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长在土里的菜人

　　夜村的雨停了，我被埋在雪地里，风如同一只猎狗，在四处搜寻我的痕迹，我如同一条冬眠的蛇，身上的皮肤正在死去。
　　我走出北村的时候，换了一身新衣。双脚摩擦着地面上的新泥，如同一只烈马，准备着飞驰。结果一抬脚，便听到一声叫喊：“村长，莫踢！”
　　声音如同湖底的鱼冒出的水泡，一骨碌跳出来，出现在我眼前的空气里。我向脚下看去，只见一棵野菜，黑色的叶子软绵绵的趴在地面上，中间，笔直的立着一只眼睛，眼睛周围悬着许多耳朵，似乎在聆听。
　　“怎么跑到这里来啦？”我问。
　　“夜村下雨，我累了就睡了，结果我的脚趁我睡着，将我带到了这里，村长，你怎么在这儿？”
　　“夜村下雨，我迷路了，所以就走到这里来了。”
　　那棵野菜，两片叶子支撑着地面，努力的挣扎着想从土地里爬出来，眼睛紧闭，耳朵向四周散开竖起，我蹲在地上，看着他，他的叶子很柔软，我伸手抚摸，然后看见一张脸，慢慢从土里爬出来，如同一颗萝卜，被人从土里慢慢拉出来。
　　“村长，你不帮帮我么？”那棵野菜说。
　　那棵野菜，向来长在路边，当有人从他身边路过的时候，他便抬起叶子在空中鼓掌，吹着哨子尖叫，他的对面，常常长着一株野花，那野花谄媚的将触须在空中四处游离，碰到了人，便抓着不放，被连根拔起，贴在人的身上，我每次从路边经过，就要被那野花抢去一身衣服，她总是将抢来的衣服，一点儿不剩的吃进肚子里，然后，她的花盘又大了些，浓黑的花瓣又光泽些，抓人的力气又大了些。
　　我弯腰抓着两把菜叶，无心的踩着野菜的两只手掌，奋力的将野菜给拔了出来。他的脸上长着一只竖直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分列在耳朵原本的位置，腰以下都是如同章鱼触须一样的根须，立在地面上。
　　野菜，顶着一头菜叶的头发，拿一张只看见一只眼睛的脸对着我，头发一样多的树根在地面如同弹钢琴的手指一样跳动着。
　　“村长，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长成一株花？”野菜忽然说。
　　“记住，你是一棵野菜，不会长成一株花。”我说。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做了这么久的野菜了，我忽然想变成我对面的那株野花那样的花，在路边等待有人经过，然后用花盘抓住路人的屁股，被连根拔起，最后可以得到一身衣服。吃了衣服，花盘会变得更大，花瓣会更加光泽。”
　　“你是一棵野菜，就应该安安心心的做一棵野菜，不要成天想着做一只花，那样会很累，难怪你会在夜村的下雨天睡着，被冲到村北。”
　　“不是的村长，即使我不想做一枝花，在夜村的下雨天，我仍然会睡着，还是会被我的脚带着跑，村长，你一直是村长，就没有想过，变成别的什么东西吗？比如说画者，或者是画者的猪，或者是石巨人，或者放牧人的猪。”
　　“没有，没有想过。”我回答。
　　我踩着被雨冲刷过的干净地面，向夜村走去。野菜跟在我旁边，他的根须太多，走路的时候常常打结，一不小心便摔倒在地，我不时要将他扶起，然后又不小心的踩到他的手掌，我想，那不应该怪我，他不应该将手掌掩藏在那么多的根须下。
　　“你那干嘛要那么多的根须，就不能像一个正常的人一样，只有两条腿吗？”我一边将他扶起，将他插在地上，一边说。
　　“村长，如果我像你一样只有两条腿，那就太不美观了。如果你像我一样，有那么多的根须，你就知道，根须在土地里面探索秘密是多么的惊心动魄的有趣啦！”野菜摇着一脑袋的菜叶说。
　　“其实，你说的不错，我们都习惯了自己的样子，有着像变成另一个样子的心，却还保留着自己原来的眼睛。”我笑说。
　　“不是啊，村长，我没有心的啊，我们夜村的村民都是没有心的，你忘了吗？”那棵野草，摇头晃脑的甩着一脑袋的菜叶，竖在脸上的眼睛一闪一闪的看着我。
　　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看着那棵野菜问：“为什么，你的脑袋上顶着那么多只耳朵？还有，你既然被冲到北村来了，那么，一直在你对面的那株野花呢？”我问，我总觉得背后有些阴凉。
　　那棵野菜傻兮兮的看着我，用一脑袋的菜叶捂着长在耳朵那地方的嘴巴呵呵的笑。
　　我正视着他，蹲在地上，一根一根的将他嘴巴上的菜叶拿开，拎着他的耳朵问：“野菜，你说不说？”
　　那棵野菜用一地的根须掩着嘴巴，笑的浑身抽搐，如同触电了一般。
　　“村长，我长那么多的耳朵，是因为，画者说，我应该多多聆听地下的声音，就是我的根须在土壤里穿梭的声音。”
　　“既然是聆听地下的声音，那你为什么将耳朵都长在了地面的叶子上，还是悬浮在空气中，不怕空气将你的耳朵堵住了，错过了根须探索的声音了吗？”
　　“可是，耳朵长在根须上，就影响根须向深处，向前面探索了，而且，杂音太多，我分不清，到底那一缕声音是我应该聆听的，所以我长了很多耳朵，用来接受每一种声音，但是，只有一个耳朵，长在土壤里，因为，我会将过滤后的声音，保留在那里，空气里杂质太多，我将那只耳朵在土壤里密存。”
　　“原来长那么多的耳朵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啊，就像我，我只有两只耳朵，它们在相反的方向，不能见面，不会交流沟通，这样，我也不用担心，他们彼此混淆。我聆听两个决然相反的声音，然后便明白了全局。”
　　“真好，可是，我还是喜欢耳朵多一点儿，它们如同一朵朵花，绽放在我的发林里，空气在耳朵里震动成音，我常常听见一种久远的声音，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哪个地方传来。也许，是我们第一次从球蛋里出来的时候，发出来的第一个声音，那是球蛋破碎的声音，然后是空气在人体激荡的声音，然后是人们相互交谈的声音。很多久远的声音，我听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在传达一种什么样的信息。”
　　我想，如果野菜不是野菜，而是一株野花，那将是多么的遗憾，因为野花只关心路人的一身衣服，而不关心久远的声音。我更喜欢那辨别不清的久远的声音，而不喜欢一身浓黑的衣服。
　　就当我在心里想着那株野花时，野人忽然哈哈的用菜叶指着我的背后大笑。我扭身，看见一张黝黑的脸盘，笑嘻嘻的看着我，浓黑的花瓣散发着乌黑的光泽，我一惊，将眼睛后退到背后十米远，然后，看见，野花就扒在我的背上，我背后的衣服已经被她吃光，露出了淡淡的光影，和浓黑的骨头。
　　我反手，将野花拉下来，甩着地面上。
　　那野花，摸了摸嘴角，笑着说道：“村长，我不喜欢你的衣服，你的衣服上，都是苦涩的汗水，没有体香。”
　　那棵野花，长得不讨我喜欢。她长着一个正方体的脸，所以有六张脸，如同翻滚的骰子一样，在花茎上变化着，让人头晕，分不清声音从哪张脸的哪张嘴巴传来。
　　“你什么时候趴在我背上的？”我问。
　　“没有啊！我一直都在土壤里，只是刚刚偷吃你的衣服的时候，被你看见。”那枝花，如同一根笔直的树干上挂着一顶破旧的太阳帽，风吹着帽子在空气里摇摇晃晃。两片细长的叶子，如同从帽子上垂下来的带子，叶子上长满了锯齿，用来划破人的衣服，我不明白，那枝野花为何对人的衣服如此着迷。
　　“你为什么对那么喜欢吃人的衣服？”我问。
　　那枝花，用一片细长的叶子托着花盘，仰头看着天空之城，然后声音模糊的说道：“其实，我更想吃人，想尝尝每一个人的味道，但是，我又不能吃人，所以只能吃衣服咯！”
　　我看着那支黑着脸的丑陋的花，身上冒出冷汗，想着自己差点儿被她咬成碎片，便不自觉的向后退却。
　　“你可以多去村前修剪树枝啊，那样可以多得到几条生命线。”我说。
　　“我才不稀罕生命线，我只对人感兴趣，我想知道每一个人的眼中的夜村是不是和我眼中的夜村是一个样子，因为每个人只有两只眼睛，所以看到的只是夜村的一部分，并不是完整的夜村，所以，我要将每个人眼中的夜村收集起来，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夜村。”那支丑陋的花死死的盯着我，她的嘴角总是带着黑色的微笑，我的心里一片阴凉。
　　“那和你吃人的衣服有什么关系？”我说。
　　“衣服上留有穿衣服人的影子，穿的越久，留得影子越深。从那影子里，我可以窥见穿衣服人眼中的夜村。”那只花咬着手指头，嘴巴上流淌着黑色的血。
　　那棵野菜，拖着下巴，趴在地上，仰望着那支野花，但是不管是否有一条路横亘在他们之间，他们之间总是留着一条路宽的距离。我不明白是为什么，我想也许是无意中的习惯。
　　我要回天空之城了，心里急切的想回去，想看看下了那么长久的雨之后，夜村会是什么样子，于是挥手向那棵野菜和那支野花道别。
　　“村长，下次再来看我哦！”那棵野菜一脸的微笑，摇晃一脑袋的菜叶，他忘了，我是无意中遇见他，并非特意去看他。
　　那支野花，一边咬着手指头，一边盯着我看，嘴角上流淌着黑色的血，在微笑。