难过,这种事说不定古时候也有呢。”马加灰说:“自从盘古开天地,哪朝哪代也没有他妈的这种断子绝孙的事呢。”邵光龙说:“不会吧,那书上讲木匠戴枷,自作自受,这个词怎么来的呢?”
  肖光虎走在队伍的边上,因为他要带领队伍喊口号。马上就要到卧龙山村了,有个矮个子、年龄较小的学生跑过来,他就是吃大食堂丢了一只手马德山的儿子马有能。他身子有点瘦弱,可皮肤不像他父亲那么粗黑,而像他母亲细皮白嫩,眉清目秀。只见他跑到肖光虎面前说:“到了家门口了,是不是绕道走?”肖光虎瞪了他一眼:“为什么?”马有能说:“光雄讲,大姐要生孩子了,她看到了心里不难过?”肖光虎说:“亲不亲,线上分,什么大姐大哥的,我就是要在村里抖抖威风,压压他们的邪气。”马有能没有再说了,这一切邵光龙听在耳里,记在心头。过一会就要上村头了,马有能又追上来在光虎耳边低声地吹了一阵风,什么内容?邵光龙没听见,这是红卫兵的私房话。但他看到光虎脸色变了,接着游行队伍自动改变路线,走村外了。
  其实,邵光龙是很想走村里,可以谎称自己要撒尿,乘机开小差,回家看看光英是不是生了,这样心里踏实些。现在走村外了,他只好抬起头,想看到自己的家。可没有看到自家的房子,而是看到村头路口站着一个人,那人是那么熟悉,原来是老爷肖贵根。他手里横握着一根扁担,像是一棵大树立在路口。光龙这才明白光虎为何改变了游行的路线。
  游行队伍转了一大圈,先从外村再向内村,最后又回到关帝庙门前结束,开始批斗。
  批斗会就选择在关帝庙前的场基上,也就是用来稻子、麦子脱粒的广场。卧龙山大队有八个小队,千把人口,今天只有龙头队来了百十号人,他们不是来开会的,而是来看热闹的。没办法,山里人就那个觉悟。
  场基不太大,不脱粒也就闲着,加上前几天下了一场雨,地上没干透,有小孩子在上面玩抢羊子、卖小花狗等游戏,被踩得坑坑洼洼的。好在场基边上有一个小土坡,比场基高个尺把,地上有草皮子,红卫兵小将把这里当主席台,摆上两张大桌子,四条长板凳,台口有八名文攻武卫队把守,他们都是二、三十岁的青年,每人手里握着两头红、中间白的专打牛鬼蛇神的金箍棒。红卫兵小将站在台上两排,肖光虎带着大家齐唱了一首歌,他站在台中打拍子,两只小手一上一下的划着,像车水一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嗨,就是好哎,就是好哎就是好……”小将们唱得很整齐,声音也很嘹亮。
  歌曲唱完了,两个红卫兵像牵小狗样的把九名戴高帽的人牵上台,在桌子后面站了一大排。
  肖光虎站到桌边主持批斗会场。他把红宝书往桌上一拍,像古戏中县太爷升堂拍惊堂木一样,“啪”的一声响,大声说:“贫下中农同志们,今天开批斗会,首先让这些牛鬼蛇神露露相,让革命群众认识一下。”他望了一排戴高帽的,指着其中的邵光龙说:“你,向前走几步。”邵光龙晓得什么叫亮相,就是走到台前面让大家看一看,于是就摘下高帽子,走向台口,面带微笑,看着大家。肖光虎大声说:“这是谁?大家认识吧。”下面不知哪位妇女答了一句:“我的妈,这不是大队书记嘛。”接着下面开始议论了,很多人向他投来微笑的目光。邵光龙这下坏了,忘了自己是被批斗的对象,以为今天是开群众大会,布置春耕大生产,自然向下面挥挥手,还高声喊:“大家好!”台下一阵哄笑后,有人在喊:“邵书记,你没事吧?”邵光龙也是话从话边来了说:“没事,自家兄弟当司令了,能给我怎样?”那人又说:“那就好,这只是一阵歪风,刮过了就没了,当书记的要忍着点。”
  肖光虎这下可气得脸都发紫了。再次把桌子一拍对光龙说:“你放老实点,快把高帽子戴上!”光龙又把高帽子戴上还对台下笑,肖光虎上前按下他的头:“还不低头认罪。”又转向台下:“大家别笑,你们刚才认错人了,他今天不是大队书记而是村里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转身向邵光龙:“你要低头认罪,老实交代。”
  邵光龙这才想起来,自己要交代罪行了,说什么呢?哦,对了,交代这么多年来的工作失误吧。于是他咳嗽一声,向台下吐了一口痰,说了起来。“贫下中农同志们,我感到这次文化大革命太好了,这么多年来我心里的疙瘩解不开,今天,这疙瘩让红卫兵小将解开了,给了我有个向大家认罪的机会。我有罪,罪大恶极,罪该万死,罪在哪里呢?第一点,五九年修水库,是我出的主意,结果水库破了,死了多少人。第二呢,六O年吃大食堂,也是我干的,是真的,不是瞎子烘火往身上扒,当时肖老爷硬顶着上面那股邪风,在学习班上都不低头,后来我瞎闯进去,上面把大队书记的帽子戴到我头上,这是个大错误呢。我这人直肠通屁眼,缺边少角,经常犯糊涂,不会把上级的话拧干了听。没有那个弯肠子,怎能吞下弯镰刀?结果肚子划破了不算,心都割成了血,那年村里死了多少人?”他讲到这里,心里很难过,他想到了父亲和母亲,狠心端走了家里一小缸米,切断了救命的粮,想到父亲割母亲的肉喂女儿,那是多么惨不忍睹的一幕啊。他的眼泪刷刷地流下来,低下头讲不下去了。
  肖光虎催着他说:“讲啊,快讲啊,刚才讲的都是大家晓得的,还有不晓得的呢?藏在阴暗角落里的呢?是什么?”转身又向台下大声说:“大家不晓得吧,邵光龙是烈士的儿子,那是他母亲是烈士,可他父亲是干什么的呢?这一直是个谜。今天我们革命小将就要揭开这个谜团,说不定他不但是个当权派,还是个漏网的牛鬼蛇神。好,先让他自己讲。”邵光龙低着头,抹了抹眼泪,低声地对光虎说:“兄弟,这可是上辈的事情,我看就没大讲头了。再讲,我怎么能讲清楚呢?”是啊,光虎心里想,我也搞不清楚,讲到最后不知有什么结果。
  正巧这时台下不知是谁家的小孩子喊了一句:“妈,我看不见。”这句话是希望他母亲能抱一下。没想到被肖光虎听到了,钻了这个空子,于是便岔开话题说:“好,刚才台下有革命小将讲他看不见,那我们要不要这位当权派站高一点?”两边的红卫兵齐声回答:“要!”
  肖光虎来了劲,搬了一条长板凳放在桌子上,又向下面的群众大声喊:“要不要他站上去?”两边的红卫兵大声回答:“要!”这时台下的人兴奋起来,干什么呢?玩杂技吗?太好玩了,也跟着喊起来:“站上去,站上去。”
  邵光龙看出问题了,这张桌子放在山坡草皮上,本来就不平,这条板凳只有巴掌宽,四条腿还有一条腿是活动的,这样斜放在桌子上,站上去还真要点功夫。他看了两边的红卫兵小将,看了下面那么多的群众,都是熟人熟事的,不能输给这些小孩子们。于是就摘下高帽子和胸口的牌子,望了光虎一眼,见他没吭声,便拍拍手,紧紧裤腰带,为了稳重起见,他脱下鞋子,光着脚先站到桌子上,再抬起一只脚在板凳上试试,看还有些稳,就身子一跃,真的站了上去。台下的群众看呆了,真以为他在玩杂技呢。现在玩到精彩的地方,不知是谁带头鼓了掌,接着台下掌声四起。他也为自己的成功感到高兴,微笑着向台下点头。
  这下把肖光虎的脸又气黑了,批斗会让邵光龙耍了威风,一定要把他的威风扫下去。于是便“啪”的一拍桌子。其实有人看到了,他这次不是拍桌子,是拍板凳上的一条腿,板凳一歪,邵光龙身子往前一倾,便一头栽到台上,滚到台下。
  这下可惨了,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有些小孩子大叫着不敢看了。肖光虎也吓傻了,他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结果,忙跳到台下伸手拉他。邵光龙磨磨蹭蹭半天才爬起来,看自己脸跌破了,鼻子流出了血,肩头的衣服跌烂了。肖光虎内心感到愧疚,低声在他耳边说:“大哥,对不起了。”邵光龙晓得是他做的鬼,也低声问他:“兄弟,你为何这般捉弄我?讲个心里话,让我死也死个明白。”肖光虎也不晓得如何回答他,扭头对台上大声说:“这家伙受了点伤,我带他包扎一下,你们继续亮相。”
  肖光虎拉着邵光龙来到场基边上的小水沟旁,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脱下胳膊上的红袖章,沾着水擦着他脸上的血,说:“其实我心里也没什么东西。”光龙说:“不,你的行动怪怪的,我哑巴吃大饼,心里很清楚,讲出来大哥也不怪你。”肖光虎看他鼻子说:“你鼻眼里有血,充出来。”光龙手指按着一个鼻眼,用力一充,又按另一个鼻眼,充出了一块血团子,自己招水在额头上拍着说:“我是沙鼻子,一碰就流血,别吓着你。你还是回答我的问题吧。”光虎迟疑了一会说:“真要讲,我是为我妈报仇呢。”光龙惊呆了,望着他:“这话怎么讲?”光虎低头说:“吃大食堂那年,我妈饿死了,我爸想多加一勺子稀糊,被石头一勺子打破了头。”光龙说:“那你该找石头呀?”光虎说:“我找过石头,他讲是你讲的,天王老子也不准。”光龙低着头,不吭声了。光虎沉重地说:“那天早上,我找到你家,知道大伯大妈都死了,但我看到桌上有块大手巾,上面有饭米粒子,我就晓得你把食堂饭偷回家,可我们家饿死了人。从那天起我就痛下决心,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光龙低头说:“兄弟,你错了,我就带了那么一次米饭,也有你一份,可被光雄……唉,怎么讲呢?”
  这时的批斗台上传来欢笑声,光虎想,我不在场,批判台上就不严肃了。于是便对光龙说:“好了,现在我们算扯平了,今后呢,你别认为自己是大队书记就小看我,你以为我人小不懂事。”光龙拉着他的手说:“其实你现在还是不懂事。”光虎甩开他的手:“我怎么不懂事?我心里亮得很!”光龙跟他往批斗台前走:“好了,别扯远了,要不我再上桌子,你让我再跌一回,然后让我回家怎么样?你大姐真的要生孩子了。”就这么说着已经到了台口,肖光虎重新戴上潮湿的红袖章,翻脸不认人地说:“那可不行,你就是跌死了,我也不会放你走,这是公社造反兵团的命令。用你过去的话讲,天王老子也不行!”邵光龙只好跟着他往台上走去。
  “大哥——”一声响彻云霄的呼喊,把台上台下人的目光都聚集到远方。只见一位披头散发、敞开外衣的女子,奔跑着像一阵风,把台下的人群刮开了一条路。
  肖光虎看到了,心里捏了一把汗,他晓得这位来自北方的野丫头十分厉害,今天看那架式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个节骨眼上,说不定能把这个轰轰烈烈的批斗会搅成一锅粥,在燃烧的火焰上泼上一盆水,叫你当场熄灭。关键时刻不敢怠慢,他冲上台口拦住她。她没把他放在眼里,一胳膊撞在他的身上。他没想到她有这么大的力量,把他撞得踉跄几步,差点跌倒。她一见光龙脸上,吃惊地问:“大哥,你咋这样呢?”光龙心里焦急地说:“别问我了,你姐怎么样?”光妹说:“还问呢,大姐想你呀,快回吧。”伸手拉他就要走。
  肖光虎哪里肯放,指挥台边拿红棍子的大人,挡着他俩的去路,光龙真的走不出去了。肖光妹眼急手快,扑到了那人的怀里。那人也没思想准备,突然被一个大姑娘抱住了手脚,傻了眼连连后退。邵光龙乘机冲出台口,台下人群自动让出了一条路,帮助光龙逃离现场。肖光虎拔腿就追,肖光妹转身一伸腿,绊得他一跤跌到台上,半天爬不起来。
  肖光妹也不理他,三步两步走到台中,把光龙挂的那块牌子挂在胸口,回头见别人都有高帽子,看台边上放着一顶宝塔型高帽子,二话没话,戴在头上。跟那八个牛鬼蛇神站在一排。由于那高帽子比较大,她戴上去就把一个头套住了,遮住了眼睛加上半边脸,她还得要不断地用手往上推着,那样子十分的好玩,逗得台下的人一阵哄笑,连站在两边的红卫兵也笑得转过身去。
  肖光虎半天才从台上爬起来,拍打身上灰尘,看到会场被搅成这个样子,气不打一处来,黑着脸对光妹说:“你……你干什么你?”肖光妹不慌不忙地答:“我来顶替哥的呢。”肖光虎摇着头说:“他是当权派,你算老几?”肖光妹说:“我是他妹子,小时候听人家古书讲,花木兰替父亲当兵呢。今天我呢,哥挑千斤担,妹担八百斤,我代大哥批斗。”光虎说:“那不行,我不会同意的。”光妹望着他说:“你是小兄弟,你不答应算老几,我看村里人都答应的。”台下不知不觉地跟着喊:“答应!”那些群众是来玩的,现在看到一位小姑娘戴高帽子十分开心,所以台下议论声不断,欢笑声此起彼伏。
  肖光虎心里发慌了,这丫头刚一来就让自己跌了一跤,威风减了一半,现在又戴高帽子做鬼脸,要不采取果断措施,这个邪气就压不下去了。于是,他再次把红宝书往桌上一拍,指着光妹的鼻子:“好,是你硬要往枪口上撞,别怪我不客气了。”接着举起红宝书,高喊:“打倒保皇派。”红卫兵小将跟着喊:“打倒保皇派!”
  这么喊了一阵子口号,台下才渐渐地平静下来。肖光虎大拍着桌子说:“牛鬼蛇神统统给我跪下来!”台上文攻武卫队用红棍子压在八个人的肩头,他们互相望望,包括扎匠马加灰都跪下来了,只有肖光妹站着没有跪。肖光虎走到她身边:“你怎么不跪?”光妹说:“你讲牛鬼蛇神跪,我不是牛鬼蛇神,是保皇派。”肖光虎说:“保皇派罪加一等,更要跪。”大声地喊:“跪下去!”肖光妹对他笑笑:“小二哥呀,在台上站着,我陪你从今天站到明天都行,我可不能跪,这条新裤子今天才穿的。”
  肖光妹不跪的原因确实是为了这条新裤子,她只有一条深蓝色咔叽的新裤子,过年新做的,一水都没洗。平时舍不得穿,今天因到龙尾山请赖大姑才穿上身几个小时,跪下可就脏了。打死人也不能跪呀。光虎心想,今天她要不跪,那邪气就没压下去,非要她跪不可。于是摘下她的高帽子,叫文攻武卫队的人帮忙,两根红棍子压在她的肩头。肖光虎揪住她的头发往下按,厉声喊着:“跪下!”
  肖光妹挺着身子,哀求道:“小二哥,你网开一面吧,我们可是家里人呢。”肖光虎说:“哪个是你家里,我是革命小将,你是保皇派,水火不容!”肖光妹心想到刚才大哥的脸跌肿成那样,一定是他搞的鬼,便咬着牙说:“好,这话是你讲的,你不把我当家里人,我也就不把你放在眼里了。”推开他的手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道:“你这个狗东西,老爷可怜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把你养得虎头虎脑的,可你小子老虎乱咬人,你这个惯儿不孝,肥田出瘪稻,你这个有娘养没娘教的东西!你多狠心啊,我弄你妈!”
  本来这句话是肖光妹气愤时的一句口头禅,可今天在这种场合用了不合适。台下人听到一个小姑娘讲出“弄你妈”的话,实在是出人意料,也实在开心,有人便起哄着喊起来:“光妹,你弄人家妈,你有家伙吗?哈哈哈!”更为重要的是红卫兵的头子肖光虎下不了台了,他气得全身发抖,从文攻武卫队员手中夺过红棍子举在头上,发疯样地大叫:“你可跪下!”没想到肖光妹也红了眼,顺手从他手中夺过棒子往裤裆里一夹:“我弄你妈!我弄你妈!”她一边喊着还一边面对光虎,身子一挺一挺地叫:“我弄死你妈!”
  台下一片沸腾起来,有的尖叫,有的打口哨。肖光虎这下呆了,他从来没有受过这般侮辱,革命小将压倒一切牛鬼蛇神,万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他头发炸了,要发疯了,他控制不住自己了,双手“啪啪啪”地拍桌子:“拿绳子来,给我绑起来,带到公社造反兵团去!”文攻武卫队的人也看不过眼了,看瓜的怎被偷瓜的打了呢?真是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啊,有人真拿绳子上了台。
  肖光妹也疯了,脸黑了,眼红了,摘下胸前的牌子砸向那拿绳子的人,纵身跳下台去,像从人群的头上爬过去一样。光虎大叫:“抓住她!”可人们看她并未跑远,而是在场基边的一排茅房边寻找什么?看到一只竹枝大条把,她拿在手上往茅缸里一放,拿起来又往茅缸里一搅,尿屎沾了满满一条把。
  “哇……”她大叫着拖着大条把向台上冲去,边跑边喊:“小子们,看到了吧,这是你们娘老子拉出来的家伙,不怕这家伙就跟老姑奶奶斗一斗,来呀!是长鸡巴的就别跑啊!”话音刚落,她已跑到台上,举起大条把上下翻舞起来,屎块带着地上的沙子四溅,像天女散花。台上那些人可就苦了,像雪片样的飞到脸上身上,怎么躲也来不及了。只是喊着:“呸呸,晦气,倒霉!”台下人群见势不妙,像麻雀一样一飞而散,红卫兵小将、文攻武卫队员抱头鼠窜,就连牛鬼蛇神也跑得无踪无影。只有肖光虎一屁股坐在台上欲哭无泪,他不知回去怎么向公社造反兵团交代呢。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远远的卧龙山脚下,一副担架在飞跑,那担架上盖着鲜红的被堂子。肖光妹眼睛尖,一眼看出那是抬着肖光英的担架,便放下大条把嘶裂地呼喊:“大姐……”飞般地向山边奔去。
  是的,那担架抬的正是肖光英。
  原来,肖贵根老爷握着扁担站在村口,决心要把儿子肖光虎的腿扫断。可游行的队伍改变了路线,他气得回家像生了一场大病,想来想去,再不能让儿子丢人显眼,于是出门路过石头家门口,看到坐在地上嚎哭的肖光雄,问明原因后,便一脚踢着光雄的屁股,大声说:“救人如救火,快走!”肖老爷喊出村里几个婆娘冲进光英的房间,发现肖光英下身已经流血过多,身子发烧,神志开始迷糊,连怀里的婴儿大声啼哭都不晓得了。肖老爷知道情况万分紧急,现在再请赖大姑下山,恐怕来不及了。他当机立断,吩咐一位婆娘抱着婴儿,找石头的老婆讨口奶水。自己搬出一张竹床翻过来四脚朝天,两根竹杠插进竹床档子之间,再用绳子绑牢,竹床下面垫上稻草,再铺上被子。这是一张简单牢固的担架,又叫两个婆浪扶着昏迷中还不断流血的肖光英躺在担架上。光雄在前,肖老爷在后抬起来就往山里走去。
  担架刚出了村头,邵光龙正好赶来。肖老爷一阵欣喜:“好,这下我侄女儿有救了,快来抬!”邵光龙换下了老爷,也不需问什么情况,就不停地喊:“光雄,快走!”
  躺在担架上的肖光英在昏昏沉沉中听到光龙的声音,便来了精神,很吃力地喊着:“光龙,光龙,是你吗?”光龙答:“是我,光英,你没事的。”光英颤微地说:“光龙啊,我已经给你生......生下了儿子了,你晓得吗?”光龙这才知道已经生下了儿子,便答:“晓得,光英!”光英好像含泪说:“光龙,我好高兴呢,我的任务完......完成了呢。”光龙说:“别,光英,你没事的。”过了一会,光英大约感觉到身子的颠簸,便拍着竹床沿说:“光龙,这是在哪儿呀,你要带我上哪儿呀,我可不能见我妈妈呀!”
  肖老爷上前,从邵光龙肩头接过竹杠子,说:“去,她需要你。”担架没有停止,邵光龙扒在竹床边沿紧紧握着光英的手,边走边说:“光英,坚持住!”光英说:“光龙给我讲真话,抬我上哪儿呢?”老爷在后面答:“英子,你病了,去赖大姑那里。”肖光英睁开了双眼,看到了青山,便说:“哦,这是山边,这不是见妈妈了吗?”突然在担架里坐起身来,大声地呼喊:“妈妈,我向你跪下了,你别骂我,别打我呀,你拿刀子来挖我的心吧,我吃了妈妈的肉,我还母亲一颗心啊!”
  肖光英这么一闹,担架不得不停在山边的路上,光龙扑上去紧紧地抱着光英:“英子,你冷静点。”光雄坐在石头上直喘粗气,“呜呜”地啼哭着。肖老爷也已是满头大汗,蹲在竹床边上:“侄女儿,我的孩子啊。”光英呆望他:“你是谁?”光龙满面泪水:“光英,是老爷呢。”老爷含着眼泪说:“孩子,别想那么多,神仙都有三个错,那事是你父亲做的,你妈不怨你呀。”
  这时肖光妹已气喘喘地赶到了,别看她舞着沾满屎片的大条把,可自己身上一点臭气也没有。她上前喊:“大姐,大姐。”
  昏迷中的肖光英听到光妹的声音,再次睁开眼说:“光妹,你也在呀,你们都在,好啊,你们合伙害我呀,抬着我去见我妈,这条山路我熟悉,来来去去走了几年了,多少次我让妈妈打,让妈妈骂呢。”说着说着又昏过去了。
  聪明的光妹站起来说:“老爷,大哥,快,改变路线,上龙头山。”光龙抬头望她:“上龙头山?”光妹说:“对,上山路难走点,可路近,只要上了龙头山顶,从龙山背上跨过去就到了赖大姑家。”老爷看光英已是最后一口气了,这样可以节省时间。立即决定说:“好,就这么定了,光雄,快抬!”光雄站起来:“大哥,这山上没路,怎么走?”肖光妹把披散的头发往后一扎,咬牙说:“大哥,我们俩抬,我个子矮在前,你身子大在后,我把杠子挽在胳膊上,你把杠子扛肩头,走!”说着就上前毫不犹豫地挽起杠子与邵光龙抬着就走。
  就这样,老爷同光雄在竹床左右两边帮忙,遇坎时候托一把劲。肖光妹真不含糊,平坡上她肩杠着竹杠走,坡上胳膊挽着竹杠弯腰行,遇到陡坡,她就双膝跪在山坡上一步一步向前挨着,胳膊磨红了,新裤子挨破了,膝盖挨出了血,老爷不忍心,说:“孩子,要不要歇一会!”光妹咬牙说:“不,我能行,不然大姐危险呢。”
  这句话提醒了老爷,他伸手抓着光英的手腕子,这才知道脉相微弱,看到她脸色像白纸一样,眼睛闭下了,像熟睡的一样。再看看白色被里子已变红,被血湿透了,看来血已流尽了。便果断地向光妹光龙摇摇手:“光妹光龙停下、停下吧,别再折腾了。”
  担架停下来了,光妹身子一软摊在地上,光雄坐在一边哇哇大哭起来:“姐呀,怪我呀,是我害了你呀。”老爷、光龙守在担架两边哽咽着。
  一阵阵的山风,抚弄着山坡上的树杆,摇动着枝头,发出咝咝的声响,也吹下了几片落叶,在枝头飞舞,像出殡时散发的纸钱。一只百灵鸟落在枝头,彩色的羽毛,嘹亮的叫声,像是唱出了醉人的歌谣。肖光妹仰头望着百灵鸟,说:“这是催命鸟!”正欲挥手撵去。老爷摇摇手没有说话。任凭百灵啼叫。肖光英听到鸟叫声,好像看到了小鸟:“哦,小鸟,这地方真美......美呀。”
  邵光龙往地一跪,扑在被头,头深深地贴在她的脸上,泣不成声。
  光雄、光妹扑到光英的身上大哭起来,那声音尖厉而嘶哑,是那么苦涩,像在苦水里浸泡了多少日子。
  肖老爷抹抹眼泪,伸手在光英面部一晃,看她好像没气了,可两眼瞪得多大望着天空,好像电影定格的画面,便说:“她心里还有什么事牵挂着呢,孩子们,都表个态吧。”光妹扒在担架上哭喊道:“姐,我晓得你最担心的是孩子小宝,放心吧,我会当我的孩子抚养。”望了光雄一眼又说:“等小宝上学了才结婚。”光雄一个劲地干嚎,一句话讲不出来。老爷像是自言自语地表态说:“唉,孩子,你苦啊,为吃食堂那么点儿事,多少年一直在心里熬着,硬把心熬碎了,熬焦了呀。现在你要死了,死了死了,一死便了结啰。”又叹了一口气,拍拍跪在地上的光龙说:“光龙啊,起来吧,我这侄女儿,生是干净人,死是干净鬼。俗话说,生有时,死有地呢,她刚才说了一句'这里真美呀'的话,我看这龙头山真是一块最干净的宝地呢,她也算是与这块地有缘吧。我作主了,光英生就怕见到母亲,就把她安葬在这里吧。”
  邵光龙慢慢抬起头来,眼前一片平地,四面花草丛生,是块好地方。只是脚下一块石岩,便咬牙含泪说:“光英,这是块宝地呢,我请几个石匠在这块石坡上凿个槽子,放下棺材,再用水泥砂浆,生来没有住上好房子,死了让你住个好家吧。”
  光英听完这一切,就身子一软,断了最后一口气。
  肖老爷一阵心酸,老泪纵横一手搂着光龙:“孩子,好人啊,她活着,你对得起她这个人,她死了,你对得起她这个鬼哟。”又向光妹、光雄大声说:“孩子们,向死人表过态就是誓言,死也不能改变啊。”
  这时只听山下远方一阵呼叫,他们转身看到关帝庙的房顶上升起一股浓烟,像一股龙卷风升到天空。肖老爷大叫道:“不好,这帮不吃人间烟火的东西在烧四旧,把关帝庙给烧着了,造孽啊!”邵光龙正欲往山下跑,被老爷拦住:“来不及了,让它烧吧,公社那么好的祠堂都被拆毁了,所有庙里菩萨都打光了,留个关帝庙有什么用,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嘿嘿,烧得好啊,哈哈,这是给光英烧的灵屋,光英到阴曹地府有好房子住呢,哈哈哈!”老爷好像有点神经错乱。
  转眼之间,关帝庙窗户出现熊熊大火,借着风势,卷起一个接一个的火浪,紧接着就是一片满天横流的火海,仿佛要把这个世界烧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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