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971年（1）

　　
　　农历二月二，龙抬头。江城县农业学大寨会议开了五天。现在虽然是春寒时节，可这次会议开得像六月天的西瓜，红到了边。也开得邵光龙的心像暴风雨里的闷雷，震荡不安。
　　会上，县委书记做了动员报告，传达北方农业会议和省农业学大寨会议精神，对全县学大寨工作提出了要求。县革委会主任拿出方案，具体布置，并打出了“苦干实干拼命干，三年变成大寨县”的口号。然后各公社座谈讨论，拿出落实措施。
　　在向阳公社（原黑山公社）讨论会上，人们都把矛头指向邵光龙和凤凰岭大队书记高彩云,因为他们家有山，卧龙山凤凰岭，是高山打鼓,名声在外。学大寨讲到底就是改山造田。有了山才有学大寨的用武之地。所以，向阳公社各大队书记在会上背下议论纷纷，都讲他俩这下不得了了，要跑红了，要出风头了，前途无量呢。他们只要把山改成田，就是学大寨的典型，赶大寨的一面旗子。大寨大队书记能干到省里去，干到北京去，邵光龙高彩云说不定要干到县里了，那可是一步登天呢。到时江城县说不定是他的天下，我们都要在他大锅里舀饭吃呢。妈的狗男女吃屎的运气。
　　就这么真真假假，七烧八烧的。高彩云胆子小，说回去研究。邵光龙当时身子真的燃起了火。他开始没有想自己要升多大官，而是想到卧龙山人民赶上了好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卧龙山该到彻底翻身的时候了。这么多年来，卧龙山之所以苦，贫下中农之所以穷，根本原因就是人口多、田地少，如果有了田，有田就有粮，有粮就能过上好日子。于是，他在公社讨论会上发了言，卧龙山前的龙头山阳面是五百亩山场，计划今年改成三百亩大寨田，全大队仅千把人口，这样每人增加三分田，按亩产一千斤计算，每人一年增加三百斤粮食，加上原有的田地收入，超过了《纲要》的要求。
　　他一出口，像是皇上的金口玉言，立即被公社书记苍蝇叮狗屎样的叮上了。说打就打，说干就干，并以公社的名义，通知卧龙山大队长马德山，带领社员们上龙头山砍树，做好学大寨前期准备。还在县里汇报会上增加了卧龙山大队提出的口号：“学大寨，超《纲要》，卧龙山一年能做到。”
　　这么一来，好了，一口气吹出去了。在县农业学大寨闭幕会上，县委书记点名表扬了卧龙山大队书记邵光龙学得深，行动快，如果每个大队像卧龙山大队那样，一年内每人增加三百斤粮食，我们县在全省拿头牌、全国挂上号的，希望各大队要向邵光龙同志学习。这样，邵光龙成了这次学大寨会上的典型人物。他提的口号成了这次会议上的丰硕成果。
　　县里会议结束后，公社又开了半天会，宣布了公社党委的决定：这次学大寨要以卧龙山大队为表率，并通知三天以后在卧龙山开万人现场大会，各大队、生产队干部和全体党员、卧龙山周边的三个大队全体社员都得参加。
　　这下把邵光龙推到枪口上去了。他自己也傻掉了，他只在会上谈了学大寨的设想，万万没想到这位公社书记利用这点火星子，燃起了这把大火，烧红了全县，最终不知烧到什么结果。
　　向阳公社书记已不是过去的方正刚了，他姓孙，名叫孙大忠。听人讲过去是中华的“中”，现在改成了这个“忠”，忠于毛主席。过去是无意，现在是有心。他个子高，身子骨又瘦又直，像根青竹杆，长长的脖子鼓着几条青色蚯蚓样的筋，两根肩胛骨从衬衫外面看得清楚，没肉的脸上罩着一层青黄色的皮，浓厚而长的眉毛下，眼睛凹在头骷髅里，但眼很大，骨碌碌的有神，一眨一眨的像两只鬼火。大队干部们都讲怕他的眼睛，送他个外号叫孙猴子，那眼睛自然成了火眼金睛。他今天好像看出了邵光龙心里有些顾虑，会后把他叫到自己房间里开小灶。
　　现在的向阳公社建在街头的小山坡上，左边是食堂，右边是礼堂，中间三幢小瓦房，住着三十几个干部。孙大忠的办公室设在最后一幢左边顶头的一个大房子里。他请邵光龙坐在办公桌的对面，泡了一杯茶，递上一颗烟点燃，这才打开话匣子说：“毛主席教导我们，正确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你是干部，还有什么想法现在讲出来。”邵光龙听人讲怕他的眼睛，今天坐着面对面，抬头见他睁着大眼盯着自己，确实感到阴深深的。于是就面朝桌面上说：“感谢党组织对我的信任。”孙书记接着说：“这不是上级信任的问题，是对伟大领袖忠诚的问题。忠不忠，见行动。大寨是毛主席树立的一面红旗，这红旗在全国飘起来了，在我们向阳公社何时全面飘起来，就看你的了。”邵光龙说：“我开了几天会，心里没有底，不知群众意见怎么样？”孙大忠说：“毛主席教导我们，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那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了。”这下邵光龙就没有什么话再说了，便站起来告辞说：“天已不早了，我抓紧时间回去。”孙大忠站起来：“好，时间紧，任务重，我就不留你了。”
　　邵光龙背起黄色军用包，包口扎着一条白毛巾，挂着茶缸子，这是他开会出差的生活日用品。孙大忠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口，紧紧握着他的手，再三交代：“大队干部万一有人想不通，就开会办学习班。毛主席教导我们，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很多问题可以在学习班里得到解决。我明天下午亲自到你那里去。”
　　邵光龙步行十五里山路，回到卧龙山，太阳已经下山，天开始转黑了。他先没有回家，也没有去大队部办公室，而是登上龙头山。开山造田，这是破天荒的事情，祖上没有先例。他想琢磨琢磨这山怎么开，田怎么造。他刚踏上龙头山脚下，就被眼前景色惊呆了，大队长马德山和会计李常有行动真快呢。公社只带一个口信，龙头山变成了和尚头，大小树木堆在山脚下像一座小山包子。这下他心里石头落了地，说明他们想法同我完全一致，只要领导班子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什么事情都能做好。再加上有了这么多的树木，卖给县木材公司也是一批不少的收入，能保证开山炸药和用费呢。
　　他走上半山腰，望着光秃秃的山坡，心里甜丝丝的，好像看到了一排排梯田已经垒起来了，一浪一浪的稻子随风摇晃着，转眼金黄色的稻谷堆成了山，村里每人都端上大米饭，这可是多少年的梦想啊。解放二十多年了，共产党一心为人民谋幸福，到了我任大队书记这个梦想就要实现了。他被自己的梦想陶醉了，他像喝醉了酒的汉子，哼着小曲，摇摇晃晃走下山去。
　　当邵光龙走到一块岩石下的土堆上，他站住了，像火烧的心里泼了一勺冰水一样呆住了，他眼前是一座孤坟。这坟不是别人，是他死去的妻子肖光英的。他在坟边站了半天，猛拍自己的脑袋，自言自语地说：“唉，我真该死，光英，当年在你去世的时候，我表过态的呀，我怎么把你给忘了呢？我怎么这几天头脑发热，把你忘得死死的呢？我真混蛋呢。要开山造田，这坟就得迁移，卧龙山十里长冲两千五百亩山场，我为何单单选择龙头山前期造田呢？现在县里晓得了，公社决定了，山上树都吹光了，后天要开现场会。天啊，我真该死，我怎么会把你给忘了呢？”
　　他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在坟边上，手抚摸着坟土，他很清楚，这坟是在石岩上凿成的坑，四壁镶着木板，放下了棺材后外加水泥，这是多么好的坟墓啊，要迁移还得用炸药炸呢。他的手摸着坟边黑黑的纸灰，那是光雄、光妹带着他儿子小宝经常来看坟，顺便偷偷烧的纸钱。他想想自己工作太忙，有年把时间没有来看坟了。所以这次开会满脑子开山造田，把她给忘了。他想想心里很难过。他静静地坐在坟边，看着坟头，好像看到肖光英就躺在身边，多少往事涌上心头：那年修水库，是你每天饿着肚子给我送一顿饭；水库破了，是你把我从泥沙里救出来；吃大食堂，我每天不饿肚子，可没有顾上你，没给你带回一顿吃的，就带了那一次，你还没吃上；为了我们这个孩子，你是拼着命地把他生下的，结果孩子生下来了，可你……这辈子你为我做得太多了，可我为你做得太少了，我为了补偿，只有在你去世时，想给你修一座最好的坟墓，可现在还要炸了。想到这些，他鼻子一酸，眼泪也出来了。他伸手从鼻子上捏出两条清鼻涕，甩在坟边的小树桩上，再把手在鞋帮上蹭干，手背抹抹眼泪，双手搓一搓，长叹了一口气，唉，怎么讲呢，回过头来一想吧，改山造田也是好事情，是为了我们儿子，为了卧龙山老百姓的子孙后代有口饭吃。相信你光英是通情达理的人，把你坟迁走，就算是你睡久了翻了一个身，也算不得什么。再讲呢，你还是搬到父母那里去，当年让你孤单单的一个人在这里，说不定是一个错误，哪有女儿离开娘的道理，这说不定是天意，也是你妈妈在天之灵说，儿呀，妈妈还有什么事不能原谅女儿的呢，回来吧，到妈的身边来吧。他想到这些，算是自己解开自己心里的疙瘩，身子轻松多了，便起身向山下走去。
　　龙头山下就是卧龙山小学，也就是原来的关帝庙。当年一把大火烧掉了房子的门窗和房顶，可古老的墙壁十分坚固，经过半年的日晒雨淋也没有倒塌。后来上级教育部门来人检查，发现卧龙山孩子要走十多里山路，到山外去读书，就建议在这里办一所一到三年级的小学，其实也只有一个班，要三间房子。大队没有收入，只好上山砍了几棵树，在关帝庙后大殿的墙头上加起几根桁条，钉上椽子盖上瓦，杂树打几张长条桌子，学生自己带板凳，上级派来一位老师，县师范刚毕业，才二十岁，叫李春林，人家叫他李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